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兄長沒事。”雲婵靜靜道,“現在沒事,日後大約也不會有什麽事。”
白萱又怔了一怔,見雲婵提步便往長階下走,緊随着跟上,又不放心地問:“公子沒事?陛下說的?”
“陛下沒說。”雲婵答道,神色輕松地一笑,“但我大抵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什麽?”白萱更加雲裏霧裏,摸不清究竟如何了。雲婵又笑一笑,不再繼續解釋下去,此事只她自己心中有數便好。
平心靜氣地在佛像前跪了一下午。
皇帝的意思,是需要她“擔心”。那句“所以你去擔你的心就是了”,乍聽之下似是懶得多解釋而已,仔細想一想,這般表述卻奇怪得很。有事與否,她終究會知道,他完全可以告訴她;而若不想用自己的口告訴她,便該把她哄住了才是。這麽意味不明的一句說出來,反倒來得奇怪了。
是以再深一層去想便也不難懂了——若她傻,猜不到事态如何便真只剩了繼續擔心的份;若她聰明,明白了他在想什麽自也會順着他的心思去“擔心”。總之無論她懂不懂,結果都是照着他所想的做。
心裏有些氣惱,知道被人利用了心思總歸是不快的。同時又在琢磨,如若是真心實意地為兄長“擔心”,她大約還會做些什麽。
“來人。”雲婵喚了一聲,即刻有幾步腳步聲傳進來,在她側後不遠的地方頓住。她回頭看了看,是自己身邊的掌事宦官,于是思量了一會兒,道,“林端,你去雲家走一趟,好好打聽打聽,看看家中知不知道兄長究竟出了什麽事。”
“諾。”林端一揖,思忖着出了個主意,“長公主擔心雲公子安危,依臣看……與其去家中問,倒不如直接打點打點禁軍都尉府。”
“……也好,去打聽便是。”雲婵毫不猶豫地應下,索性又道,“不止禁軍都尉府,其他的地方,你覺得能打聽出點什麽的,也去就是。實在不行,旁敲側擊地問一問潘大人也可。”她說着,稍緩了口氣,意有所指地悠然又道,“也不必太避着旁人。讓宮中都知我在擔心兄長、在四處打聽,沒什麽不好。”
“諾。”林端又一應。最終,雲婵還是忍不下心裏那口氣,帶着惱意又道:“還有句話,你直接去宣室殿禀給陛下就是,不必多問。”
“……”林端被她的語氣弄得有點心虛,小心翼翼地回道,“長公主請說……”
☆、14默契
“去禀了陛下,我的命是他救回來的,他需要我做什麽我都會照做。有話直說就是了,不必這麽藏着掖着地利用。”
——這話如此從雲婵口中說出來無妨,林端卻是萬不敢如此禀給皇帝的。到了宣室殿的時候,林端一個大禮行下去後,聽進去的話再吐出來就變得好聽多了:“錦寧長公主命臣來禀陛下,說陛下的吩咐長公主皆會照做,陛下開口便是。”
禀過後半晌沒有回應,林端伏在地上也不敢擡頭,安安靜靜地等了一會兒,端坐案前的帝王終于開了口:“就這些?”
林端一怔,叩首應道:“是……”
“那她還吩咐你去辦別的事吧?”皇帝又道,尾音帶起一聲輕笑,“去吧,照她說的辦。”
林端聽言再一叩首,依言告退。心裏禁不住地泛着嘀咕,暗說這事真是奇了,皇帝和錦寧長公主并不是真兄妹,就算是說破天去,錦寧長公主也不過是歸在個正六品才人名下的公主,和皇帝這自小就由嫡母帶大的皇子比不得。
明明是無親緣、也算不得熟悉,怎的眼下看着偏還這麽默契,誰都沒明說什麽,倒還配合着辦事了……
潘瑜在旁看看告退的林端又瞧瞧皇帝,思來想去的,想不明白這是打得什麽啞謎。只想着若萬一有什麽要事,還得今早跟皇太後知會了一聲,沉吟片刻,半帶說笑似的道:“錦寧長公主倒是熱心……卻不想想,陛下身邊這麽多宮人,哪會有什麽事要她這長公主去辦?”
