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宮室中也仍生着暖爐,踏過門檻便是溫暖一片。

霍洹手中持着的東西倒仍是冰涼的,潔白無瑕的一塊,色澤看着溫潤舒适,雕琢了一圈的雲紋簡單流暢,玉佩的正面兩個鎏金小字字形娟秀:雲婵。

“給錦寧長公主送過去。”将玉佩收回盒子裏,霍洹信手将盒子交給了潘瑜,一睇他,又仿似無意地添了一句,“原是她的東西,回宮時落在了馬車上,在朕這兒擱了有幾日了。”

“諾……”潘瑜緩緩一應,又觑一觑皇帝的神色,便準備告退,按吩咐去辦。

“哦,還有。”霍洹又開了口,有些不耐的口氣讓潘瑜止了步,他道,“再過些日子,家人子該進宮了。別多耽擱,朕盡快見見,該留下的留下,餘下的該送回家便送回家去。”

潘瑜又應了“諾”,心知若皇帝肯盡快選了宮嫔,皇太後必定是高興的。面上添了幾分喜色,潘瑜回道:“臣即刻去回皇太後一聲,再吩咐尚儀局盡快安排。家人子們學妥了禮數,便可觐見了。”

“嗯。”霍洹一點頭,顯得心不在焉。潘瑜便不再多言,躬身告退。

潘瑜未在端慶宮多作逗留,将東西送到了便施禮告退。雲婵自從知他是為皇太後辦事的人後便也不想跟他多打交道,如此倒是正好。

信手打開盒子,目光一掃那盒中之物,立即窒了息。

這是……她那塊玉佩?

不是說絕當了麽?嬸嬸又并未說是當去了哪家當鋪,長陽這麽大,當鋪并不算少,竟是差了人挨家去打聽?

在原地怔了半天,直到在內殿中候着的白萱生了擔憂,猶豫着走出來查看,探手在她肩頭輕拍了一拍:“長公主?”

“嗯?”雲婵回過頭來,定了定神,笑道,“你看。”

“啊,那佩。”白萱也面上一喜,“失而複得,長公主好福氣!”

失而複得……

這不是她失而複得的頭一件東西了,上一次,是公主的封位。也許該算是好福氣,但若僅歸到“福氣”上,又實在昧良心。

“陛下有心。”雲婵端詳着盒中玉佩淺淺笑着,有意無意地糾正了白萱一句。伸手将那玉佩取了出來,執在手裏,摩挲着佩上那兩個字,心中情緒難言。

那是她母親親手寫下的字,交給工匠去刻了下來。在母親離世後的這麽多年裏,這是她對母親最清晰的印象、最亦觸及思念。

久別的玉佩托在手心裏把玩了好一會兒,又翻過去去看另一面。手指輕撫着,覺得似乎比當初的質感幹澀一些,大抵是這幾年無人佩戴、少了人氣滋養所致。

定睛細細看着,撫摩在上面的拇指忽然一停,含着驚疑看得更加認真了一些,确定之後心中一陣道不明的湧動。

——這不是她那塊佩。

一模一樣,從玉質到紋路再到母親的字都一樣,卻并不是舊時那塊。

那塊佩,在她很小的時候,有一次與父親在院中小坐,父親想要作畫,她便自告奮勇地去取文房四寶。東西拿得多,過門檻時不小心一跘,倒是有下人手快扶住了未讓她摔倒,脖子上的玉佩卻磕在了鎮紙上。

磕得并不重,只在背面磕出了一道小小的細紋,只有半個指甲蓋的長度。但看着又很明顯,原本潔白無瑕的玉上就此添了一道小小的黑痕,是她童年的印跡。

手裏的這塊……并沒有。

完美無缺,和她剛拿到那塊佩時一樣,是嶄新的,無論湊近了還是迎着陽光去看,都看不到那道裂痕。磕壞了的玉總不能自己長上,這顯然不是從前那塊,但其他卻又都是一樣的——包括母親的字,是尋了當年的工匠再做?

