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午有空嗎?”在返回的車上,程連悟問。在他開口說這句話之前我們已經沉默了十來分鐘。

“看情況。”我回答。

“繼續陪我一會兒?”

“現在我也不想一個人待着。”

“青禾的事,抱歉。”

“又不是你做的。”我說。

程連悟:“因我而起。”

“你跑到衛生間哭嗎?”我笑問。

程連悟尴尬笑:“哭——你想什麽呢?”

我不想再追問下下去,他哭沒哭我并不關心,但心情差是顯而易見的,因為亭子裏叫我秋秋的那個人,我心情糟糕應該也是顯而易見的吧,現在我只想轉換一下彼此的心情。

“你說說看咯,那你為什麽要躲進衛生間,還要洗臉?”我索性繼續故作輕松地說。

“你真要這樣相逼?我可是你的金主。”程連悟直視着前方說。

“程金主,我們現在去哪裏呀?”順着他的話,我繼續輕快地往下說。

車子并不是朝回家的方向開。

“我買單,去哪裏這種事情你不負責嗎?”

“由我決定的話,可別以金主身份否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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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

車子正行駛在濱海大道,現在想要快速地轉換心情,最好的辦法是立即投入到令人無法分心的事。

“去海峽大廈觀光廳。”我說。

“嗯?!”

不知道他是感到意外,還是不想去。

“反悔啊?”

“走!”程連悟立刻答。

車子在環島路上暢通無阻,很快就到了。為了節約時間,我讓程連悟在路邊停車讓我下車先去買票。臨近十月,中午時分依舊炎熱,好在海風陣陣,将太陽的熱氣吹淡許多。

好幸運,雖是假日,海峽大廈的游客卻難得地不多,加上臨近中午,買票也基本沒怎麽排隊。

十幾分鐘之後,程連悟找過來。和不熟悉的人一起出來游玩雖然不便,但因為不用特別在意對方的想法,反而顯得輕松。

程連悟說:“我沒來過這兒。”

“那正好。”

“你喜歡這?”

“嗯,來過很多次。”

“時間真多。”

“每個人的時間不都是一樣的嗎?”

程連悟啞然。輪到我們上去了,乘極速電梯馬上就到達觀景平臺,為了快速地轉換心情,我将程連悟直接帶到58層。

“海天漫步?”程連悟說。

看到他抗拒的模樣,以防萬一,我确認問道:“你恐高嗎?”

他搖搖頭,說當然不,可表情卻是猶疑的。

我反而希望他至少有一些恐高,因為這樣,上玻璃棧道的時候心跳會因為緊張而加速,這樣就能徹底地将煩心事抛到腦後。

在樓臺上轉了一圈,我邀請程連悟上外圍的玻璃棧道,他斷然拒絕,最後經不住慫恿,非常勉強地答應一試。

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我們戴好防護設備,一群人開始向外走。我們兩個的位置在最左側。與嘴上說“當然不”相反,從剛剛踏上玻璃棧道的那一刻開始,程連悟便伸出雙手,像小時候玩老鷹捉小雞游戲那樣抓住我的衣擺。

側身的時候發現他雙眼閉着,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他,盡管戴着安全帽也絲毫沒有影響到他俊氣,那眉形多麽高挑,睫毛多麽細密,鼻梁多麽優美,下巴多麽迷人,臉頰線條多麽分明,以前我從沒有注意到他的側顏如此完美,那下颌骨的線條實在夠流暢,而密密地生于上面的胡茬又平添了許多魅力……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近距離地看過一個男人的臉龐。

拿出手機,我偷偷地、快速地拍了很多張。

這時候,他紅潤的嘴唇嚅動了幾下,無意間看到了他喉結滑動的樣子,我的心忽然砰砰跳起來,這時候才察覺我們靠得有多麽近。

“你抓欄杆吧。”我說。

程連悟聽言,慢慢地松開左手,摸索到欄杆上又松開右手。

這個高大的男子,現在看起來有點脆弱,就好像需要保護一樣。明明恐高卻硬撐,直接拒絕我不好嗎?

“視野很好的,你快看看,這裏和平時看到的廈門都不一樣啊,鼓浪嶼看起來好小。”我邁到外圍邊上,在風中大聲說。

程連悟不睜眼、不回應,雙手抓住欄杆,看到他一動不動的模樣,我退回到他身邊,猶豫了一下,伸出右手,抓住他的左手。

他的手心滿是汗,與早晨的溫熱相比,此刻他的手有些發涼。我才知道,現在他的心裏一定充滿不安和害怕,被他汗津津的大手緊緊抓着,不知道為什麽,我感到一陣傷感,覺得自己這樣急于想甩開不快心情的做法實在夠傻。

拉着程連悟,我試圖往一邊挪幾步,可他現在就像一個擡不動腿的人,那步子艱難而沉重,他小心翼翼的樣子加重了我心中的傷感。

他應該已經忘掉早晨婚禮上的那些事情了吧?當感受到生命安全被威脅的時候,尊嚴啦,痛苦啦都仿佛會自動縮小。

“可以回裏面去了。”我說。

我想要松開他的手,他卻緊緊抓住不放。

許久之後,程連悟才睜開雙眼。見我盯着他,他難為情地放開我的手,将頭別開。

“走。”程連悟說。

“不回頭看一看嗎?”

