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招搖

崖上風光開闊, 不遠處就是論劍大會的主場承露臺。臺下約有百人,多是穿着各派服飾的門人弟子,也有少數奇形怪狀的江湖豪傑。對于這些早早到場的精英而言, 峭壁也好溪谷也好, 都是動動腳就能邁過的小門檻, 他們真正的對手是身邊的人群。

聶影在崖上站定,剛舒了一口氣,還沒開腔,聞衡突然将他往後一扯, 右手橫劍,運上真氣向外推出, “當”地一聲架住淩空落下的一劍, 強橫內力将對方直掃出去,若不是後面有人攔着,聞衡能當場再給他打回懸崖底下。

“偷襲?”他冷冷地問。

聶影反應也快, 手中鞭子堪堪要甩出,在看清來人的剎那間收回掌心。聞衡感覺背後衣衫微動,餘光瞥見這位大哥竟然躲在他背後,鬥笠嚴嚴實實地遮着臉,做賊心虛似地低頭用氣聲道:“有仇, 不能見面。”

聞衡無言地點頭。

與他對峙的幾個人均身着雨過天青色綢袍, 衣襟上繡着竹葉紋路,腰懸長劍,頭戴銀冠,雅致風流,遍身文氣,看上去分明是一群翩翩君子, 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了,竟然在背後偷施暗算。

聞衡在純鈞派時見過這種服色,因此更加疑惑:“招搖山莊的人……我什麽時候招惹過你們?”

被他一劍別飛的招搖山莊弟子從身後拉出一個人,憤然道:“我們都看見了,還敢狡辯!是你出手傷人在先,為了上崖不惜踐踏別人性命,這種心思惡毒的人,就是武功再高,也是武林敗類,令人不恥!”

聞衡:“……”

聶影縮在他身後,雖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卻從鼻孔裏重重地哼了一聲,發出同樣不恥的冷笑。

聞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真誠而困惑地發問:“這位朋友,你家長輩沒帶你尋訪名醫、診治一下眼睛嗎?”

承露臺已有人被這邊動靜吸引,看了過來。那招搖弟子瞪着眼質問:“你是什麽意思?這麽多人看着,你還想抵賴不成!”

聞衡拍了拍手,嘲弄道:“不愧是號稱‘詩劍雙絕’的招搖山莊,文人罵人就是不一樣,這狗叫還挺理直氣壯的。”

那人氣結:“你敢罵我!”

“沒錯,我敢。”聞衡調轉劍尖,虛虛指向被他救上來的人:“崖下還有很多人,你要是真那麽想知道真相,我可以送你下去問個清楚——”

“和這位令人不恥的‘武林敗類’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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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劍風已至,冰冷鋒刃掃到了那招搖弟子掌緣。他下意識地一哆嗦,沒防備松開了手。聞衡劍随意動,變為一招“驚濤拍岸”,劍身豎着拍出去,正中那拉聶影墊背的小人腰間,将他整個人拍得往前一撲,大頭朝下,向崖底栽去。

“住手!”

“且慢!”

數人同時出聲喝止,那人自以為必死,吓得大叫,可預想中的墜落卻沒有如期到來。

聞衡站在崖邊,劍鞘勾着他的領子,令他保持着一個傾身向前的姿勢,不至于墜落,也不好動彈,他不緊不慢地發問:“如何,現在願意說句實話了嗎?”

幾個招搖弟子來得稍晚一步,恰好目睹了雙方争執,此刻剛在崖上站定。

他們的服飾與那群小弟子大體相似,只在細微處更見精致,顯然輩分更高,是真正做得了主的人。

一個清癯長髯的中年人沉聲問道:“何故在此喧鬧?”

那被聞衡抓住的人已經吓破了膽,不待別人盤問,搶先開口求饒,哆哆嗦嗦地說了來龍去脈,生怕哪一句說錯,惹得這閻王不高興松了手。招搖山莊幾個弟子行事全憑一腔沖動熱血,壓根沒想到背後還有這一層,越聽臉色越差,個個臉漲得通紅,嚷嚷得最大聲的那個簡直恨不得把頭埋進地裏。

那中年人看他們這樣子,已猜到幾分真相,沉着臉道:“不像話!”

一個與聞衡年齡相仿的年輕人轉向自家師弟們,淡聲問:“你們又是怎麽回事?”

最先發難的弟子滿面羞慚地站出來,如實回禀道:“大師兄,我們在崖下見此人被那位、那位少俠從空中踢落,還以為他們在害人,于是一時激憤,救了這個人,還将他帶上崖,想為他讨個說法。誰知……誰知我們竟是受此人蒙蔽……”

他避重而言輕,于是聞衡在一旁涼涼地插言道:“貴派弟子的讨個說法,原來是趁人不備背後偷襲麽?我還當是誰同我有血海深仇呢。招搖山莊的教養,真教在下大開眼界。”

龍境轉頭飛快地打量聞衡,方才草草一眼,只感覺此人颀長挺拔,身姿像一把劍,氣勢令人驚豔。此刻再仔細看,才發現全不是這麽回事。他穿戴樸素得近乎寒酸,就差把“窮”這個字寫在臉上,就好像一塊本該耀眼奪目的美玉,卻被人為打扮成了山間最不起眼的土塊石頭。

可他手中的劍不會騙人。

方才逼退招搖弟子的那兩劍,出手的時機角度都極盡精妙,這樣老辣的判斷,不像是少年無名之輩的手筆。

龍境心中有了決斷。

“在下是招搖山莊大弟子龍境,代我師弟,向閣下賠罪。”

他越衆而出,甚為鄭重地朝聞衡行了一禮,不躲不閃,朗聲道:“是我們偏聽在前,無禮在後,多有冒犯,還望閣下海涵。”