“長公主?”白萱還候在一旁,見她面色不對,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雲婵陡然回神,再度仔細去看那配,仍是尋不到那道細紋。

“……白萱。”朱唇微微地顫抖着,雲婵怔了好半天才又說出話來,“去、去小廚房準備一下,我去做幾道點心。晚些時候……我去跟陛下道個謝。”

“諾。”白萱福身告退,留下雲婵呆立在原地,望一望那玉佩,心中好似有一片漣漪,波瀾不停。

☆、11采選

平生第一次,如此明白地知道自己被人騙了卻全然恨不起來,反是存了感激。雲婵一壁在小廚房中忙碌着,一壁在思量間禁不住地露了笑意。滿心的歡喜萦繞,再深想一分便心跳怦然。

不知是在高興什麽,明明是沒找到原本的那塊佩——且他這做皇帝的都找不到,大抵就是這輩子都再難見到了。

可就是被“騙”得十分舒心。

他有那許多事要費神,家事國事皆有,還是為她在意的這麽一塊佩分了一份心出來。差人去找了,大抵是找不到又怕她失落,便又照着做了一塊來“蒙”她。還不多說什麽,得知此事時并未說過要幫她尋,就這麽悄悄辦了,爾後無比平常地差人給她送來。

着了魔似的,思緒流轉個不停,手上也因這微妙心思而多了幾分細致,樣樣糕點做得精致漂亮,色香味俱佳,也難免多費了些時間。

是以待她到了宣室殿門口時,已是天色昏暗,宣室殿中燈火通明,從外面望進去輝煌一片。

雲婵站在殿門口朝裏瞧了一瞧,正欲進去,卻見宮娥們正從側邊行來,行得齊整互不交談,微颔着首,手中皆捧着檀木托盤。

她定睛一看,這遇上的恰是宮人布膳。

眼瞧着宮女們魚貫而入,各樣菜肴色香味皆佳,旁人就是手藝再巧相較之下也遜色了。雲婵站在殿門口滞了一滞,繼而轉身便要行下長階回端慶宮去,一時懊惱得不得了,甚至心中暗斥自己方才魔障了,好端端地往宣室殿送什麽點心,他哪裏缺這些了。

只走了兩步,足下又躊躇了。心中矛盾到了極致,一邊覺得他用不着這點心、尤其此時傳膳更用不着,一邊又覺得無論如何,這謝意都還得表達到了才是。

……罷了,還是明日再做一次吧。趕着晚膳的時候來送總歸不合适,不止是她尴尬,只怕他見了也尴尬——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何必呢。

到底是勸着自己繼續往下走了,低着頭悶着聲,到底是有點失落,畢竟是忙了大半日才做了這幾樣點心出來。

如此便連步子也沉了些,一步步往下踱着,還有三兩階就到平地的時候,餘光瞥見底下有人,猛一擡頭見了對方,還沒回過神就已急着避開視線了。

左望右望間好生緩了一陣,雲婵才又垂首将那三兩階走完了,落穩了腳低眉順眼地一福:“陛下大安。”

究竟是在宮裏學了幾年禮數,不至于心緒起伏間失了儀,這禮見得還算穩當。

“可。”霍洹颔首命了免禮,待她站直了身子後,卻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好一會兒。

雲婵自然察覺得出他在看她,強定着心站得規規矩矩。他本就比她高出一頭有餘,她又微垂着首,便将情緒全部隐下了。

于是在他眼裏,目下的她,就像畫卷中的工筆美人,美則美矣,作畫之時美人是個怎樣的心思,只能讓看客各自去猜了。

霍洹的目光從她面上挪開,往長階之上望了一望又看回來,終于思忖着問了一句:“誰欺負你了?”

雲婵短一怔,羽睫輕擡了一擡,不明就裏:“沒有,陛下怎的……這樣問?”

