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韓皎帶着金人婆子很快趕了來, 趙寰屋子裏一團混亂。

趙瑚兒捂着臉嗚嗚在哭,邢秉懿側身坐在炕上,拿着布巾給趙金鈴與趙神佑擦拭着額頭面孔。嚴善靠在炕尾, 無助抹淚。

趙金鈴與趙神佑小小的身子躺在那裏, 兩人緊閉着眼睛, 面孔蠟黃,了無生息。

趙佛佑則奄奄一息,瘦得顴骨突出的臉頰上, 泛着不正常潮紅。眼皮耷拉下去, 不知是睡了還是醒着。

趙寰握着她的手,輕聲哀哀喊她:“佛佑,佛佑, 你醒醒,別睡。”

金人婆子一見,立刻後退了幾步, 遠遠嫌棄看着, 尖聲問道:“怎麽回事?”

趙瑚兒嗚嗚哭,說話倒是條理分明,道:“昨夜起她們就不對勁, 上吐下瀉,晚上吃了點粗雜糧餅, 全部給吐得一幹二淨。恭桶還沒倒呢, 管事你可要查看一二?我懷疑不是有人下毒, 就是生了急病。管事,你是大善人, 可不能不管她們啊!”

金人婆子只聽到急病兩字,就嗖地一下竄得老高, 直跳到了屋外去。她一只手蒙住口鼻,一只手胡亂揮舞,“生了病就挪走,挪走......”

尖利的嗓音,被趙瑚兒陡然拔高的哭聲壓住了:“三十三娘!二娘子!她們沒氣了,沒氣了!”

金人婆子的三角眼白亂翻,慌亂不已,趕緊道:“死了就挪走!真是晦氣,陛下剛登基,你們就鬧出這等事情!”

這時,姜醉眉噠噠噠跑了來,愁眉苦臉地道:“管事,有兩個小娘子生了病,水都喂不進去了。她們不過四五歲,實在是可憐,求管事替她們請個郎中瞧瞧吧。”

金人婆子一聽還有其他病人,神色頓時大駭。她沒搭理姜醉眉,眼珠咕嚕嚕轉動着,叫了韓皎出來,拉着她走到一邊去,嘀嘀咕咕說起了話。

兩人商議了一會,韓皎走了來,道:“孩童本來嬌貴,容易夭折。既然如許多人都生了病,事關重大,我得去跟上面的貴人禀報一聲。究竟是醫治還是其他,得由貴人決定。已經斷了氣,就趕緊收拾一下挪出去,別将病氣過給了其他人。”

金人婆子墊腳遠遠站在門口,虛張聲勢跟着喊道:“聽到沒有,死人趕緊挪出去埋了,真是晦氣!”

趙瑚兒嗚嗚哭,流淚滿面,哀傷而痛徹心扉。邢秉懿被她哭得,連着看了她好幾眼,竟也莫名跟着流起了淚。

趙寰掃了眼趙瑚兒,垂下眼眸,掩去了眼裏的佩服與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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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也是一種本事,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長歌當哭,朝堂官員必備的技能。

趙寰向來不擅長哭,她只擅長讓別人哭。

不過,趙寰亦在反思,剛極易折,必要的時候,她也得哭一哭。

韓皎與金人婆子随着姜醉眉離開,去看別的小娘子。趙瑚兒還在流淚,邢秉懿拭去了淚水,推了推她:“人都走了,快省些力氣吧。”

趙瑚兒哽咽了下,撇嘴不服氣道:“九嫂嫂,別打擾我,我正在傷心中呢。等會沒了情緒,就哭不出來,看上去假得很。”

邢秉懿無語,趙寰忍俊不禁。嚴善呆坐在角落,興許是想起了逝去的二娘子,依然流淚不止。

浣衣院一片混亂,趙佛佑與趙神佑身份特殊,趙金鈴也是帝姬。加上其他的宗姬皇室,韓皎報上去之後,完顏宗幹比較重視,下令傳了嚴郎中來一探究竟。

金人婆子領了命,亦步亦趨跟着嚴郎中,見他神色緊張,用布巾蒙住了口鼻。遲疑了下,站在屋門口,學着扯了帕子蒙住臉。她沒敢進屋,只在門外伸長脖子張望。

嚴郎中號了脈,搖搖頭,一臉惋惜道:“都準備後事吧。”

“我的兒啊!”趙瑚兒立刻扯着嗓子,嚎叫大哭。

嚴郎中被吓了跳,下意識看向了趙寰,臉皮抽搐了幾下。

韓皎仔細盯着趙佛佑三人,見她們真如死人一樣,不由自主看了眼趙寰,心下好奇不已。

金人婆子被趙瑚兒哭得厭煩,罵道:“閉嘴!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死了爹娘。你那陛下爹爹,皇後阿娘還沒死呢!”