這番話說得很客氣,禮數周全,而且沒有遮掩,認錯認得利落幹脆,全場恐怕找不出第二個這麽誠懇的道歉了。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聞衡本來也不想跟他們擡杠,爽快道:“好說。”

他将懸在崖邊的人提過來,像拎一只野雞一樣,輕松地将偌大一個活人擲向先前那名出劍偷襲的弟子,道:“你們帶上來的人,完璧歸趙,不必謝我。”

自然不會有人接他,衆弟子像躲髒東西一樣齊齊退後,那人早吓得全身癱軟,撲倒在衆人腳下塵土裏。

龍境還想再說什麽,聞衡已像不認識他們一樣轉身走開,低聲對聶影道:“我們走。”

此時龍境的注意力才被拉到聶影身上,要不是聞衡過去,他都沒把這個沉默不語的高個男人算作聞衡的同伴。

他也和聞衡一樣戴着鬥笠,腰間別一把單刀,看不清容貌,是寬肩窄腰的健壯體格。龍境望着兩人離去的背影,總覺得那高個男子有點熟悉,一時卻又想不起來是誰。

“海波,他旁邊那個人長什麽模樣?武功如何?”

惹了大麻煩的小師弟蘇海波觑着他的臉色,膽戰心驚地說:“大師兄,我也不知道。他一直躲在別人背後,沒動手。”

龍境喃喃自語道:“是嗎?”

一個會武功的人,會躲在同伴後面,任憑他被一群名門弟子圍攻指責,卻不站出來與他并肩而戰嗎?

是他太相信同伴的武功,還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呢?

“龍境。”

招搖山莊前輩喚回了他的神思,提醒道:“時候不早,我們該入場了,切勿耽誤正事。”

龍境聽不出情緒地“嗯”了一聲,瞥向蘇海波等人時,神色卻陡轉嚴厲:“你們幾個即刻下山,論劍大會不必參加了,等回到明州之後,每人面壁思過一個月。”

蘇海波是少年弟子中的翹楚,對論劍大會期待已久,今日上峰來便存着大展拳腳的心思,萬萬沒想到龍境一句話就将他打回原型,當下急得紅了眼:“師兄!”

龍境自上而下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什麽話,留着回去跟師父交代。”

蘇海波懇求地看向其他長輩,有人見他可憐,便開口求情道:“境兒,海波也是一片好心……”

龍境搖了搖頭,不贊同道:“師叔,不可輕縱。”

招搖山莊的弟子,個個都是嚴格教養出來的君子懿範,風度涵養極佳,很少有疾言厲色的時候。龍境是招搖山莊的大弟子,有約束其他弟子的職責,師叔們也得給他三分薄面。此刻他雖沒有明顯動怒,但這句話一說出來,那位前輩立刻朝蘇海波使了個眼色,道:“聽你們大師兄的。”

蘇海波再不情願,也得忍着,老老實實地告罪離去。

聞衡和聶影混入承露臺下的人群中,找了塊偏僻安靜的地方坐下,見前後左右都沒人注意他們,才松懈下來。聶影将鞭子纏回腰間,咬着牙道:“剛才多虧了兄弟,沒想到那王八崽子竟然敢反咬一口。招搖山莊那群僞君子委實可恨!”

聞衡避世已久,對武林中很多事情都不甚清楚,好奇道:“大哥同招搖山莊有什麽舊怨,至于這樣避而不見?”

聶影悵然道:“一言難盡,說來話長啊。”

聞衡好奇心大起,撺掇道:“反正大會尚未開始,閑着也是閑着,你且娓娓道來。”

“我們還雁門你知道吧,原本是行伍起家,又紮根在拓州這種苦寒之地,門中的弟子從小會拿筷子就會提刀,八九歲就騎馬跟着大人進山打獵,個個粗犷豪爽,跟招搖山莊那幫書呆子一點都不一樣。”聶影思及往事,慢慢地嘆了口氣,“你大哥自然也是這麽長大的,從不覺得哪裏不對。

“直到有一年,還雁門有一樁喜事,邀請各派到拓州觀禮。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招搖山莊的弟子。你別看龍境現在那個狗樣,他小時候白白淨淨,還挺像個人的。”

聞衡茫然問道:“龍境是誰?”

“就是剛才給你道歉的那個人,招搖山莊大師兄。”聶影說,“我那時候很喜歡他,帶他去草原上跑馬打獵,教他拉弓射箭,是真把他當兄弟。誰知道後來……唉。”

聞衡見他形容悲戚,還以為二人後來反目,有了什麽刻骨深仇,小心翼翼地問:“後來怎麽樣了?”

往事重提,聶影至今仍能清晰地回味那種心碎的的感覺:“臨別踐行宴上,他家長輩喝高了詩興大發,非要指物吟詩,輪到龍境……他那句詩我到現在都記得,個白眼狼,枉我對他那麽好。”

“什麽詩?”

“他站起來指着我念,‘邊城兒,生年不讀一字書,但知游獵誇輕趫。’我雖是個粗人,也知道這不是什麽好話。”聶影拍了拍他的肩,惆悵中帶着幾分忿意,恨恨地道,“兄弟你記住,仗義每逢屠狗輩,讀書多是負心人,招搖山莊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這句詩出自李白《行行游且獵篇》

邊城兒,生年不讀一字書,但知游獵誇輕趫。

胡馬秋肥宜白草,騎來蹑影何矜驕。

金鞭拂雪揮鳴鞘,半酣呼鷹出遠郊。

弓彎滿月不虛發,雙鸧迸落連飛髇。

海邊觀者皆辟易,猛氣英風振沙碛。

儒生不及游俠人,白首下帷複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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