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故地

薛青瀾一直到下樓出門、在飯莊中坐定時都是懵的。聞衡點完了菜, 倒好茶水推到他面前,一看薛青瀾還在發呆,不由得好笑, 擡手在他眼前揮了揮:“回神了。”

薛青瀾驚得往後一仰, 聞衡笑意更甚:“這一驚一乍的, 快小心些,別掉到凳子底下去。”

“還不是——”

聞衡道:“是什麽?”

薛青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手指險些捏爆茶杯:“你……”

“公子!”

門外一聲招呼打斷了兩人之間微妙暧昧的氛圍,聞衡笑道:“範揚來了, 坐。”

範揚是跟在他們後腳到的京城,獨身一人按聞衡的指示過來, 手下镖師全被打發出去護送被囚的各派弟子。這還是四年來兩人第一次相見, 範揚不知道他這些年的奇遇,先恭喜了一番他武功大成,又細細敘過別來之事。兩人原是一道從生死險境中走出來的主仆, 到如今身份變化,不似從前,情誼深厚卻一如往昔。

敘罷舊事,聞衡問了兩句那邊的情形,範揚俱道安好, 叫他放心, 薛青瀾在一旁聽了半晌,此刻方插言問道:“衡哥,你安排下範先生這一着,是懷疑那些人當中有內鬼?”

範揚茫然地“啊”了一聲,沒聽懂他在說什麽,聞衡贊許地看了薛青瀾一眼, 笑道:“果然機警。你猜是誰?”

薛青瀾沉吟片刻,用指尖沾了點茶水,在案桌上寫了個“褚”字。

聞衡點了點頭,道:“不錯。”

範揚此刻終于跟上了他們二人,卻仍不解其中深意,納罕道:“這內鬼與他們又什麽幹系?我看被抓走的也有他們家的人啊?”

“就是這樣才蹊跷。”聞衡道,“這些人不是在回程路上被抓,而是在餞別宴上喝了有迷藥的酒,醒來就已經被關在了鐵囚車裏。第一個疑點,褚家開宴,酒水中有迷藥,是誰下的手?誰能在滿是高手的山莊裏神不知鬼不覺的下毒?”

“第二個疑點,連純鈞派随行的長老都中毒被囚,那晚同樣在席上的褚家高手們為什麽沒被一并捉來,反而只有十幾個普通弟子倒黴了?而且劫持就發生在司幽山上,要帶走這麽多人,這麽大的動作,褚家為什麽一點都沒有察覺到?”

“第三個疑點,各派弟子飲酒後回到住處休息,按理說在別人的地界上動手,自然是快越好,為了方便,直接将同門派的人一股腦關進一輛囚車裏最省事。可他們捉人的時候卻分得很細,每輛車裏正好有各派弟子一名,因此在刑城大獄中,褚家那十幾個人順利成章地均勻分散在每個囚室裏。”

薛青瀾會意道:“防止囚犯越獄,所以在囚犯裏安插眼線,一旦有異動,立刻報告上頭鎮壓。”

“不錯。”聞衡道,“昨天的計劃能成功,打的就是出其不意,把那位大人牢牢牽制在刑城。他也知道聶影龍境是放出去的誘餌,反而沒有多加阻撓,一直盯着始月獄。多虧了你們二位,才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陳倉。”

聞衡在進去之前,心中就定下了裏應外合的計劃,有些事他可以托付給聶影和龍境,但這種極關鍵的要緊之處,能讓他放心倚仗的,唯有薛青瀾和多年親信範揚。要不是有這兩張底牌在手,他也無從孤身犯險,操縱這一盤決人生死的棋局。

三人各自舉杯,以茶代酒碰了一下。範揚消化了一會,又道:“可是倘若褚家劍派真是那個內鬼,純鈞派接到報信,同其他幾派商議,只要跟褚家劍派一提,他們不就知道咱們已經知道他們的計劃了嗎?”

聞衡拈着杯子道:“放心,純鈞派接信的是廖師兄,早叫他不拘用什麽理由,想辦法把褚家劍派排在外頭。”

薛青瀾替他斟滿茶水,随口問:“萬一不是褚家呢?或者褚家是被別人栽贓陷害的呢?”

“不無可能。方才說的那些疑點,遲早有別人想到,将來若問到褚家劍派臉上去,他們應當也有話來圓。”聞衡道,“我對如今江湖局勢不大了解,這一路看下來,覺得褚家嫌疑略重,所以格外提防他們一些。至于栽贓陷害,這也難說,若真有此等手筆,那敵人可難纏得緊。”

範揚想起舊事,嗤笑道:“要說舔當官的,姓褚的不是一向愛擺弄這些事麽?當年跟着建王世子那個褚什麽齡,沒等露頭就被公子打回去了,也不知道這些年又弄出了什麽新花樣。”

“不要小看褚家。當年他們搭上的是區區建王府,現在投效的卻是內衛,這中間差別大了。”聞衡低聲道,“朝廷對中原武林的态度,可見一斑,這回內衛做出頭椽子,吃了一個大虧,下次行事必定更加隐秘,叫人防不勝防。”

範揚問:“那依公子之見,朝廷接下來會有什麽動作?”

