第16章

“怎麽了?”

屏風後的人走了出來,唐橋淵行到桌邊時,看見方素正在執着瓷勺發呆走神,俯身自身後擁他,瞧一眼那盅銀耳,又問道:“今日這湯味道不對?”

方素回神,輕輕搖了搖頭。

唐橋淵彎唇低笑,捉着他的手舀起半勺喂進自己嘴裏,嘗了嘗仿佛自問自答道:“嗯,味道挺好。”

方素不由笑出來,随之壓下胸膛裏的不安心跳,腦中尚未成型的念頭僅僅是一個猜想而已,他暫且不願告訴這人,因此一律遮掩住。

唐橋淵不明其裏,但見他變得愉快,總算放心坐到旁邊去,好好陪他吃一頓早飯。

看似氣氛安好,然而衣襟裏的字條仿佛尖銳又沉重,一直發熱發燙,烙得方素備感煎熬,且至此之後的半日之間,他都顯出幾分心不在焉的模樣來,腦裏暗暗猜想着字條來源。

其實此問不難,唐府先前風平浪靜,方素來此雖然僅有半月時間,但日子過得安安穩穩,從來未遇上什麽大的風波。而如今府中忽然來了一人,昨日遙遙一面,轉眼他便收到了這沉甸甸的兩字,字跡輕盈秀麗,不難猜得出自何人之手。

方素知道自己該去找誰,但身旁之人整日相伴,令他尋不到獨自離開主院的機會,無奈只能靜心等着。

事有巧合,約莫午時三刻時分,麟州城北的一間賭坊有人生事砸場。

方素側躺在榻上午眠,聽着廊外白萍刻意壓低的話語聲,未睜眼起來。

對話聽得不是十分清楚,只知片刻之後唐橋淵便回來房中,放輕動作往他身上覆了一張薄薄軟毯,随後又匆匆離去,沒再傳來人聲。

方素慢慢捏住溫暖毯子,翻身下榻,獨自向外行去。

唐府中的翡院在與主院相隔的花園另一側,院裏清淨,似乎刻意支走了一衆仆從,方素踏足進去,竟半個人影也沒見着。想來那位小姐多半已在等着,他便也不多遲疑,徑直去往院中寝房。

房內女子就坐在外堂,手執小鏡為自己細細描眉,聽得足音露出嫣然笑容,停下手中動作轉首望向門檻處。

方素跨入門後便不再向前,迎着她的眼神,對她颔首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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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眉莞勾起嘴角,又繼續畫那一雙柳眉,嘴裏愉快說道:“我還怕你這時候不知過來尋我,倒不比我以為得蠢鈍。”

話裏嘲諷之意明顯,方素卻不甚在意,搖了搖頭直言道:“不知橋淵何時會回來,表小姐不妨早些将話說完。”

秦眉莞側眸瞥了他一眼,目光中的嫉恨一閃而過,漠然笑道:“橋淵……你叫得好親熱。但他為何出府你卻猜不到嗎?我能想辦法讓他出去,便也能想辦法拖得久些。”

方素怔然,這才明白過來,還以為當真如此巧合,沒想到是眼前女子有意為之罷了。于是也不再開口催她解釋,只等她自己講下去。

秦眉莞不理他,等到細致化好妝容才擱下手中物,擡頭起身,本就姣好的面容修飾得愈發精致,眉間傲氣更盛,走近來捏着方素的手腕,帶他坐到椅上,垂首盯了他一陣,少頃,竟開口給他講起舊事。

“我與表哥打小相識,可謂青梅竹馬。我自懂事起便傾心于他,十數年來認準一人,非君不嫁……”秦眉莞說着,長長指甲從方素面上輕輕緩緩地劃過,恨恨地笑了幾聲,語氣輕飄飄又道,“我知道表哥心中沒我,但仍然不願放手。世上招數千千萬,我總有辦法讓他動心……可你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哪裏都不如我,竟也敢捷足先登。”

方素聞着極近的香粉味,蹙了蹙眉,擋開她的手。

“明明身為男子,卻像婦人一樣嫁給別人,你心裏滋味難受不難受?”

此話一出,方素便不再安靜沉默下去,搖頭平淡地回答道:“為何難受?是男是女,不都是為了尋得一人相伴終老……橋淵待我十分體貼。”罷了拿出那張揣了半日的字條,不願再糾纏下去,問道,“這該是表小姐親手寫下的……不知‘情毒’二字,究竟指的是什麽?”