皇帝眉頭一挑,回了聲輕笑:“她這是病急了亂投醫。”
潘瑜輕怔:“病急?”
“為她兄長的事,來套這個近乎。”他又一聲輕笑,“上午她來時朕就跟她說了朕管不了。這事,刑部秉公去辦,不必顧忌錦寧長公主。”
原來沒什麽大事……
潘瑜松氣之餘心中添了竊喜,看來皇帝确是不打算救雲意。這雲意……大約也只是憑着雲婵這長公主進了禁軍都尉府混個俸祿,不是什麽為皇帝辦事的人。
“朕去端慶宮看看。”皇帝離座起身便往外走,“你去長樂宮回個話,讓若青來宣室殿候着,朕……”後面的話在口中僵了一僵,最終還是迫着自己說了出來,“想她了。”
“諾。”原打算随着皇帝同去端慶宮的潘瑜當即便應得幹脆,施了一禮,立刻往長樂宮去。
春寒料峭,夜幕降臨後,寒氣格外重些。
雲婵雖是想得明白、知道哥哥無事,可到底是沒從皇帝口中聽到準話。理智之餘,心底總還有些擔憂暗生着。黑暗中這份擔憂來得更猛烈了些,便兀自到了廊下坐着,不讓宮人侍奉,支了小爐暖着美酒,自斟自飲着沖淡憂意。
“不會有事的。”自言自語了一句,薄唇又抿了一口酒進去。酒香甘醇,苦中帶甜,與輕微的熱意一同自喉中劃過,垂眸看了看手中瓷盞,見酒就剩了一個杯底,便又拿起酒壺去倒。
“你不是猜到朕的意思了?怎麽還借酒消愁?”
雲婵後脊一涼,手中連忙将酒盞酒壺一擱,身後之人又添了一句話:“坐着吧。”
“陛下……怎麽來了……”想着方才讓林端傳的話便心中發虛,一邊覺得做到這個位份上的宦官都是會圓滑處事的、不會當真照着她的氣話說,一邊又怕林端不敢違自己的意、當真照原話說了——目下看來,還真是照原話說了,連皇帝都親自來了。
“你讓林端專程傳話,朕當然要來看看。”霍洹一聲笑,信步走到漆案的另一邊坐下來,“說吧,想先聽朕誇你聰明還是先聽朕說你脾氣大。”
“……”雲婵啞着想了想,而後恭順道,“陛下請說,臣女謹聽。”
“你的原話遠沒有林端說得那麽委婉吧?”霍洹瞥着她,“罷了,原話朕不問。朕就解釋一句——朕不是信不過你、覺得你不會照辦才不跟你說實話,是怕你知道實情後裝得不像。”
雲婵蘊着笑意,剪水雙瞳清盈盈地望向他,少頃,稍颔了首,口吻謙遜地道:“陛下九五之尊還如此打着啞謎蒙騙旁人……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譏諷得不留面子,霍洹眉頭狠一蹙,說得切齒:“膽子見長。”
“不敢當。”雲婵又颔了首,“臣女不過仗着兄長現在在獄裏罷了。陛下您既有心重用他,總不好為這麽一句‘誇贊’發落了臣女這個做妹妹的,是不是?”
“誰說朕打算重用他了?”他冷眼看着她不承認,心下更不明白她是如何知道的。明明沒有跟她說過雲意辦了什麽事,她這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消息還挺靈通?
