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看向少年的眼裏充斥着複雜的情愫,他皺起了眉頭,看到他不尊敬課堂和老師的态度,嘴裏是想要說些批評的話語的,可是這詞兒到了舌尖,又打了個轉被咽下了肚子。

那天戴着棒球帽的孩子終于露出了他全部的面容,比那晚光線不好的情況下看到的膚色還要白上一些,薄薄的,帶着點血色的唇,翹挺的鼻子,平整的顴骨,還斑駁的陽光投下時,能在眼睑處留下影子的細密睫毛,流暢的下颌線和微微尖的小下巴。

也沒有紮頭發,半長微卷的發看似柔軟地垂着,且頭發似乎是染過,比亞麻色稍微深些,并不屬于普通人的黑色。

任岘那一瞬間真的覺得眉清目秀就該是形容他的。

他們腳踩的地方地處大學城,有近十所大學,當初問孩子時也是随口一提,沒想到他會和自己是一個學校,更沒想到他會成為自己的學生。

命運有時候就是很奇特。

接踵而來的,也有個問題,即興發揮的那句話,也不知道……

應頌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在那短促的幾秒鐘內他給了任岘最直白的答案,慢慢地做了個口型。

确實有點太刺激了,同時他也希望自己發對了音。

任岘讀懂了,是個他異常熟悉的單詞——Liar。

騙子。

任岘尴尬而又不失禮貌地勾起嘴角,盡量用正常的語氣問道:“這位同學,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任岘的話頓時招來了所有人的回頭,就連最不喜歡湊熱鬧的杜衍,也不得不時時刻刻緊盯着他們二人。

雖然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這麽直接的開場白讓難免會往不好的方向去想。

應頌的目光片刻也不曾離開過任岘的臉,他的臉上被看得已經有了莫名的燒灼感,而應頌坦蕩地道:“應頌,應該的應,贊頌的頌。”

應頌原本想着,既然已成定局,他就在以後的這段時間裏盡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畢竟任岘是知道自己英語底子的人,到時候萬一認出,怎麽為難還不都是任岘一句話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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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還抱着任岘早就把他生命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忘了的僥幸心理。直到他走上前,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彙,任岘打量的眼神,那虛空中打火機清脆的咔嚓一聲,就如同某個開關似的,在應頌的耳邊響起。

昨夜燈光下穿着運動衫鬓角還流着細汗的他,與今天西裝革履,劉海都被抓了上去,卻總有幾縷碎發不聽話地垂下,眉目英挺的他驟然重合。

應微微放松了緊繃的背脊,擡眼問道:“任老師,有什麽事嗎?”

目光澄澈仿佛剛才說自己是騙子的根本不是一個人。

任岘掏出手機,像是在說給全班同學一樣:“現在我加一下應頌同學的微信,讓他把我拉進你們的班群,以後有什麽課後的作業或我本人的請假,我都會提前在群裏告知。”

任岘動作自然地劃開屏幕,亮出自己的二維碼,緊接着用手遞給應頌時,心頭難以抑制地湧起一個念頭,轉而近乎耳語一般對應頌說道:“小朋友,那天被拒絕,令我有些難堪,而現在,我可以不用再去奶茶店見你了吧?你的學習,會不會經過這一夜,也會有些疑惑的地方想來詢問老師呢?”

他分明看到應頌手指一僵,繼而在備注那一欄為他打上了幾個字母:【Liar. 】

……

看小孩是真的記仇了。

動作上表現得那可是行雲流水,絲毫不給任岘一點兒面子,實際上應頌半邊臉都要麻木了,任岘一靠近,那熟悉中透着陌生的氣息驟然覆上他,側過頭時那身上有股淡淡的男士香水的味道,但任岘的逼近令他不得不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甚至帶了點緊張,一時之間也分辨到底是自己嗅覺出問題了還是真的有香水味。

他唯獨看不見的,是任岘那雙深邃的眸子裏裏倒映着的,自己透紅的耳廓,和任岘輕輕挑起的嘴角。

而任岘也在瞬間給他回了消息:“抱歉。”

但他并沒有回複。

做好一切之後,任岘回到講臺上,流暢地用着英文來與同學們進行對話,而大部分人都能聽得懂,時不時也會應和一聲,但在應頌的世界裏,剛才那句Liar已經是自己的極限發揮了。

接下來的一切,他仿佛又是在重複經歷今天早上,甚至無數個課堂上該經歷的過程,聽着他們一點絆子都不打的英語課堂教學,在他眼裏,那就是山洪急湍,是岩漿噴發,而自己,就是看似有着翅膀也想過展翅逃離一切但注定未能逃過命運的小雞崽。