“方才看你在上面躊躇不決幾度往返,走下來時也是愁眉苦臉。”他短促一笑,“可是想來告誰的狀,又猶豫着不敢說麽?”

雲婵有些發懵的神色讓霍洹知道他猜錯了,輕咳一聲擱下不提,又道:“若不是,那是何事?”

雲婵靜了一靜,輕言道:“那玉佩臣女收到了……”

“喔。”他的視線在她頸間一停,淡泊回她,“看到了。”

雲婵下意識地也低頭瞧了瞧,想着關于這玉佩的“貓膩”,徑自紅了雙頰卻未在他面前戳穿,屈膝又一福,“多謝陛下。”

而後莫名地安靜了,她在等着他說點什麽,他卻是半晌無話。

又等了一等,他語調上揚地問了句:“沒了?”

……什麽沒了?

雲婵一時未解其意,擡眸看去的時候正碰上他一聲輕哼出口:“沒誠意。”他瞥着她,風輕雲淡地又道,“若論禮尚往來,還禮沒有;若是謝恩,大禮不行一個。”

“……”雲婵僵了一僵,喚了候在遠處的白萱過來,将手中的食盒交給她,就要端端正正地行下大禮去。

霍洹看得眉頭一挑,掃了白萱接過去的食盒一眼而未言,平心靜氣地淡睇着她行完了這禮起身,指了下食盒悶聲問她:“不是給朕備的?”

雲婵一啞,只得承認:“是……”

“嗤。”他嗤笑一聲,聲音帶起點無可奈何的情緒,邊提步往長階上走着邊道,“來吧。玉佩的事你既然行大禮道謝了,吃的只好算是另一回事。不能白收你的,進來用膳。”

算得十分清楚明白,讓雲婵一邊覺得他說得沒錯,一邊又覺得自己本是攜點心來謝恩,怎的就平白蹭了頓飯……

宮人将雲婵送來的幾道糕點也擺上了桌,其中有一道糍粑,色澤晶瑩嫩白,桂花香甜淡淡萦繞。雲婵伸手将那道拿近了,抿笑道:“這道是臣女拿手的。”

知道他不會多吃,便希望他嘗她最拿手的,簡單易懂的想法。霍洹笑應了聲“好”,執箸夾了一塊,質感柔韌花香四溢。只是忽略了上面沾着的一層薄粉,不經意間落進了喉中,一陣不适的癢意弄得他忍不住咳嗽連連,窘迫間想要忍又忍不住。

知道他是被自己做的點心嗆了,雲婵稍一慌張,連忙伸手去舀湯缽中的湯,青瓷小碗中盛了半碗,奉給他說:“陛下喝口湯。”

“嗯……”霍洹說不出話,應了一聲便伸手去接。二人皆有些慌亂着,一時未加注意,他的手直接托住了她托着碗底手,俱是一滞,兩只手同時生生停在半空中。

“……”怔了一瞬,雲婵先回了神來,抿起的笑容不太自然,只将仍執着碗的手從他手上避了開來。青瓷碗擱在案上碰出一聲輕輕的響聲,她将手擱回膝上,坐得規規矩矩,重複了一遍:“陛下喝口湯。”

“……多謝。”霍洹悶頭飲了一口,掃一眼面色泛紅、正襟危坐的雲婵,“你喜歡吃什麽,随意用就好。若沒有合口味的,讓禦膳房再添別的來。”

“諾……”雲婵颔首一應,伸出手去頭也不太地就去夾菜。

一頓飯吃得沉默,大概因為方才那次“接觸”引了尴尬,二人都有意識地避着對方,兩雙筷子從不會往同一個方向伸,也算十分“默契”。

自此之後足有半個多月未再見面。

霍洹政務繁忙——便是不忙也沒有理由日日去雲婵宮中看她;雲婵則是無事——尋不到什麽去宣室殿的理由。

“長公主如是想家,不妨再請旨回去看看。雲府就在長陽城裏,耽擱不了什麽時間,陛下大抵是會答應的。”白萱如此勸她,非她說過想家的話,只是常會見她将那白玉佩托在手心裏發愣,“若不然……只去祠堂拜一拜?長公主上次回家,也未得空去給二郎和二夫人敬香呢……”

“不必……”雲婵搖頭,全無接受白萱建議的意思。看了一看天色,只問她說,“陛下是不是今天要召見家人子了?”