“唔……臣女直言一句,話不好聽,陛下別怪罪?”她輕輕的聲音聽着悅耳卻不乏促狹,霍洹瞟她一眼:“說。”
“旁人覺得兄長是進禁軍都尉府混飯吃的——可見禁軍都尉府裏混飯吃的并不在少數。”雲婵微笑着說,霍洹的面色難免白了一白,倒是也不得不承認:“是。”
“所以多他一個麽?怎的這麽快就尋事查了他?”雲婵平心靜氣地說着,又給自己面前的瓷盞斟滿了酒。手邊的托盤裏擱着幾只空盞,霍洹等了一等,她卻沒有給他也倒一杯的意思,只是執盞自顧自地飲了起來,“必定是陛下私下裏給他派了什麽差事,引得旁人警覺了,便抓了人想查一查、也探一探陛下的動靜,若陛下着急,就證明他是陛下的人。”
她幽幽地說完,又啜了點酒,抿唇一笑:“臣女在宮裏,陛下想讓臣女顯出擔心來,只能是做給宮裏人看的——那抓他,是馮家人安排的吧?陛下怕跟臣女說明白了、臣女放了心,皇太後就瞧出了破綻?”
“嗯。”他點頭承認了,目光投向她手邊的空瓷盞,顯帶暗示。她卻恰好又低下頭去,再度給自己斟酒,沒看到他這“暗示”。
霍洹悶悶地瞪她一眼,宮中衆人挨個數下去,但凡能擱在臺面上的,哪個都既規矩又有眼力見;偏她……原打算送出去和親的公主,在宮裏教了幾年,規矩是不差的,可也太沒眼力見。
“所以陛下已讓他辦了要緊的事,不太可能現在棄了他不用。”她湊在唇邊的白瓷盞在指間輕晃了一晃,眸中透着靈越,“這‘要緊的事’或多或少與馮家有關,兄長入禁軍都尉府不過月餘便接了這樣的差事,陛下不是打算重用他麽?”
就這麽被個姑娘說住了,且她還不是撒嬌或無理取鬧,而是有條不紊地一條條分析得清楚,讓他連死不承認繼續逗她的餘地都沒有。
覺得有點掃興地咳嗽了一聲,霍洹板着臉嚴肅道:“很對……想知道你兄長究竟辦了何事麽?”
雲婵手中的酒盞一滞,傾斜得不那麽多了,盞中佳釀便也不再繼續流進口中。她望了望他,沒做隐瞞:“想……”
自然還是想的,能了解得清楚些心中的安心就多些。目下這樣,她多多少少還是擔心,事情會不會脫出掌控。不是信不過新君的才能,只是馮家勢力太大,再者,哪一次拔除世家的過程中……沒有幾個陪葬在半路的呢?
“嗯……”他又掃了眼那幾個空瓷盞,心覺再暗示她一回她也未必察覺得到,于是便默不作聲地自己翻了一只過來、又默不作聲地推到她面前,飽含不滿的眼中就兩個字:滿上……
“……”雲婵這才恍悟自己悠哉哉地喝了半天,卻是讓他幹坐着說話,沒給他斟酒不說,連茶也沒上一盞……
酒盞被她畢恭畢敬地交還到自己手裏,霍洹滿意地飲了一口,才說道:“不是什麽大事。讓他跟着一同查了薛家,薛家和馮家素來交好,所以馮家有了警覺。”他又喝了一口,酒便飲盡了,得寸進尺地再度将杯子擱到她面前,續說,“不過無礙,按着例行公事的名義去的,話裏也未透出什麽不該說的。馮家心虛想探朕的底,那就讓他們探,查不出你兄長什麽事。”
“可是陛下……”雲婵将酒斟滿了,酒壺輕放在一邊,奉了盞給他,“那若是馮家為了穩妥起見……寧可錯殺呢?”
