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賭坊生事乃秦眉莞刻意為之,方素以為唐橋淵必然回來得很晚,因而離開翡院之後把腳步放得十足緩慢,走到最後更是半步也行不下去,索性在花園裏尋一處坐下走神。

園中幽靜,往來無人,方素想着短短半月裏的細碎瑣事,竟掩不住唇邊笑容。以後會如何暫且不去思索,腦中只不斷念着唐橋淵所說的每一句溫暖情話,記得他教自己寫字念書的模樣,感到相當滿足。

命裏無時莫強求,本就不該他得的人與事,被他平白貪求了半月之久,已經是神佛恩賜了,如若再貪得無厭,難免會遭報應……

方素想起藏在衣襟裏的解藥,更怕所謂報應來便來了,他一人承受也罷,卻偏偏會落到唐橋淵的身上。

從今往後他孑然一身又何妨,但願唐橋淵平安無憂,或許當有一日身無情毒也能将真心付與旁人,未嘗不是喜事一樁……而那人,又該是何等有幸。

方素愈想愈是深遠,但只坐了約有一刻鐘,便意外聽得急切又熟悉的腳步聲傳來。他擡頭循聲望去,瞧見一直想着的那人正匆匆趕來,眉頭深蹙的模樣引他心疼,卻在看見他安然無恙的一瞬間又松懈下來,霎時浮出安心笑容。

方素整顆心被暖得發疼,站起身來等着,被唐橋淵走近後擁進懷裏,緊緊地抱了一會兒,往臉上親了兩下。

“有侍女來尋我,說你獨自去見秦眉莞。”這人向來不懼任何,此時的語氣卻帶着幾分心有餘悸,還不敢問得太急,輕聲詢問道,“可是她做了什麽,嗯?”

方素低笑搖頭,安慰他道:“沒有……你走後我醒來了,一個人無趣,便去見見她……昨日碰了一面,總不好當真不理會。”

唐橋淵仍然心有憂慮,追問道:“那她可有說了什麽令你不開心的話?”

“倒沒什麽,”方素為免令他生疑,沒有完全騙他,半真半假地回道,“只是說她傾心于你。”

唐橋淵但信不疑,原本此事便沒打算非要瞞他,松了口氣道:“素素不以為意就好,我這位表妹霸道蠻橫,你不必體恤。興許再晾她久些就該放下這念頭了。”

方素不作反駁,淺淺笑着向他點頭,心裏卻滿是無奈與失意,只覺得有些人心裏的情意,是真不會輕易放下的。

其實秦眉莞如此,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只是性情天差地別,所作所為截然相反而已……

“橋淵……”

“嗯?”唐橋淵應着,轉身帶他返回主院。

Advertisement

方素略過方才的話題不再談,狀似不知情般問道:“你剛剛去哪兒了?”

“去城北,”唐橋淵偏頭回答,握住他的手輕揉,“賭坊有人生事。”

方素靜靜看着他,聽他繼續講道:“這樣的事常有,賭輸了的、醉着酒的,脾氣都挺大,但賭坊中有人管事,其實并不需要我親自前往。所以聽說你醒來,我便又折回來了。”

方素知他有意說得輕松,畢竟秦眉莞設計誘他離府,萬分堅信能拖住這人,那麽她惹下的麻煩便必然不小。

然而盡管如此,唐橋淵依舊當即折返,無論何事都比不及一個留在府裏的方素。

方素禁不住失神,只覺得倘若這份深情不是因“獨鐘”而生,那定是這世上最珍貴之物……

不,即便是被情毒迷了心智,他也覺得貴重無比,是他會永藏心底的念想。

“橋淵,我有一話想要問你……”方素擡眼,微彎雙眸說道,“你随意聽聽……不必太過放在心上。”

“好,你問。”唐橋淵牽起他的手輕吻安撫,耐心等着。

方素問道:“假如你從未認識我,也永遠不會遇着我,你會喜歡上什麽樣的人?”