分明就融入不進去。

他挫敗地看了一眼窗外,教學樓外是學校日夜不休的噴泉池,水柱直擊幾丈高,帶出的白沫再落回水裏,如此反複,像逃不掉的命運。

再往遠眺便是南邊的群山,籠着一層霧藍,在大地上連綿,挪不走,移不掉,像縛地為牢。

他從書裏找出一張折疊過的A4紙,攤開放在面前,那些空間裏回蕩着的醇厚的腔調與瑰麗的語言在耳邊逐漸遠去,應頌的筆尖點在紙上的那一剎像是有如神助,自是一套無拘無束的畫法。

尤其是在課堂上開小差,那時候的靈感真的是充沛到無以複加。

待到最後一筆描完,應頌深埋着的頭剛擡起來,卻愣住了,白紙上細膩的線條勾勒出了一張人臉,本身就是非專業學員,畫得不是太好看,但這……

在他怔愣的片刻,頭頂傳來一道聲音,“在做什麽?上課時你在偷偷畫畫?老師還在講課呢,你這是頂風作案嗎應頌?”

任岘循着之前彭老師上課的軌跡,已經在叫人站起來進行考核了,是挨着桌子,一個一個聽着他們元音的發音,指正過很多不盡人意的,但誇贊的話很也多。唯獨他偏想着,應頌那晚的反應,孩子基礎不好,便想多照應照應。

結果走到應頌這裏時,發現他的心思根本就沒在課堂,甚至書本也沒有翻開,只是一味地低頭,也不知道在寫些什麽。

等到把他面前的紙拿起來看了看,而後他莫名太陽穴一緊,說不上的感覺自脊椎骨緩緩爬升,直抵四肢百骸。

他瞬間有了一種想迅速放下以防紙張透光被學生發現異樣的沖動,但那樣才會引起更多不明所以的人的警覺,那時他的眼裏充滿了複雜的情愫,就這麽看着應頌。

應頌看着他的表情淡淡的,沒有任何表态。

紙上畫着任岘看了三十多年的臉,即便是畫工有些拙劣,但他有眼睛,也不瞎,能認得出上面的人是誰。

他将紙揉成一團,走到門口的垃圾桶邊,随手就扔了,回過頭時語氣染上了不易察覺的怒意:“上課不要做這些無意義的事情。”

應頌把任岘給他的一句話也還了回去:“抱歉。”

“這樣吧,應頌同學,你告訴我liar這個單詞裏,有幾個元音,都怎麽念吧。”

應頌站起身,表情有點茫然,他似乎還溺在剛剛被發現的局促感裏,在這個男人這裏,他報複出去的總是很快又回到自己手裏,這是什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嗎?

茫然過後才堪堪反應上來,任岘沉下的臉,垃圾桶裏躺屍的紙,像是隔空抽了自己一巴掌,醒了。

他做了什麽?

應頌聲音有着些許的顫抖,他坦白道:“對不起,我不會。”

孔遠立馬舉手,“老師,沒事,我來吧,這個我會。”

任岘點點頭,瞥了一眼應頌,“請坐吧,上課不要走神。”

看得出來這個任老師對應頌的印象似乎有點不是太友好,大學老師不像以前,都很少記名字,能親自問名字,多半都得與考試成績挂鈎。

場上的一切不利因素都指向了老小,必須有那麽一個人要打破現在尴尬的局面,孔遠義無反顧地站起來了,向維甚至在他的身上看到了獨屬于他的那份燦爛的救贖之光。

那節課的應頌真的是渾渾噩噩,他沒搞清楚自己惡劣的行徑目的究竟是為了什麽,直到任岘說了聲:“the class is over,thank you. (這節課到此為止,謝謝大家)”

任岘擡腿走出了門,大家聽了整整一堂課的英語灌耳,多少都有些乏力,但并不影響她們磕任岘這張臉,走到路上時的驚嘆一句接着一句。杜衍背起包問:“老小,回宿舍吧?”

應頌搖搖頭,慢吞吞地開始收拾包:“你們先走吧。”

其餘三人對視一眼,向維把書卷起又鋪平,點了點頭說道:“那行,我們宿舍等你。”

等到教室裏都空了,應頌背着包,從最後一排來到門口,突然變得有些拖沓的腳步聲回蕩在教室,他蹲下身,在桶裏慢慢翻着那副畫。

再爛,也得爛自己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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