“要錯殺早就錯殺了。”他清冷一笑,“馮家如今多少存了忌憚,敢仗着手中的勢力殺無罪禁軍,如若有朝一日倒了,這賬總會跟他們清算清楚。”
他第三次将空酒盞放回她跟前示意她倒酒,雲婵撇了撇嘴,安靜從容地先将自己盞中倒滿了,之後,就把酒壺遞到了漆案中間擱着,含笑美眸意思很明确:自己倒。
這事若是在她思緒全然清醒時絕不敢做,只是眼下借着酒勁,便順着心意使了性子,一時沒了那麽多顧慮。
“咝……”霍洹蹙起眉頭誇張地倒吸着冷氣,“知道朕要用你兄長就硬氣了是不是?你還真是膽子見長。”
“臣女才不是那般見風使舵的人。”雲婵一本正經道,心中一思,倒正好将另一件事提了起來,“是那天見了襲姑娘,看她賢惠得緊,覺得自己橫豎比不過,就不充這個數了。”
☆、15心事
霍洹面色稍稍一滞,睇一睇她,輕“哦”了一聲,随意笑問:“你去毓秀宮見她了?”
“沒有。”雲婵面色沉靜,一抹笑容清清淡淡的,好像并不帶什麽與之相符情緒,“是襲姑娘來過端慶宮。”
霍洹眉頭一皺,靜了一會兒,才又說:“她來做什麽?”他凝睇着她,問得更明白了些,“跟你說什麽了?”
“沒有。”雲婵猶是蘊着那一抹笑、又是這兩個字,而後悠悠道,“就是随意坐坐,閑話家常。”
她自是不能将襲亦茹的原話說出來,頓了一頓,笑意添了些:“襲姑娘很有趣。”
“有趣?”霍洹也抿起了笑意,目光在她面上一劃,“怎麽個‘有趣’?”
“三句裏有兩句不離陛下。”她笑出聲來,面上也多了紅暈,“臣女看閑書時,總覺得姑娘家動了心的樣子都是文人編出來的,就算再好的人,也不至于那般時時刻刻念着想着。見了襲姑娘,才知那樣的心思竟是真的。”
“時時刻刻念着想着。”霍洹細品了一番這句話,繼而一聲嗤笑。手中的空酒盞一下下地轉着,轉了三四下才停下來,徑自拎了酒壺斟滿,神色間帶着些玩味,閑閑言道,“當真能到這地步?若有人能讓朕如此,朕娶她為妻。”
直說得雲婵一震。
話裏這意思,顯不是指襲亦茹,更不會是馮若青。雲婵啞了一啞,讷讷道:“陛下……馮氏……”
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說什麽,就此啞住。
“皇太後想讓馮家再出位皇後。”他說着冷笑出聲,“姑且讓她覺得馮氏會是吧。”
雲婵又啞了一啞:“那襲姑娘……”
霍洹眉眼帶笑地回看着她:“怎麽了?”
“襲姑娘……”雲婵怔着神思索了一下言辭,續言說,“是陛下親自留下的。”
“但朕從來沒說要冊她做皇後。”他笑道。搖一搖頭,不想再繼續這話題了,便思量着轉了話頭,“不說這個了,反正父皇喪期未過,這事大可先擱着。倒是你,原該和親嫁人而未成,今年該十七歲了,倒先說說想尋個怎樣的夫君,朕替你留心着?”
話茬就這麽突然而然地轉到了她身上,且還是個大事——終身大事。
雲婵當真認真地思考了一瞬,也就是那麽短短一瞬,垂眸間腦海中的面容仍清晰着,讓她胸中一悶,一如既往地想将這想法揮開。
霍洹端詳着她的神色,不自覺地摒了息,又問一句:“從前……可有心上人麽?”
