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應頌注意到大狗躺下時,眼裏倒映着天空無邊的深藍,撒歡的樣子,俨如尋到了一位新的主人,他幾乎都要有了一種趁着任岘注意力被別的同學吸引之時,帶着狗偷偷溜走的念頭。
可是一股針紮似的頭痛泛上頭頂,腦海裏那刻骨的陰狠聲音驟然響起:“狗有什麽用?陪得了你一時,陪得了你一輩子?這樣用錢砸出來的畜生,活着沒什麽意義。”
記憶逐漸下落,也是一個如這樣的光影漸暗的夕陽天,他拼命去扒拉女人提在手上的狗,那小小一團在手心裏的悲鳴,昭示着它分明和自己一樣都是擁有生命與靈魂的生物,它微弱的反抗更是激起了女人的憤怒,她擋開應頌瘦弱的胸膛,從窗外一把将狗甩了出去。
那可是六樓啊。
應頌最後的記憶就是從上往下俯視時,躺在地上抽搐了幾下,進而徹底不動了的狗,口鼻慢慢地溢出腥紅的血,沒有閉上的眼睛凄凄惶惶地望着如海一般湛藍的天,和女人炸裂般的暴躁聲音:“應頌,給我去跪在牆邊,直到你爸回來。”
他努力地把記憶封存,埋在時間的沙堆裏,盡管因為用勁過大,想埋藏得更深一些,雙手都被沙粒劃出了血痕。
應頌努力地把自己從深陷泥潭的腳拔了出來,使之浮于表面,但還是有着下陷的危險,而泥潭的深處,是看不到邊際的黑暗。
這意味着他或許往後的每一步都将會如履薄冰。
疼痛讓應頌的手臂都有些略微發顫,他手指沿着頸線的方向摸到了後頸的大椎處,那裏密密麻麻的痛感提示着應頌,頸椎病又雙叒叕犯了。
金毛敏感地察覺了一絲不對勁,連忙翻起身沖進應頌懷裏,一只前蹄擡起,輕柔地按住應頌的肩,喉嚨裏嗚嗚叫着,生怕把它當寶貝似的這人出事,它伸出一小塊舌尖的部分,慢慢地舔舐着應頌的側臉。
應頌安撫性的手順着阿誦油亮的皮毛,他忍着疼把狗繩從地上撿了起來,緩緩走向人群中的任岘,大家還在就學習上的問題詢問老師,突然一人一狗闖了進來,一個學姐的眼睛裏蹭地冒出了火苗:“同學,你哪個班的?”
應頌禮貌地笑了笑,報了自己的班,人群中登時一陣驚呼,原來現在的學弟質量都這麽高了啊!
他沒有答話,把繩子交給任岘,任岘點頭,笑着說:“孩子還小,你們這群老油條可別欺負他啊。”
“哎呀老師您那什麽話呀!”
“怎麽可能?!喜歡都來不及。”
“任老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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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老師也該回家了,有什麽事我們課堂上再解決,大家再見啊。”阿誦輕輕咬着任岘的褲腿,低叫着讓他注意已經要離開的應頌,孩子心情似乎有些低落,臉色發白,那兩道好看的眉都快要擰在一起了,下油鍋了以後一定能炸成一道漂亮的麻花。
人群逐漸四散而去,金毛不斷地想沖出人群回到應頌腿邊,他索性放開了繩子,大狗沒了束縛後快步走到應頌跟前,拼命地蹭他的褲腿。
任岘叫住他:“應頌,你有什麽急事嗎?要回宿舍嗎?”
應頌剛剛那會,已經在手機上預約好了按摩店的老師傅,他又一次忍不住去揉捏金毛略微有些垂着的臉,他回道:“沒有,頸椎病犯了,去按摩。”
小小年紀,居然還得頸椎這種難纏的病了?!
任岘試探着說:“店在哪裏?我開車送你去吧。”
生怕他再次拒絕似的又急忙補了一句:“阿誦跟你熟了,玩心也起來了,不願意跟我走,就當幫老師個忙,把它送上車行麽?”