白萱沉吟了片刻數算時日,而後确信道:“是今日。”

“哦。”雲婵點了點頭,又問她,“長樂宮還是宣室殿?”

“應是宣室殿。”白萱答道,“聽說今天上午皇太後召了幾個家人子去,一并用了午膳後又讓她們各自回去了。該是下午要到宣室殿觐見的意思,若不然,直接在長樂宮多留一會兒便是。”

雲婵又應了一聲“哦”,目光移回手心裏的白玉佩上,拇指在有字的那一面撫了一撫,又自己帶回頸上。思量片刻,招呼白萱走近了,緩緩言道:“你去毓秀宮走一趟,備份厚禮給教習女官。告訴她,待得家人子觐見回來後……有哪個格外得聖意的,差個人告訴咱們一聲。”

白萱随她入宮也有大半個月了,雲婵一直對宮中之事一直是不管不問的态度,乍聽她這樣說,白萱愕了一愕:“長公主打聽這個幹什麽?”

“到底人在宮中麽……”雲婵撐起一弧笑容,“陛下喜歡的,日後多半就是皇後。要母儀天下的人,咱們提前結交着……不會有壞處。”

這說法讓白萱聽了自是覺得有道理,不再多問,若有所思地施了一禮便去照辦。雲婵靜靜想着,自知不是這個原因——宮中諸事她皆不理不說,反正先前連皇太後都已經得罪了,皇後是誰又有什麽要緊?

但偏偏……就是很想知道他會選怎樣的女子做皇後。

宣室殿中,原有的安靜被宦官的腳步聲打破。霍洹面色一沉,擡頭看過去,視線穿過香爐騰起的袅袅青煙,停在那宦官面上。

潘瑜一揖,恭敬禀說:“陛下,家人子們在外候着了。”

“傳吧。”皇帝點了頭,剛一出言又道,“等等。”

潘瑜腳下定住,靜待其言,皇帝掂量着措辭,若常平靜道:“去請明寧長公主來。”言罷一頓,稍等了一等,好似不想顯出偏頗般又添了一句,“還有……錦寧長公主。”

☆、12亦茹

雲婵乍聞禦前宮人說皇帝請她去宣室殿一同召見家人子時,雲婵驚了一跳。還道是白萱去毓秀宮打聽時說漏了嘴,左問右問,白萱發誓絕不曾讓禦前宮人知道、尚儀女官心中也是有數的。

再多詢問兩句,聽說霍檀也同樣受召前往時心中才放了些心。更衣梳妝,着了一襲家常舒适的藕荷色雙繞曲裾,發髻绾得更是簡單,只兩支簡單的珠花而已,粉黛亦施得淺淡,連唇脂都挑了顏色格外素淨的——她是為和親而挑的美人,本就是萬裏挑一。這麽個家人子殿選的日子,若再妝扮得極盡姣美反讓一衆家人子成了陪襯,也太不識趣。

眼見着時辰也差不多,生怕耽擱了時間讓衆人多等,雲婵難得地乘了步辇前去。

在宣室殿前的廣場上,遙遙看見霍檀的步辇也正朝這邊來。吩咐宦官停了,雲婵先下了步辇。等了一等,霍檀顯是也看見了她,離着還有數十丈,同樣行下步辇,朝她這邊行了過來。

“錦寧姐姐。”是霍檀先見了禮。離着還有幾步,她腳下未停,抿着笑朝雲婵一欠身。雲婵則回了一福:“長公主。”