聞衡道:“這次的幕後黑手籌謀的是調虎離山、逐個擊破,一開始就用硬碰硬的法子,是打着殺雞儆猴的主意,幾大派裏他随便拿下哪一派,都會對其他門派形成震懾,在氣勢上先壓人一頭。”

“但是這個計策失敗,不光他們的身份意圖暴露,而且令中原武林心生警惕,再想對哪一派出手,勢必會被群起攻之。若叫我來想辦法,最好是假裝偃旗息鼓,在暗地裏挑動中原武林內鬥,讓他們自己人打自己人去,到時候朝廷自然坐收漁翁之利。”

薛青瀾道:“明白了,接下只要盯緊各大門派,誰挑事,誰就是朝廷的奸細。”

聞衡含笑睨了他一眼。外面畢竟人多眼雜,他不欲說得太深,道:“罷了,這些事有的是人在犯愁,原本輪不到咱們來操心。都吃飽了?我七年沒回過京城,好容易得空,陪我去轉一轉?”

薛青瀾和範揚都知道他的身世,自然不會拒絕。三人便會了賬,出門向東大街走去。

他們住在西城,原慶王府卻在東北邊,正好經過宮城前。聞衡與範揚都見慣了重門宮殿,薛青瀾卻是第一次來京城,他雖對京城風景沒多大好奇,聞衡有意讓他多看一看,開闊心境,便刻意放慢了腳步。三人沿着一條長街慢慢地走,範揚在旁邊偶爾介紹幾句,就如三五好友結伴游覽京城一般,當真是一點也看不出他們心裏打的竟是入宮盜劍這種膽大包天的主意。

待走過了宮城,再過一條街就是慶王府。聞衡越走步子越滞澀,範揚越走越沉默,連薛青瀾也不自覺地被他們兩個帶得滿臉凝重。這也許就是古人說的“近鄉情更怯”,哪怕這個“家鄉”對他們而言,是猶如驚碎的美夢一般的意象。

轉過另一戶的院牆,慶王府的飛檐鬥拱、碧瓦朱甍,驟然毫無遮掩地展露在他們面前,絲毫不給人喘息的餘地。這一刻,多年悲喜如高牆轟然倒塌,碎磚瓦礫滾滾而下,每一粒都閃爍着微光,沾着殷紅的血——

聞衡踩在一塊青石地磚上,再也無法往前邁出一步。

他以為心裏裝着別的事,假作順便路過,逃避正面相對,就可以不那麽痛苦。但是全錯了,真正刻骨銘心的過去,甚至不需要親身走入其中,哪怕只是遙遙一眼,也足以引動天崩地陷。

七年過去了,他飽嘗了風霜變故,血海深仇也能不動聲色地一筆帶過,可眼前的慶王府不是被他仇恨的對象,這裏每一處亭臺樓閣,甚至一扇門、一條街,都承載着他人生前十五年裏關于“家”的全部記憶。

所有失去的東西都烙在了心裏面,聞衡學會了與恨相處,卻無論如何也學不會與過去作別。

範揚難抑痛哭,害怕失态引人注意,快步走到一邊背陰處去擦眼淚。獨留聞衡近乎自虐般地在那裏一動不動。太陽高高的挂在天上,夏風熾熱,他卻被十五年如海的悲恸從頭澆下,遍體生寒,潰不成軍。

直到一只微冷的手撫上面龐,小心翼翼地替他拭去眼淚。

他下意識地握住了那只手,好似藉由這個動作,就能在無盡海浪中抓住一塊浮板,讓他重新鎮定下來。

薛青瀾任由他攥緊,感覺不到疼似的,輕聲問:“衡哥,這裏是你長大的地方,對不對?”

聞衡澀聲道:“是。”

“我一直想,什麽樣的地方才能養出你這樣的人。”薛青瀾給他擦着眼淚,低低道,“绮閣金門、錦衣玉食尚且不夠,還要一對慈愛父母,許多忠仆義婢,這些人教養你,陪伴你,将你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衡哥,你很好。”薛青瀾捧着他的側臉,一字一句、鄭重地道,“你遠行歸來,他們見到你,必定也覺得喜悅欣慰。”

他說的真誠直白,毫無矯飾,其實細究起來,也不過是很平常的幾句家常閑話。可聞衡卻忽然像被什麽打碎了,深吸一口氣,強忍着酸澀閉上眼睛,抱住薛青瀾,将臉深深埋進了他的頸窩。

七年前沒有哭出的眼淚,終于姍姍來遲。

“青瀾。”他喃喃地說,“我沒有家了。”

薛青瀾用力地環抱住他,用無人能聽到的聲音,不知是對他還是對自己許諾:“有的。一定有的。”

作者有話要說:  來晚了!

雖然擦眼淚了但還是沒有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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