看着身旁渾身透着溫柔的大狗,不斷安撫地舔弄應頌垂着的手指,軋下剛剛沖出牢籠的記憶,應頌的識海裏正經歷着狂風暴雨,海潮洶湧地拍打着岸邊嶙峋的黑色礁石,激起無邊白沫,在黑雲裏偶爾竄出的閃電的照映下,顯得陰森可怖。
他不動聲色地道:“好。”
不知怎的他感覺到一種,任岘明顯松了口氣的感覺。
任岘在前面帶路,金毛和應頌慢慢地走着,有時大狗生怕自己走得快,應頌跟不上,還時不時轉頭來看,體貼得像個戀人一般。
應頌不止一次認為疼痛是暴露負面情緒的誘因,頸椎不好引起的頭痛讓他看東西都有點模糊,他竭力想平緩此刻的痛楚,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下次不能再在這種事上拖延時間。
一輛大型SUV橫亘于眼前,他咬着舌尖轉移疼痛來保持清醒,和阿誦一起爬上了二座,還沒坐上座位時只感到後頸被人像提貓一樣提了出來,幾乎沒怎麽反抗的被任岘強行放在了副駕上,男人站在他身邊略略弓着背替他系安全帶。
阿誦在後面叫了幾聲表達自己的不滿。
應頌被人捏了兩把後頸,意外地感到有些舒服,稍微緩解了一下緊繃的神經和密集的疼痛。應頌低咳了幾聲:“老師...... ”
任岘短促地解釋了自己的行徑:“你坐二排阿誦施展不開手腳。”
阿誦扒拉着副駕的靠背,嗚嗚叫着。
車裏皮質的味道并不是很重,等任岘坐上駕駛座時,那股淡淡的香味又一次覆了上來,應頌漸漸放松了自己繃直的背脊,靠在靠背上,嘴裏報了個地名。
他看着車慢慢行駛過自己熟悉的校園,任岘與保安幾聲笑談,駛出了大門。
應頌的頭挨在靠椅上,頸部後面什麽都沒有墊,他試過好幾次擺正頭部,想盡可能讓自己舒服些,小動作引起了任岘的注視。
他在等紅綠燈的時候,卸下了自己手上的腕表,放在應頌的手上,目視前方,淡淡道:“戴上。”
應頌以為這表有什麽降血壓治頸椎的神奇功效,他問:“為什麽?”
任岘道:“影響我開車了。”他按住了應頌把表準備放在座椅旁儲物夾層的手,補充道:“它會自己檢測脈搏的跳動,要是再不戴表自己就停了。”
應頌拿着表,戴也不是不戴也不是,最後幾番心裏掙紮後,才慢悠悠地戴在了自己腕上,對他來說,這塊表的表盤稍微有些大,正面上方印着黑底白字對他來說認識的字母組合在了一起構成了他所不認識的單詞。
這塊表雙面都是透明的,能清晰看到裏面齒輪的轉動,還有一小塊金色的齒輪像永動機一樣來回旋轉,只是外圍這誇張的白色一層看着有點像鑽石,任岘的聲音又适時響起:“別看那什麽鑽石,都是假的,又媚又俗,也就幾十塊。”
應頌知道他是想暫時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順從道:“老師家裏情況應該挺不錯的吧?有孩子了麽?”