“同是皇兄親封的長公主,姐姐別這麽叫我。”霍檀輕松地笑着,美目一轉替雲婵想好了別的稱呼,“若覺得沒那麽親近叫不得阿檀小字,便喚封號吧。”霍檀往前面望了一望,目光凝在長階之下靜立的數十位家人子之間,“那才是外人,外人面前顯得生分終歸不好。”

皇家威儀,霍檀這長公主到底是不願意讓旁人對皇家生出任何猜疑的。無論皇太後多不喜歡雲婵,總歸是封了長公主,就算不說是“自家人”,與那一衆家人子也尚是“宮裏人”和外人的分別。

她們親近與否,外人都沒有看笑話的資格。

這般心思于雲婵而言亦不難懂,且她也是這麽個想法。若不然,也就不需在見了步辇之後就下來等霍檀了。聽着她話語清脆而未吭聲,直待她說完了,雲婵一笑:“好。陛下在裏面等着,我們莫再耽擱了。”

是以一衆家人子所見,便是兩位長公主攜手而來,泰半女子都連頭都沒敢擡便恭恭敬敬地行下大禮去。二人皆未多言,也沒有多看她們,攜着手一并走上長階,離衆人遠了、宮人也候在了底下,霍檀才忽然壓着聲悄悄說:“母後看好的那個馮氏……我不喜歡。”

馮氏,那就是皇太後的本家了。雲婵心中一喟,莫說霍檀喜歡與否無妨,其實連皇太後自己是否喜歡都是未知,要緊的是她姓馮。

“不是你我能做得了主的。”雲婵淺笑着回道,霍檀又一聲嘆:“只怕皇兄都做不了主呢。”

大約是因着皇帝沒什麽心思多選嫔妃,也因為先帝熱孝雖過但三年喪期未滿本就不宜選妃,此番殿選“敷衍”極了。

家人子們不再五六人一組地入殿觐見,而是皆一同召了進來,殿中各設席位、衆家人子各自落座。

這情狀莫說雲婵沒見過,就是霍檀也沒見過。大殿中數十張漆案、席位排得整齊,一個個如花美眷坐得規矩——不知這一衆人目下是怎樣的心情,總之霍檀與雲婵時不時地對望一眼,皆覺得頗為壓抑。

前面的兩排、一共十位家人子與後面衆人服色不同,想來就是上午時得了皇太後召見、合皇太後心意的幾位。

衆人自入殿見完禮後已幹坐了一盞茶的工夫,皇帝連頭都沒擡一下。手中一頁頁地翻着名冊,目光劃過一行又一行,氣定神閑地看完了才朝殿中看了看,口吻平淡:“皇太後的意思,馮氏溫婉,且先在宮裏留着。”

話音一落,便見頭一排最中間的那名家人子離席一拜,語聲柔和:“謝陛下。”

“大理寺少卿獨女襲氏也留下。”皇帝支着額頭閑閑道,口氣似無甚變化,唇角轉出的一抹笑意卻讓雲婵心下一滞,不自覺地朝那一衆家人子望過去,想尋一尋哪位是襲氏。

“阿檀怎麽說?”怔神間聽得皇帝問霍檀的意思,雲婵的目光卻仍扯不回來,仍想知道哪位是襲氏。

靜了一靜,聽得霍檀說:“臣妹和衆位家人子也不熟,心裏只有個想法——為後者母儀天下,若性子溫婉得過了頭,也未必适合。皇兄說是不是?”

點明了皇太後誇贊馮氏的“溫婉”二字,霍洹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誰。稍一笑未予置評,又看向雲婵,見她目光在一衆家人子間尋來尋去不知道在尋些什麽,試着喚了一聲:“……小婵?”