“裏面也可以看。”

回到內廳,程連悟坐到凳子上。

我站在他身旁,風有點大,肩上的頭發被吹得飄飄灑灑,揉着自己的手,這時我才察覺到,剛才在棧道上程連悟抓得有多麽用力。

一會兒之後,我們便下了樓,在對着演武大橋方向的座位上,程連悟又坐了一會兒,他說:“在這裏也都能看到。”

“隔着窗戶,不同的。”

“抓痛你了?”程連悟看着我的手。

我将手藏到背後,搖搖頭,免得他發窘。

“抱歉,剛才瀕臨崩潰,好久沒有過這麽緊張的經歷,因為自己而害怕,這是第一次。”程連悟站起來,抖了抖小腿。

“還說不恐高!”

“我有點恐高,不過之前從沒直面挑戰過,這種經歷,一次就夠了。”程連悟淡淡地笑。

比到這裏之前,他的話多了一些,轉換環境對改變心情果然是有用的。

“這樣啊。”程連悟使用“直面”這個詞讓我感到驚訝,這該有多麽大的決心?他對我講出自己的弱點是因為彼此不熟悉所以反而坦然嗎?

“你最害怕什麽?”他忽然問。

就像交換秘密的戲碼一樣,讓別人知曉自己的軟弱之處,自然而然地也想知道對方的,程連悟也不例外。

“我?——”頓了一下,我不知道該先說哪一個,最害怕的我沒有确認過,但是很害怕的倒是好多,所以我想着撿哪個說出來比較好。

“不想說也沒關系。”他仿佛看出我在猶豫。

“最害怕家鵝。”我說。其實,心裏還有更害怕的事情,但是我不想說。

程連悟一笑,說:“姜青禾你都不害怕,她比家鵝可怕得多!”

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我問:“你是說早晨的新娘嗎?”

程連悟點點頭:“讓人頭疼的女人。”

“抱歉,沒能當好擋箭牌。”

程連悟:“誰要你當擋箭牌?”

他的反問令我尴尬,想起早晨出發之前程珊竹對我鄭重的叮囑,其實我又怎麽能做到?我早該懷疑的。“難道不是你嗎?”我只好掩飾。

程連悟:“當然不是我。”

“珊竹要我幫你在婚禮中抵擋攻擊之類的。”

程珊竹一開始只是請我幫個忙,讓我當程連悟的女伴出席婚禮,說這是有償勞動,輕松報酬又高,肥水不流外人田。

直到出發的前一刻,她才補充說要我幫她哥。

“我只是讓她幫我找個女伴而已。”程連悟又笑,神情露出無奈,“也是,見識過青禾太多可怕的面目,她那麽交代也可以理解。”

“我不僅沒能幫到你,還把你帶到這種地方。”我又感到一陣尴尬。

程連悟:“你做得很好。”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反擊新娘還是将他到帶到這裏?便笑說:“普通人的話,應該會攻擊你對吧?”

“青禾不是普通人,以後她應該會繼續找你麻煩。”程連悟看向窗外,“珊竹不應該冒然把你推進來,找個陌生人更合适。”

“這樣嗎?”原以為在緊張害怕之後,這件事會跳過,結果又繞回去了,我已經不想再談論這件事情,“反正,我不怕她。”

程連悟淡笑,換了話題:“聽說你現在沒工作,對吧?”

“你是說像上班族那樣,每天到同一個地方做事情的工作嗎?”

程連悟:“對。”

“我從沒那樣工作過,不過,我也有自己的工作。”

程連悟:“哦?和珊竹說得不太一樣。”

我早已經習慣大家把我講成無業游民,如果非要每天都到同一個地方報到、接受規則和固定時間的挾制才能稱作有工作的話,我确實沒有。

“我的工作是寫詩!”原本我已經很少這麽正式地說出自己的職業,因為很容易被嘲笑、誤解,仿佛對大家來說寫詩不可以稱之為工作,是多麽難以置信、遙不可及的事情。

“好工作。”

程連悟的這句話是我聽過的對我的職業最為友善的回應了。

“我很喜歡自己的工作。”我說。

“寫詩能養活自己嗎?”果然,他也不是對詩歌完全沒有誤解的人。

“我不是為了養活自己才寫詩,而是因為喜歡。”我正色道。

“很好。”程連悟站起來,“我們走一圈吧。”

他始終沒有靠近落地窗,只是從裏面朝外看。

“之前每一次我都是下午來,比起日落和夜晚,現在外面看起來太平庸了。”走了一會兒,我打破了沉默。

程連悟:“這麽說,你好像很喜歡這裏。”

“心情低落的時候,如果剛好是晴天的話,我會到這一帶看落日,偶爾會上來。”

程連悟:“你變換心情的代價蠻高昂。”

“好心情無價。”

程連悟聽了,欲言又止。

最後,我們在上面的餐廳裏随便吃了一些東西。

分別的時候,程連悟定睛看了看我,我以為他有話說,等了一會兒。

“再見。”最終他什麽也沒說,我一邊道別,一邊想,以後我應該不會再做這麽荒唐的事情了,哪怕寫詩掙不了多少錢,哪怕我沒有所謂的“工作”。

“秋秋——”程連悟喊住準備下車的我,“我恐高的事情,別告訴別人好嗎?”

他忽然這樣沒有距離感地叫我令我一陣驚愕,卻——很羞恥地,我居然不反感他對我忽然而來的親近,難道是因為他的聲音好聽嗎?

我肯定,他一定聽到了亭子裏的那個人這樣叫我。大約是因為我沒問他和新娘的事情,他也沒問為什麽那時我會落荒而逃。

我看着他,點點頭,一邊心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恐高又會怎樣呢?

“還有——”他忍了忍,繼續說,“你怎麽會住在珊竹那兒?”

現在輪到我為難了。我說:“我最近流離失所了。”

程連悟一愣,不過他并沒再繼續問下去。下車之後,我又看了看他,他的側顏真好看啊,以前我為什麽會沒注意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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