一邊問着一邊覺得不會,雲婵入宮那年才十一歲,還是個小姑娘,情窦未開,哪來的心上人。
少頃,卻聽雲婵答得篤定:“有。”
“……”霍洹僵了會兒,重新緩出笑容來,如常的口氣,“是什麽人?說說看,若他未娶且願意娶你,就趁早讓你嫁了。”
“是個……”雲婵思索着如何形容,擡眸望了一望他,尋了個最含糊的詞,“很好的人。”
“天底下好人多了,說說怎麽個‘好’法?”霍洹繼續笑道,和顏悅色地問着,不忘謹慎地加句解釋,“說得清楚些為好,若他已成家,朕好比照着這個給你再尋個夫家。”
“他很和善。”雲婵垂首靜言,“是長陽的世家公子,比臣女這商賈人家強得多了,對臣女的家人卻和善得很。那時待臣女也很好,無關他的事,只要他看見了便也會放在心上,臣女與他見面的機會算不得多,但臣女需要的時候,他都在。”
她溫溫和和地說着,輕緩的聲音溫柔得就像天邊輕紗般的月色。霍洹聽罷靜了良久,擡了擡眼,點了下頭道:“是很好。是哪家公子?”
雲婵被問得也沉默了一會兒,而後銜笑道:“陛下不必問了。臣女到底是配不上他的,他也斷不會娶臣女。長陽的貴女這麽多,他總要挑個門當戶對的為妻,再者,他……他大概同陛下方才所言一樣,想娶個能讓他時時刻刻念着想着的姑娘呢,陛下若下旨賜婚,豈不強人所難?”
“也對。”霍洹似乎應得很勉強,心下卻陡然一松,“那就……朕順着你所希望的替你注意着,必定為你尋個合心意的夫家。”
并不容易吧。
雲婵想着,她先前未雨綢缪時曾央過皇帝,若要重用兄長便把她嫁出長陽去,他答應了。但長陽以外的年輕公子們如何……他想了解清楚也不容易。
所以她……大約可以在宮中多留一陣子?
“不急。”雲婵輕笑間肩頭微一聳,擡頭望向月光,神色輕松,“嫁人為妻是遲早的事,嫁人後也還有幾十年要一起過。但在長陽城裏還有臣女放不下的人,想多留一留。”她的羽睫微微一顫,借着酒勁無所顧忌地又笑了一聲,“畢竟嫁出去後……很多人就不便再見了,更不好和待嫁時一樣同案而坐。如此,只好在嫁人前讓自己活得逍遙。”
月明星稀,宮道上被覆了一層白霜,霍洹坐在步辇上,心底的嘆息一陣接着一陣。
她有心上人……
他沒有追問那人是誰,生怕弄明白是哪家公子之後更覺得比不得。那人把她護得那麽好,她需要的時候他總在身邊。
霍洹禁不住地想起,在從前的幾年裏,他明明也曾看到過她的無助,只是從來不曾上前安慰過她,更談不上護她。
誠然,那時他對她也是沒有目下這份心的,知道她遲早要被送出去和親、他又對以送女人和親換得國泰民安這事十分反感,總不願和她走得近。
末了,是她沒嫁成,他和她相處了幾回之後……心思竟是不一樣了。
這是對旁人都不曾生過的感覺,雖是若隐若現卻又十分清晰。起初,不過是覺得将那些罪責加給她太荒謬便護了她幾次,爾後漸漸覺得她确是需要這種保護的,哪怕她不說。
是以在他知曉了那塊玉佩的事後,心中當真着急了。任她怎樣一副并不在意的樣子,也知她心裏還是不好受,一門心思想給她把佩尋回來。
逐漸的……就有點後悔。許多事上她想得很明白,不僅是貌美,心思也通透,直讓他覺得,那幾年冷眼旁觀她無助而連一句話都不說的自己,簡直鐵石心腸。
所以拿什麽跟她心裏那人比?