“……”雲婵一噎。這稱呼只聽家中長輩叫過,他那次去雲府找她時聽見了也不曾這麽叫過她。這是頭一回,弄得她有點說不出的窘迫,僵硬地一颔首:“陛下。”

“看來看去,倒是說說在看哪一位。”皇帝噙笑道。一時衆多家人子都後脊一悚,數道目光帶着祈盼投向雲婵。雲婵默了一默,如實道:“并未看誰。臣女只好奇哪位是襲氏,怎的方才見了馮家姑娘謝恩、卻不見這位襲氏謝恩呢?”

話語沒由來地生了些刻薄倒是笑意猶在,席間仍不見有人起身見禮,反是皇帝笑應了話:“襲氏前幾日不慎傷了膝蓋,目下如此久坐已不容易,禮就免了,無妨。”

……竟是早已見過?

雲婵默了一默,颔下首去,仍帶着笑,又道:“原是如此……臣女不知情。”

雲婵與霍檀都未再挑別的人,皇帝也就不再多留,吩咐家人子們皆盡退下。

如此一來,除卻皇太後的本家侄女馮氏、與皇帝早就相識的襲氏,旁人便都成了走個過場而已。施禮告退時,雖仍是曼聲輕語、規規矩矩,卻好像更添了一層壓抑,似乎滿殿都萦繞着一種令人喘不上氣的失落。

也實在正常,這一衆人中,不知有多少是大世家悉心教導了數年的,為的就是入宮。甚至……有些本不是貴女,因為生得美,便過繼到世家中,同貴女一般教着,等着這麽一天。如今就這麽回去了,日後的日子會如何,還不一定呢。

三年喪期未過,皇後是立不得的,這二人暫且也都是留作女官在宮中住下,待得兩年之後封妃冊後。

回端慶宮的路上,雲婵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滋味。說是不高興似也不是,只是覺得心裏少了些什麽。

原來……他有個早就相識、且是他喜歡的襲氏。尚不清楚是誰,但是他顧念着她,知她受了傷便當衆免了禮數。

那麽日後該是皇後吧……

就算争不過馮氏、當不了皇後,必定也會是寵妃,是什麽位份都無所謂,總歸是有他愛着護着。

“那襲氏……”雲婵思量着開了口,淡淡笑道,“也沒見着人。白萱,你去尚儀局尋她的畫像來,我想看看。”

話出了口,卻是還沒等白萱應上一聲便已轉了念,覺得看了也無甚意思,又道:“算了,無妨,日後再說吧。”

“諾……”白萱有些不解地看一看她,也就不在說話了。步辇仍穩穩地向端慶宮行着,雲婵閉了眼,想緩一緩神,不多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歇了一會兒,聽聞白萱一喚,“長公主……”

“嗯?”雲婵擡眸看向她,白萱則朝前睇了一睇。她循着望去,不遠處就是端慶宮的宮門了,有女子帶着侍婢候在宮門口,垂首而立的樣子恭恭敬敬的。看裝束,就是今次的家人子。

“白萱。”雲婵的目光仍凝在那人身上,靜思一瞬,心下便确信了那人是誰。雖不知來者何意,猶是吩咐白萱道,“你快走幾步,先請襲姑娘到側殿喝杯茶。”

“……諾!”白萱短怔之後即刻應了,當即便拎裙小跑而去。雲婵凝神看着,見白萱在離襲氏十餘步遠的地方放緩了腳,規規矩矩地繼續行過去,朝着襲氏一福身。

依稀能看見襲氏還了一禮,二人交談了幾句,就一同進了宮門。

雲婵走進正殿的時候,襲氏對她行了大禮。

“姑娘不必多禮。”雲婵急忙伸手去福她,口中又笑道,“襲姑娘既然腿上有傷,好好坐着就是。”

“謝長公主。”襲氏又福了一福,眼角的笑意襯得整個人都嬌俏極了。許不是絕色,卻是靈越動人,一笑一颦皆透着些活潑,可言談間禮數又不差,“本不該來擾長公主。亦茹只是想着……方才長公主想見而未能,便特意來讓長公主見一見。”