唐橋淵不料想會等出如此一問,低低笑罷,毫不遲疑地回道:“喜歡性情是你這樣的人,模樣是你這樣的人,名叫方素,人也是方素。”

方素面上笑容一滞,幾乎要紅了眼眶。

他聽不膩這人的情話,從最初還對他心存幾分畏懼時便擋不住這樣的溫情,所以才會迅速沉溺而不可自拔。

若能更為自私一點,方素恨不得就懷抱着謊言繼續維持現狀,最後能陪着唐橋淵一起死去也好。

——但他做不出這樣的決定,單單是一想到唐橋淵會毒發身亡,方素便遍體生寒,只願替這人受罪……

努力掩藏的情緒一點點洩露出來,唐橋淵笑意斂下,眉頭重又緊蹙不解,幾乎認定是秦眉莞不知怎麽害得方素胡思亂想、心裏難過,當下問道:“秦眉莞究竟怎麽欺負你了?”

方素忙搖頭,扯住他衣袖,仿佛怕他這就找去問明白似的,勉強笑道:“沒有,她一個姑娘能如何欺負我?我只是……覺得她不好……橋淵,她不好,往後日子還長,不論發生什麽,你都不要與她行得太近,要防着些……你……”

方素頓住,忽然不知還能再說什麽。

唐橋淵先是聽得略帶茫然,微微低頭看着他滿眼的擔憂之意,忍俊不禁道:“素素在擔心我?她一個姑娘欺負不了你,難不成還欺負得了我?”這人笑嘆一息,把他攬進懷裏,又說,“也不知她究竟說了什麽難聽的話,總之我明日便趕她回去,她若賴着,我想盡辦法也讓她走,好不好?”

身體如舊溫暖,方素漸漸平下心跳,擡手回抱住他,貪戀許久,無言點了點頭。

之後整日,方素皆寡言少語,時有走神,難以強作歡樂。

唐橋淵後悔不及,想着自己正午時候真不該獨自出府去。他那時以為方素睡了,不忍心吵醒他,哪裏想到短短時間裏,竟發生了令他整日都情緒不振之事。

唐橋淵沒心思去細細追究其中真相,只希望快些把方素哄開心了,翌日趕走秦眉莞,萬事都會好起來。

這人給他講神話傳奇,陪他練字,擁他在書桌前點墨作畫,繪出一只只憨态讨喜的小貓小狗。而方素一直認認真真地聽着看着,卻一直不得開懷。

直到入夜,方素才終于開朗幾分,端一杯水給整日不斷講話的這人潤口,罷了熄燈上床,一如既往地與之相擁而眠。

唐橋淵手指把玩着他微涼順滑的發梢,嘴裏還有一句沒一句地講着有趣的話哄他開心,只是這人今夜顯得比往常更要困倦,方素知曉為何,唐橋淵本人卻是毫無意識,話語聲漸輕漸緩。

方素想着明日便不能再聽他這樣的溫言軟語,心疼伸出手去撫摸他眉眼,低聲喚一聲“橋淵”。

唐橋淵未完全昏睡過去,模糊應了一聲。

“橋淵……”方素又喚他一聲,輕聲講道,“我從前從未想過以後會如何,見你之後卻是不敢去想以後如何……一直想不透你對我好的原因,如今知道了,再不能有意回避,明明就要失去所有,卻忽然覺得安心了……不必心懷忐忑,不必患得患失……”

夢中人淺淺凝眉,不知是不是下意識聽到耳裏,昏昏沉沉地感到不太安穩。

方素輕輕揉去他眉間皺痕,笑道:“你明日醒來便不會難過了,所有不好,我一人足以承受……半月雖短,但也抵得上半生,你所給的一切我回報不了分毫,大概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論如何,都一生鐘情于你……”

方素面上笑着,聲音卻隐隐有些不穩,緩了半晌,極低地喊一聲“相公”,随即獨自輕笑幾聲。

再然後便說不出話來,心中悲傷難過,無法言喻。

不知夜入幾更,唐橋淵已徹底陷入沉睡,而一直未睡之人終于起身,穿衣束發,帶走鏡匣中的木簪一只,趁着夜色悄然離府。

涼風陣陣,似乎是要落雨。

麟州城東的盈卷私塾深夜被敲響側門,教書先生披衣迎來,打開木門。

門外人抱歉問道:“深夜打擾先生了……我想要離開麟州,不知先生能否收留數日,待我湊夠盤纏?”

汪先生面露驚訝。

夏夜落起了大雨,打得烏瓦作響。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