晨間暖意漸起,薄霧在陽光下慢慢消失不見。那驅散霧氣的陽光又穿過鐵栅,投進牢房中,映出半室的光明。
身後傳來鐵鎖碰撞的聲音,仔細聽着,還有鑰匙擰動的聲響。雲意擡頭望過去,正開門的獄卒便冷着臉說了他想知道的:“宮裏有人到底不一樣。聽說抓你是馮家的意思,竟還有人有本事能放你出去。”
随着獄卒走出牢門,獄卒就再沒說話,靜默地帶着他一路往外走着,一直走到了獄前的正廳。
“自己進去,聽說裏面是位大人物,是何人我也不知。你小心着,別得罪人。”獄卒睇他一眼,笑了一聲,壓了音又說,“據說是宮裏來的,如是你那親妹妹,便當我沒提這醒。”
獄卒說罷便退了開來,退到了很遠的地方。雲意怔了一怔,并不覺得會是雲婵來此,很是提了口氣,伸手推開了眼前緊阖的門。
廳中別無旁人,只有一個女子背對着他。看身形是個年輕姑娘,卻穿了一身顏色莊重到有些壓抑的黛色長曲裾。系帶将腰肢勾勒得纖細,一頭烏發垂着,在接近腰間的地方松松地一紮,有做工精巧的金箍攏着,鑲嵌的幾顆珍珠色澤淡淡。
“請問姑娘是……”雲意問得猶豫。聽獄卒方才那話,知道多半是宮中之人,但具體是什麽身份卻不知了。
“總旗大人。”她緩緩轉過身來,低垂着眼眸,面色中寒意涔涔,“你的妹妹,我得尊一聲皇姐。”
“……”雲意一愕,即刻一揖,“長公主。”
“這幾日委屈總旗大人了。”霍檀稍一颔首,“之後的事,總旗大人不必擔心,回你的上中所做事去。母後那邊有我擔着,她不追究了,馮家自然也會作罷。”
母後?
雲意神色一凜:“您是明寧長公主?”
登時冷下來的口氣激得霍檀擡眸一瞪,與他目光一接,卻反是自己身上一栗。
他何止是口氣不恭敬,眉宇間的冷意也很明晰。縱是還穿着一襲囚服、維持着揖的姿勢,卻仍尋不到半點怯意或是頹喪。神色淡泊地如此立在眼前,看得霍檀忍不住想象,這人穿上禁軍的曳撒,該是何等風姿。
“我是明寧長公主。”霍檀點頭承認了,視線仍凝在他眉宇之間,“所以,總旗大人千萬不要告訴我,你是不是為皇兄辦事的人。”
雲意有些不解,疑惑地看向她,不知她究竟什麽意思。
“我姓霍,但我身上到底還有馮家的血。大人若說了,我便不得不告訴母後。母後必定會除大人為先,而若之後馮家……倒了,這筆賬到底會算回去。”霍檀露了點笑意,幹澀而無奈,“請總旗大人看在我放你出去的份上,給我這大事化小的機會——請告訴我,你只是憑着錦寧姐姐的身份入的禁軍都尉府,混個俸祿而已。”
☆、16人精
“長公主。”雲意一颔首,沉下一口氣,“臣如此說了,長公主便信麽?”