韓皎皺了皺眉,板着臉說道:“上面貴人有令,若是沒了就趕緊送出去。浣衣院又不是沒死人,有什麽可哭的!”

趙瑚兒只管哭,韓皎不禁看向了趙寰。她與浣衣院其他麻木的女人一樣,此時面無表情,伸手拉了下趙瑚兒的袖子,哭聲嘎然而止。

韓皎說不出什麽心情,趙寰昨夜出去了一個半時辰,在換值前回了宮。

短短時辰之內,趙寰的安排布局,一環扣一環,天衣無縫。金人的所有反應,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真正是料事如神!

韓皎見趙寰她們已經動作起來,跟着嚴郎中起身去看了別的屋子。

趙寰去把三人的衣衫全部拿了出來,遞給邢秉懿,道:“外面冷,而且住的地方沒有炕,只一個山洞。生火堆烤火,容易凍着了。我們将她們的衣衫,能穿的全部穿上,穿不上的就裹在外面。”

邢秉懿拉了下還在抽噎的趙瑚兒,道:“快來做正事,等下她們就該醒了!”

嚴善回過神,忙上前幫忙,低聲問道:“她們可有危險?”

趙寰道:“不會,我與嚴郎中仔細确認過,只下了極少量的曼陀羅。佛佑人大一些,量太少,都沒能昏睡過去。我們要快些,她們可別在中途醒過來,若被發現,就前功盡棄了。”

趙瑚兒頓時緊張起來,趕緊上前幫着她們穿衣。沒多時,她們三人被裹得嚴嚴實實,韓皎也來了。

剛想要擡腿進屋,金人婆子忙拉住了她,擠眉弄眼說道:“你沒聽到嚴郎中說,她們的病症相似,說不定會傳開。要是你過了病氣......”

韓皎豈能聽不出金人婆子沒說出口的話,她是擔心自己染了病,傳給了她。

暗自鄙夷着這個蠢貨,韓皎到底沒說什麽,見三人已經被收拾好,遲疑了下,說道:“你看,要叫誰來把她們弄出去為好?”

以前浣衣院的人沒了,都一床破葦席一裹,随便擡出去了事。

可從前不比如今,沒有可疑會傳開的病症,金人婆子傻了眼,煩惱地道:“叫咱們自己人來,就是得罪人的差使。就她們吧,反正死的是她們趙家人。再說,她們的命賤,死了也就破席子一裹罷了。送出去後,叫賤奴們來拖走,扔到亂葬崗去燒掉了事。”

以前韓皎在浣衣院收斂過數不清的死人,聽過無數次這樣的說辭。她本以為早已麻木,這時聽着卻無比刺耳。

哪怕在汴京的皇宮做宮女,規矩雖多,見到陛下也只是曲膝福身,無需下跪,更無人直接叫她們為賤奴。

她們在金人手上,牽羊禮的繩索,套上她們脖子的那時起,就淪為了徹徹底底的奴隸。

不,奴隸起碼算半個人,她們,徹徹底底被當作了牲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金尊玉貴的帝姬王妃,死了之後只得一床葦席随便掩埋了。若是她沒了,估計會被抛屍荒野。

死後的魂魄,再也找不到歸家的路。

韓皎不屑那些大道理,她恨權貴,恨他們的道貌岸然。

哪怕他們大義凜然,都是為了黎民百姓,她依然恨!

她們呢?她們這群弱女子呢?

她們就該被平白無故犧牲掉嗎?

公道!

如趙寰說的那樣,她們誓要讨一個公道!

韓皎袖着的手,用力掐住掌心,按下了胸中翻滾的恨意,道:“你們去柴房取獨輪車,領了葦席,将她們推到宮門口去吧。”

趙寰她們去拿來了獨輪車,将葦席墊上去,将三人小心翼翼抱上去放好。

讓嚴善留下,趙寰與趙瑚兒邢秉懿一起,推着車到了東南角的宮門口。

守着宮門的守衛見到她們前來,揚聲呵斥道:“站住!你們來這裏做甚?”

韓皎忙上前,曲膝福身見禮,恭敬地道:“她們幾人沒了,奉命将她們送出去,找人去處理掉。”

守衛向來趾高氣揚,沒搭理韓皎,朝獨輪車來回打量。上峰有令,進出宮門一律得嚴查。他莫敢不從,走上前,唰一下抽出了刀。

趙瑚兒與邢秉懿被明晃晃的刀晃得呼吸一窒,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眼見守衛手上的刀就要挑到趙金鈴身上,趙寰突然出口:“且慢!”