秦眉莞挑眉,接過字條,揉一揉扔在地上。她面上笑意加深,卻顯得格外詭異,悠然反問道:“唐橋淵這個人看誰都不入眼,你可有想過他為何喜歡你?”

方素不語,擡起頭來,目光直直地望進那雙盈盈美目中。

“情有獨鐘……‘獨鐘’之藥,無情亦可生情。哪有什麽情深意厚,從頭到尾,他都只是中毒了而已……就算不是你,就算當時出現在他眼前的是別人,他也會與之成親,也會以為自己當真動心了……”

如同一記悶雷炸響,方素心中發寒,雖極不願相信,但也不得不承認,他腦裏的模糊猜測果然成真。

驟然之間,方素便想起了數日前發生的對話。

——為什麽對他好?

——因為喜歡。

——為何喜歡?

“是啊,為什麽呢……”

那人如是作答。

唐橋淵從來都不知道為什麽,方素當時亦不解,眼下卻完全明白了……

不過是因為情毒而已。

身中情毒,身不由己,什麽鐘情、相思,其實全都沒有。

“獨鐘”之毒世間罕見,秦眉莞當初輾轉許久才弄到手中,且這種迷人心智的毒藥于人不會全然無害,中毒者若不按月服藥,不出一年便會身體枯竭而死。

秦眉莞雖癡癡念着唐橋淵,但數年以來倍受冷待,難免對其心生恨意,情意複雜。若非是真被逼得執念過重,她又怎麽會拿這種烈毒去傷害那人。

唐橋淵中毒尚不足一月,那時秦眉莞親眼看他毫不知情地把藥服進嘴裏,心中又愛又恨,瘋了般扶在桌旁大笑,嘴裏一遍遍地重複道:“這一回你總該喜歡我了……”

她幾乎笑得哭出來,唐橋淵心生懷疑,得知實情之後震怒無比,當即推開她,離開唐府,驅馬出城跑到了無人的林間。

唐橋淵不願莫名對人動心,本想在罕無人至的樹林裏獨自熬過藥性,可他卻忘了,“獨鐘”并非情藥,而且烈性情毒,不僅不會因為時間流逝而藥性漸退,反而會因遲遲不能纾解心中情動而逼得人內息紊亂。

唐橋淵倚坐于樹下,雙目隐隐泛出猩紅,卻正是在那時聽得漸近人聲。他意識模糊地偏過頭去,隔着幾重草木看見了前來祭拜亡母的方素。

唐橋淵靜靜地望着,片刻之後彎唇輕笑,緩緩陷入昏迷……

再度醒來,這人竟忘了所有。毒發後不記得任何前因後果,只知道心裏有一人模樣揮之不去,他行到墓碑前記下名字,回府後令人查清了方素身世。

直到如今,與方素日夜相處。

那時的秦眉莞對此毫不知情,雖無比疑惑唐橋淵為何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卻沒有更多時間去猜透緣由,而是在秦父送來家信的兩日之後,心有不甘地暫返柳城。

——真相竟原來如此荒唐。

方素安靜地聽她把話說完整,洶湧浪潮只埋在眸底,面上平靜如初,擡頭輕聲問道:“解藥呢?”

秦眉莞愣了一下,表情有一瞬間的猙獰,憤怒地揚高了聲音:“你不該求我嗎?!你該求我為你隐瞞此事,裝作不知情,繼續做你的莊主夫人!”

方素看她發瘋,只搖搖頭又道:“若無解藥,不知橋淵還能活多久……”

“哈哈哈……”秦眉莞笑得難以收斂,“你裝得這麽體貼善良,可他不會感激!他想起前因以後會厭棄你,甚至可能因此恨你……你想要解藥,就必須離開唐府!”

她一句一句不肯住口,話裏威脅,滿是趕他離開的意思,方素耐心等她說夠,未反駁一字,僅是對她伸出手去。

半晌之後,秦眉莞終于逐漸安靜下來,面上神情換作濃濃倦色,從袖裏取出一只紙包。

方素接到手中,輕輕捏了捏,總算露出無奈淺笑。想着做了那麽久的美夢,終于該醒來了……

所幸夢中圓滿,不枉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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