實在荒謬了些,明寧長公主在主動要求他扯謊騙她……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
“我在自欺欺人。”霍檀微微一笑,面上帶着與年齡并不相符的沉靜,“是……就是自欺欺人,所以總旗大人說了,我就信,會照着大人所言去和母後說。至于皇兄那裏,我會告訴他,此舉是受了錦寧姐姐之托,所以來幫一幫大人。”
“長公主此舉何意?”雲意狐疑地打量着她,若不是因她言辭實在誠懇,他簡直要懷疑這是小姑娘不知輕重胡鬧而為,“騙太後、騙陛下,甚至騙自己。”
“因為這樣對誰都好。”霍檀呢喃道,“我……我知道馮家狼子野心,不能阻攔皇兄鏟除馮家;但就算馮家衆人的死活皆和我無關,太後也到底還是我的母後呢……”
“長公主恕臣直言。”雲意拱手,繼而又道,“長公主不願臣死在獄中、以免日後馮家罪加一等,無可厚非;但……長公主放臣走,并不能給馮家減罪。”他頓了一頓,忖度後猶是如實道,“臣能活到今日,便是馮家根本不想取臣性命。這理,臣既然懂,陛下必定也懂。”
“你和皇兄都懂,我自然也知道。”霍檀盈盈一笑,明眸清亮地望向他,“但大人日後前途無量。眼看着目下的指揮使是馮家人,若馮家倒了,興許連指揮使的位子都是大人的。到時候若馮家的案子交到大人手裏……”
“長公主還是先殺了臣吧。”雲意冷聲道,霍檀一滞,便聽他又說,“即便馮家并不想取臣性命,也請長公主先賜臣一死——長公主所言之事,臣辦不到。”
霍檀猶是愣了一愣,繼而“咯咯”地笑了出來,少女的嬌俏模樣一覽無餘。爾後神色一正,斂去笑容又說:“大人別急,我才不是要大人徇私枉法。只想求大人到時候在皇兄跟前開個口,就說……就說我曾受母後的意來幫過大人,她和馮家旁人不一樣,求皇兄仍以孝為先,念着母子情分吧……”
“長公主……”雲意忽然覺得無法拒絕。眼前的女子瞧着比雲婵年紀還小些,顧慮的卻只怕比雲婵還多。再者,她也沒求什麽不該求的,只想保母親周全。
“百善孝為先。”雲意略一笑,放下手來,睇視她須臾,提了聲故意道,“馮家狡詐,長公主是皇太後之女,臣怎知有詐與否?”
“就算有詐,對大人來說又有什麽關系?”霍檀黛眉微蹙,“大人應的事,興許要多年後才能辦到,如今卻可順順利利地走出大牢去。就算有詐,于大人而言可吃了什麽虧麽?馮家在牢裏沒有殺你就更不會等你出去了再殺你,左不過就算我方才那番話是假的,還有旁的謀算罷了,那大人日後對我生個防心、避着我便是,其中利弊大人想不清麽?”
到底還是個小姑娘。
他一生疑、被疑有詐又是最解釋不清的事,她便突然亂了陣腳了。一口氣說了下來,連語速都快了許多,聲音清淩淩地砸出來,說得雲意想笑。
“哦……長公主言之有理。”雲意嚴肅地應道,“是臣多慮。那麽……”他略一沉吟,循着霍檀的意思說了她想聽的,“雖是小婵心急,也還多謝長公主肯出手相助。雲家家道中落,臣得以入禁軍都尉府拿這一份俸祿委實不易,多謝長公主搭救、不讓臣枉死獄中。”
雖未明言出“答應”二字,卻是照貓畫虎地将霍檀方才的意思說了一遍,霍檀頓時顯了愉色,銜着笑一福:“那方才的事大人也應下了?多謝大人。”
雲意便這般順利地離開了刑部大牢。沒有直接回家、也未直接回禁軍都尉府,而是直奔皇宮而去。
此事,他信霍檀與否并不要緊,此事他可以瞞太後、瞞皇帝,卻到底沒有瞞雲婵。一席話說得雲婵心裏七上八下,雲意離開後許久都沒有叫宮人入殿。正殿中空蕩蕩的,安靜一片,安靜得讓人心裏越來越亂。
雲婵眉頭緊鎖着,想将這等混亂理清楚。
論起來,霍檀的擔憂無錯,這番安排也沒錯;她将理由說得明白,兄長應下,自然也不錯……
但就是讓人心裏不安穩,隐隐約約間,總覺得此事有個後患在,總覺得會釀成大禍。
“白萱。”雲婵喚了一聲,白萱挑簾進了殿:“長公主。”
“你坐。”她道。白萱短短一怔,看她面色發白不敢多言,加之本就不見外,面安靜地過去坐了。
“是明寧長公主救了兄長出來。”雲婵輕言道,“我仔細想了,誰都無錯,可就是心裏不安穩。”她抿了抿唇,眉頭皺得更深了些,“目下于兄長而言,最要緊的是陛下信任。他就這麽和明寧長公主扯上了關系,雖說不是什麽大事……可你說陛下會多疑不會?”