守衛手一頓,怒意頓生,眼一橫就要發火。

趙寰似害怕得不敢擡頭,小聲道:“她們患了疫病,郎中說了,要防着傳開,不能随意亂碰。浣衣院已經近十人都患了相似的病症,沒了四五人,餘下的其他幾人,都要挪出去。”

除了幾個年紀小的之外,還有病得起不了身的,趙寰幹脆趁機一并将她們都弄了出去。

守衛将信将疑,握着刀的手,到底沒敢向前。他朝後一看,見到幾輛獨輪車一并推了來,經常出入宮中的嚴郎中跟在後面,心中的懷疑消散了大半。

等到嚴郎中走過來,因他醫術高超,守衛對他不免客氣幾分,上前問道:“聽說浣衣院起了疫病?”

嚴郎中嘆息一聲,苦着臉說道:“可不是,連着沒了好幾個。其他身子弱的大人,亦都染上了,你們也要小心些。”

守衛被唬了一跳,馬上讓開到了一旁,揚着刀吩咐人開門,朝趙寰她們厲聲道:“快些送出去,還站在這裏作甚!”

趙寰忙推着獨輪車出了宮,守衛遠遠綴在其後。

宮牆腳經常有衣衫褴褛,無家可歸的乞兒,等着送潲水出宮時,奔上去撈一口吃食。

守衛以前經常驅趕他們,這時一看,倒是眼前一亮,高聲吆喝道:“你們,過來,将她們弄走去處置了!”

乞兒們縮成一團沒敢動,守衛氣得跳腳,把刀舞得呼呼響,威脅道:“賤奴!敢不聽話,仔細砍了你們的腦袋!”

面黃肌瘦的乞兒們,這才弓着腰,畏縮着走了上前。他們連頭都不敢擡,彎腰擡起破葦席,搖搖晃晃離開。

守衛松了口氣,對趙寰她們命令道:“你們還不快回去,莫非想要被一并丢去亂葬崗!”

趙寰不動聲色看着林大文他們走遠,推着空獨輪車,轉身回浣衣院。

一路上,趙瑚兒難得安靜。等進了浣衣院的院門,金人婆子忙不疊閃身離開,她方低聲說道:“自到了浣衣院,好似在深牢大獄,每日都過得渾渾噩噩,我都忘了今夕是何夕。今日是我第一次走出這道宮門,亦忘了外面的天地,竟然如此廣闊。”

邢秉懿低聲接話道:“雲真美啊,比雪還要潔白,它們就那般恣意流淌。若是有來世,我要做一朵雲。做人沒意思,就算是貴為王妃,也活在方寸之間,從沒一天暢快過。”

半晌後,趙瑚兒搖了搖頭,道:“我來世還是要做人,這輩子的恩怨,就這輩子了了,下輩子,能做個随着自己心意而活的人。”

她側轉頭,看着一直沉默不語的趙寰,問道:“二十一娘,你呢,下輩子想做什麽?”

趙寰坦率道:“沒想過,沒功夫想。”

趙瑚兒愣住,很快就釋然了。也是,趙寰為了她們殚精竭慮,壓根沒功夫想那麽多。

念及趙寰的辛苦,趙瑚兒想了下,說道:“既然裝疫病的法子有用,我們就該全部裝染上疫病,好一起逃出去省事。”

趙寰道:“不行。若是都染上疫病,浣衣院或會被金人圍起來,或全部挪到一處去。不是被一把火燒掉,就是全部活埋。”

趙瑚兒臉色一變,邢秉懿心有餘悸道:“金人心狠手辣,什麽喪盡天良的事情做不出來。為了怕人逃走,将疫病傳開,他們肯定會派重兵驅趕,到時候我們休想逃掉。”

趙寰耐心解釋:“不僅如此,我們就算全部都出去了,如今天氣還冷得很,這麽多人,難以找到合适的落腳避寒之處。宮裏的這條線,基本就斷了。”

趙瑚兒恍然大悟,笑着道:“還是二十一娘想得周全,将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邢秉懿觑着趙寰蒼白的臉色,額頭冒出來的虛汗,忙關心問道:“二十一娘,你可是傷口又裂開了?”

昨晚奔波太累,與嚴郎中林大文他們商議接下來的安排,思慮過重,又沒歇息好,此時精力略有些不濟。

“我還好,歇息一陣就沒事了。”趙寰拭去虛汗,轉頭看向後面,見姜醉眉她們都順利歸來,長長舒了口氣。

邢秉懿順着趙寰的視線看去,勸道:“你且先将事情放一放,回去歇一歇再說。”

趙寰理了理發絲,望着前面轉角處,突然出現的一隊金兵。

被拱衛在中間的完顏亶,神情陰郁,陰森森,看上去似冰冷的蛇。

趙寰頓時神色微凜,輕聲警告道:“瘋子來了,你們都要萬分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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