雲婵心下稍凜,笑靥仍是未改:“襲姑娘大可不必帶傷跑這一趟,姑娘既留在了宮裏,日後總能見到的。”

“長公主教誨得是。”襲亦茹垂首說着,露了些許愧疚,“亦茹這傷本不算重,倒是陛下擔心了好幾日……長公主既也覺得亦茹該好生休息,亦茹便将想說的話直言同長公主說了罷。”

雲婵聽出她話中意思不對,斂去笑意,睇了一睇她一番,平靜道:“姑娘但說無妨。”

“亦茹聽聞,長公主的封位是陛下強要封的,陛下為此開罪太後也不在意。”襲亦茹看着她,清麗的面容上笑意清淺,“有些事,亦茹想求長公主相助。”

☆、13謀劃

求自己相助?

雲婵心底的疑雲不由得生得更重了。數算起來,和親回來也有幾個月了,在宮裏雖是衣食無缺,但從她自己到阖宮上下皆很清楚皇太後不喜歡她,是以衆人能少跟她來往便少來往,生怕引得皇太後不快。

這主動來拜訪、還有事求她“相助”的……真是頭一個。

“襲姑娘有話直說便是。”雲婵笑意微微,凝視着她的目光未有不快也無太多好奇,只等着她的下文。頓了頓,又添上一句,“若我辦得到,定不推卻;若辦不到,也不蒙姑娘。”

“那便先多謝長公主了。”襲亦茹欠了欠身子,重新坐端正之後靜了片刻,似是又斟酌了一番言辭,才又道,“陛下能為護長公主而惹得皇太後不快,可見長公主在陛下心裏是有分量的。亦茹被陛下留了下來,不怕別的,就怕皇太後不答應。”

她說着靜默了一瞬,羽睫低低垂着,卻掩不住眸中的兩分黯淡:“陛下擺明了不喜歡馮家小姐,連明寧長公主也透出不喜來……如若皇太後因此擔心馮氏日後地位不穩,最簡單的法子,就是暫不讓宮中有寵妃。待得再過兩年,馮氏在宮中人脈穩了、和陛下日久生情更或是有個皇子之後……”

襲亦茹兀自說着,無意間一擡頭,恰對上雲婵微蹙的黛眉,當即語聲一停,轉又笑道:“長公主別誤會,亦茹無心和馮氏一争。她若為後,亦茹甘心為妃以她為尊。亦茹怕的,是皇太後未免後顧之憂索性不許亦茹留在宮裏。”

“所以你想讓我在陛下面前為你說話,免得皇太後勢強弄得陛下也有所動搖?”雲婵不急不緩地問道,見襲亦茹點頭,旋是一笑,“這倒算不得難事。但有兩點,也請襲姑娘知悉。”

襲亦茹深深颔首,面色恭順:“長公主請說。”

“一是我留在宮裏确是仰仗陛下庇護不假,但鮮少去宣室殿拜見。不瞞襲姑娘說,今日之前、我上一次見陛下還是半個月前。各中原因想來襲姑娘也清楚,陛下護我與否無妨,我總是惹不起皇太後的。”雲婵的口吻有些生硬,一壁說着,一壁觀察着襲亦茹的神情,見她面色一慌,話鋒遂是一轉,“所以,幫姑娘這忙可以,但機會可等而不可尋。如是有機會見陛下,我必定提上一提;但若無此機會,我不會刻意去拜見。”

“……長公主說的是,亦茹明白。”襲亦茹雖有不甘卻知有理,只好應下。

雲婵顏色稍緩,舒了口氣,又言道:“二,是不得不告誡姑娘一句,若日後得以留在宮中為妃,切莫總如今日這般想着以旁人口舌左右陛下想法。”

四下驟然一冷,襲亦茹驀地擡了頭,懵了一懵,連忙離席拜了下去:“長公主恕罪,亦茹不敢……”