“奴婢哪裏懂這些?”白萱同樣皺起了眉頭,雖是不同仍舊認真地想了一想,答說,“但俗話不是說‘伴君如伴虎’麽?小心些總是沒錯的。坐在那九五之尊的位子上,日日看的都是朝中的陰謀陽謀,有幾個能不多疑?”
此言無錯。
雲婵重重一嘆,心下矛盾着,幽幽說道:“你去趟毓秀宮,請襲姑娘速來端慶宮一敘。”
“你說什麽?”霍洹眉心狠一跳,看了前來禀事的千戶半天,“大理寺在查雲意?”
“是。”上中所千戶拱手道,“雲意今晨離開刑部大牢回的上中所,下午時便被大理寺的人帶去問話。臣差人打聽了,說是……說是錦寧長公主的意思?”
他禀着,末音不由自主地上揚了些,分明也是疑惑不解。
連霍洹都覺得雲裏霧裏——雲婵托付大理寺查雲意,這是哪出?雲意和雲婵可是親兄妹,這幾日她的擔心更是阖宮上下都看在眼裏——就算泰半打點都是做給人看的,那晚她在廊下借酒消愁也總是真的。
“當真是錦寧長公主的意思?”霍洹無法置信地問道。
“是……”那千戶篤信道,“是大理寺少卿襲鶴親自帶了人來查,臣與襲鶴算是舊時,便提醒他雲意是錦寧長公主的兄長,讓他不可輕動。結果他說……就是錦寧長公主托了他女兒傳話給他,請他徹查雲意。”
托襲氏請她父親徹查雲意、卻未跟自己禀半句話。
霍洹冷聲一笑:“知道了,你回去吧。朕去問問錦寧長公主,這打的是什麽啞謎。”
事情安排妥當後,雲婵就取了塊素色錦帕,拿了針線出來,一針針地繡起來。想圖個吉利,就挑了喜上梅梢的圖案,一邊繡着一邊數針數,數到第一百二十四針的時候,意料之中的那聲“陛下駕到”可算傳了進來。
“陛下大安。”雲婵迎到殿門口拜了下去,聞得他在經過自己面前時道了聲“免了”,便起了身。
霍洹徑自在案前落了座,雲婵也坐了回去。他掃了眼她擱在案頭的帕子,淡聲問她:“什麽意思?”
“閑得沒事做,随手繡個帕子解悶。”雲婵笑着答道,只作不知他想問什麽。
“雲婵。”霍洹語聲一厲,“別裝傻充愣,你兄長出獄了。”
“……臣女知道。”雲婵眨了眨眼,“兄長上午時入宮回過話了。”
“下午就被大理寺查了。”他不快地續言道,“上中所千戶剛來禀過,說是你囑咐襲氏辦的。什麽意思,你說清楚。”
甚善,終于明着問到了這句。他問了,便比她上趕着去解釋更好。
“是明寧長公主從中打點的。”雲婵一字字說道,“臣女雖不懂前朝後宮的盤根錯節,也只明寧長公主是皇太後親生女兒。就算是臣女去求了她,她如此爽快地便将此事辦了……臣女也難安心。”
何況,自己從未跟她開過口。
“但為何是找大理寺?”霍洹睇着她又問。
“因為襲姑娘熱心,必會幫臣女這忙,臣女能找的也只有她。”雲婵借機誇了襲氏一句,頓了一頓,又說,“再則,陛下說過禁軍都尉府中有不少馮家勢力,臣女便不可能找禁軍都尉府去查;兄長被抓進刑部,顯然馮家在刑部勢力也不小。臣女便只好找大理寺了,總不能去找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