任岘道:“沒有,還沒有問過我家那位的意思。”
應頌沒有繼續說話,他看着任岘弧度姣好的脖頸線條,突起的喉結,和每一次轉頭去看後視鏡時凸了起來的美人筋,以及延伸到盡頭那深刻明顯的鎖骨。
阿誦在後面已經趴在座椅上睡着了。
整個車廂裏也只有引擎的聲音,和兩人一不易察覺的呼吸聲。
任岘眉宇間透着十足的英挺氣息,眼睛深邃,抿嘴時會襯得唇線格外鋒利,頭發也自然地垂了下來,少了課堂上為人師表的嚴肅勁兒,私下裏任岘就像個鄰家的大男孩,他眼裏映着窗外的車水馬龍值得每個人行走時為他駐足,再情不自禁地問問他要不要一起去打一場酣暢淋漓的籃球。
任岘喚醒車載系統的人工智能,聲音低沉地報了一首歌名,頓時,舒緩的吉他彈奏聲從音響裏蔓延了出來,《500 miles》的基調總是夾雜着一種淡淡的來自遠行者的無奈與悲愁: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若你錯過了我搭乘的那班列車)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那就是我已獨自黯然離去)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你聽那綿延百裏的汽笛)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一百裏又一百裏 載我遠去)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一百裏又一百裏 再回不去)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那綿延百裏的汽笛會告訴你我離去的訊息)
......
只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詞,勾勒出來的心境是大多數人難以體會和理解的,尤其是最後幾聲傳出的悠揚的小提琴的聲音,綿遠悠長,化作淡淡的愁思,拉扯着心尖最柔軟的那部分。
應頌毫不忌諱地直勾勾看着任岘的側臉,而耳朵浸潤在這首歌裏。
任岘輕笑了一聲:“我臉有這麽好看嗎?”
“有。”
“沒有你好看,你的那些大三的學姐們都在微信上問我要你的聯系方式了。”
應頌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最後只得擠出一句:“您別給。”
任岘的喉結動了動,猛地一個急剎,穩當地停在了按摩店正對着的馬路邊上,也不知怎得,他眼底促狹的意味十分明顯地道:“求我。”
應頌一愣,任岘也不急,像是在黑夜裏正伺機而動的某種大型動物。
第一反應是自己幻聽了,第二反應是他還沒睡醒,可是頸後的疼痛提醒着他,不可能。在他看不到的脖頸處,已經暈出了一片粉紅,想想如果不這麽做,會有源源不斷的人來打擾自己,他把聲音壓到最低,淺淺地道:“求……”
看着小孩那委曲求全的樣子,多少都有些于心不忍,任岘把車熄了火,打斷了他的話:“應頌,老師知道你現在頭痛得厲害,不适宜多說話,但盡量,請你以後讓自己多開心點,你下午那麽一哭,老師也不知道該怎麽對待你了,只感覺全身的毛孔都在和你共情。
就在想怎麽前一秒還在和我炸刺的人,怎麽突然就哭成了讓人心碎的孩子。你畫的什麽老師不在乎,也沒往心裏去,你別和自己過不去。”
話畢,任岘揉了揉鼻子,看着孩子惶然無措的神情,又慢慢開口:“咱們倆能在一個班是緣分。把你手機拿出來,記下老師電話。以後有什麽事給我打電話行麽?”
任岘覺得好像還有什麽沒有強調到:“之前我只是想,等你好點了,約個時間出來跟你一起吃頓飯,我對我自己說過的話負責,并表示歉意,沒有任何惡意。”
待任岘把自己的電話都備注好,又一次還給他時,應頌只覺車內的空氣似乎都跑到了一個他看不見的角落,他肺裏最後的氧氣也被一絲一絲地抽幹,哦,他說他沒在乎過。
挺好的,對,挺好的,他點點頭,取下安全帶,像車裏藏着什麽洪水猛獸一般,打開車門沖了出去,幾乎是落荒而逃。
聽到動靜的阿誦驀地驚醒,沖着那單薄的背影嗷嗚嗷嗚的叫。
任岘本想攔住孩子,但他看着自己在空中停駐良久的手,發現身體早就比腦子反應還快,但孩子跑得比自己的反應還快。
任岘慢慢地收回了手,漆黑的眸子裏醞釀着些晦澀不明的情緒,最後他從兩個座椅之間的縫隙裏摸了摸卡進來的狗頭,逗弄着它的下巴,啧啧嘆道:“阿誦啊,你是不是上輩子沒喝湯?就這麽會認主?嗯?看小孩被你吓得。”
阿誦如果有人的思維能力,它一定在想:我可能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