“敢與不敢,話你已經說了,我也已經應下。”雲婵平靜地睇着她,目光凝在她發髻上的一支點翠簪子上,“此事關乎姑娘前程,算是情有可原。但是姑娘聽我一句勸,陛下不是那麽容易被人左右的人,若是,我也就不會還有這長公主的位子。此事我知道分寸,會替姑娘說上一說又不觸怒陛下,但姑娘日後若常施此道、讓陛下察覺了什麽,替你說話的人擔待不起,你也擔待不起。”

“……諾。”襲亦茹跪伏在地,頭也不敢擡地一叩首,連忙應道,“謹遵長公主教誨……是亦茹思慮不周……”她口中滞了一滞,繼而,似是怕雲婵覺得她只是敷衍實際扔不死心,又添了一句保證,“長公主與陛下是兄妹,自是長公主更知陛下一些……長公主這般說了,亦茹必定聽長公主的。”

兄妹。

雲婵聽得一陣失神,而後,又幾乎是習慣性地笑起來,和和氣氣地一點頭:“襲姑娘能記得便好。”

因與襲亦茹将話說得清楚,雲婵雖是應了那事也未有多去宣室殿幾趟的意思。安安靜靜等着下一個和皇帝見面的機會就是,再者,即便不見,皇太後也未必就真不許襲亦茹為妃。

可就是在這般不為襲亦茹上心的情狀下……幾日後,雲婵還是不得不去宣室殿求見了。

“什麽都別問。”她施罷了大禮,還沒開口言及正題,皇帝便先一語将她的下文堵了回去。他睇一睇她,聲音平淡得接近冷漠,“這不是你該多問的事。”

她自然明白他是什麽意思——這是關乎朝政的事。

寂靜中,他手中的奏章翻了一頁,紙張輕響的聲音一劃而過。雲婵再開口時,說出的內容也如同翻書一樣,讓人覺得那一頁已然翻過去了:“臣女想問陛下……待得臣女出嫁之時,兄長可參宴否?”

霍洹正讀着奏章的雙眼一頓。

乍聽之下是翻過去了,可到底是在同一本書了,還是和“上一頁”有關系的。

她分明沒再度許嫁,這麽問,擺明了就是問他兄長能安穩度過與否,言辭又不涉朝政。

拐彎抹角,明目張膽地拐彎抹角……

殿中的氣氛仿佛随着皇帝的面色一同黯了下去,善于察言觀色的宮人們當即摒了息,頭都不敢擡地感受着皇帝的不悅與錦寧長公主的焦灼,心中暗自念佛。

少頃,皇帝将手中奏章一合,舒了口氣瞅着她,直白道:“這還不如直接問呢。”

雲婵仍跪在地,欠身颔首,語聲曼曼:“陛下不讓臣女問。”

“……”禁不住地剜過去一眼,霍洹打量着她因方才跑得急而有些微亂的發髻,聲音中有些許愠意,“不讓你問就是拐彎抹角也不許問。”

雲婵垂眸不言,霍洹默了一會兒,又說:“你問了有什麽意思?朕若說有事你必定擔心,可朕若說無事,你會信嗎?”

……也有道理。

事情剛出,就算他說了無事,只怕她也會覺得是他唬她,該擔的心半點也不會少。

“所以你去擔你的心就是了。”他輕描淡寫道,“總歸不是你能左右的事。你要四處打聽,朕不管;你想問朕,朕不能說。”

就這麽僵持了會兒,雲婵擡眸看着他,他卻只是悶頭看着奏章,奏章恰好将她的視線隔了開來。

雲婵心下一松,臉上還是冷着,俯身又拜了下去:“臣女告退。”

剛踏出宣室殿的大門,便見白萱迎了上來,焦急地問她如何了。雲婵想了一想,忖度着道:“嗯……陪我去趟佛堂吧。”

“……佛堂?”白萱一懵,大惑不解,“長公主去佛堂幹什麽?公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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