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韓皎與金人婆子見到完顏亶前來, 趕緊上前見禮。金兵氣勢洶洶,握着刀的手一擡,将兩人掀到了一邊去。
完顏亶腳步微頓, 四下打量了一眼, 不耐煩問道:“人呢?”
韓皎不知其意, 愣了下恭敬地道:“浣衣院髒污破舊,恐污了陛下的眼睛。陛下可是要找誰,小的這就去将她傳來。”
完顏亶看都未看韓皎, 拔高聲音, 手握成拳,猛然朝下一揮,嘶聲力竭喊道:“都死了, 難道都死了?人呢,人呢?!”
衆人見完顏亶神情癫狂,吓得紛紛躲進了屋。趙寰她們避無可避, 無聲肅立在一旁。
完顏亶神色更加陰郁了, 他眼珠子四下翻動,大步流星走到趙寰她們面前,嘶聲質問道:“人呢?”
趙寰略微思索了下, 依舊低頭不語。趙瑚兒嘴皮動了動,見她沒做聲, 趕緊跟着閉上了嘴。
完顏亶等了一會, 沒聽到回答, 呼吸急促起來。擡腳踹向牆壁,将土牆踹得塵土飛揚。
他順手大力推開一扇屋門, 沖進去之後,再急轉身出來, 奔進下一間。
跟瘋狗般,連着奔了幾間,引得浣衣院尖叫連連,一片恐慌。
趙瑚兒驚慌不定看着趙寰,低聲問道:“二十一娘,他在作甚?”
趙寰眉頭緊皺,道:“他在找人。”腦子裏靈光一閃,臉色微沉,“若是我沒猜錯的話,他找的......就是她。”
趙瑚兒也看出了完顏亶的不對勁,順着趙寰的視線看去,呼吸霎時一窒。
完顏亶從一間屋子裏沖出來,手緊拽着臉色煞白,哭都不敢哭的趙金姑。
“三十二娘!”趙瑚兒低聲驚呼,手不禁拽住了趙寰的衣袖,焦急地道:“二十一娘,這該如何是好?早知道,把她也弄出去了。”
趙寰眼神沉了下去,完顏亶明顯不太正常,暴躁而分裂。他極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緒,卻一直在失控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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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金姑瘦得像是只小鹌鹑,看上去不過八九歲出頭的小娘子。金人成親早,完顏亶十餘歲,身子壯實,已與成人無異,早與裴滿氏大婚。
趙寰試圖猜測完顏亶來找趙金姑的意圖,或許登基筵席那晚,看到弱小的趙金姑,突然來了興致。又或許,趙金姑是他反抗完顏宗幹等人的工具。
無論哪一種,都令人惡心透頂。
完顏亶一言不發拖着尖叫哭泣的趙金姑,繼續往其他屋子走去。在最後一間汴京宮女們住的屋子裏,拖了年約十五六歲的徐梨兒出來。
徐梨兒憋着氣,雙目圓瞪,身子後傾沉默反抗。
完顏亶怒了,用力将她一摔,扭曲着臉罵道:“找死!”
徐梨兒被摔倒在地,痛得叫喚了聲,半晌都沒能動彈。
趙瑚兒看得喘氣都粗了,柳眉一豎,不管不顧就要沖出去。
趙寰眼疾手快拉住了她,轉頭朝浣衣院大門的反向看去。
趙瑚兒沒能動彈,抿了抿嘴剛要說話,聽到完顏宗幹一聲怒喝:“陛下,此處肮髒,不是你該來之地!”
完顏亶臉色變幻不停,用盡全力拽住了趙金姑,幾乎快将她的手臂捏碎。
趙金姑痛得冷汗淋漓,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聲來。
完顏亶陰鸷的雙眼,不敢與完顏中幹對上,氣焰卻不低,大聲道:“我要選她們為妃!”
完顏宗幹上前幾步,緊緊盯着完顏亶,厲聲道:“此處說不定有了瘟症,陛下讀過漢人的書,書中言: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不過幾個大宋女人罷了,值得你大動幹戈!”
完顏亶擡起了頭、傲然地道:“我完顏氏向來不懼死,若伯父害怕的話,不若回去自己的王寨。伯父既然說幾個大宋女人罷了,為何又要攔着,我就要她們!”
完顏宗幹氣得額頭青筋直冒,他看了眼四下打開屋門,偷偷打量的衆人,惱羞成怒道:“都滾回去!”
“砰砰砰”,門接連二三關上了。趙寰推了趙瑚兒她們回屋,她則悶聲不響,一個箭步奔上前。
徐梨兒還痛苦坐在地上,趙寰俯身,半拖半拽将她帶走。
完顏宗幹上下打量着趙寰,冷哼一聲,道:“站住!”
趙寰停下腳步,低垂着頭站在了那裏。
完顏宗幹繞着趙寰走動了幾圈,眼神在她身上掃來掃去,啧啧兩聲,陰陽怪氣道:“柔福帝姬,真是大膽啊!怪不得那許多人要你。沒我的命令,誰讓你動她的?”
趙寰感到好似陰冷的毒蛇在身上爬,渾身都難受不已。她屏住氣,裝作害怕道:“她生了病,郎中說也要将她送出去。”
完顏宗幹頓了下,警惕地盯着兩人,下意識離得遠了些,呵斥道:“滾!”
趙寰暗自松了口氣,攙扶着徐梨兒離開,趙瑚兒忙停下腳步上前幫忙,低聲焦急道:“三十二娘怎麽辦?”
“三十二娘沒事。”趙寰道。
趙瑚兒往後看了眼,完顏亶與完顏宗幹跟鬥雞一樣,語速飛快,叽裏咕嚕在争執着什麽。
趙金姑已經被完顏亶放開,吓得縮在旁邊簌簌發抖,既不敢走,更不敢哭。
趙瑚兒緊咬着唇,不忍再看,轉頭回了屋。
趙寰讓徐梨兒坐在炕上,擰了布巾遞給她,道:“傷到哪兒了?”
“沒事,就是一口氣沒能緩過來。”徐梨兒答了句。這時,她才全身一軟,接過布巾的手,顫抖個不停,哆嗦着哭道:“厲鬼,他們都是厲鬼!”
趙瑚兒義憤填膺地道:“他們豈是厲鬼,金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邢秉懿慌忙朝屋外看了眼,壓低聲音道:“你小聲點,要是被聽見,仔細惹出禍事。”
趙瑚兒氣得不行,想到完顏宗幹他們還在外面,到底不情不願沒再說話。
過了一會,院子裏重重的腳步聲經過,趙寰走上前,從門縫朝外悄悄打量,道:“他們都走了。”說完,打開門走了出去。
趙瑚兒忙跟着出去,幫着趙寰扶起哭得傷心的趙金姑回屋。
送走三個小的,多了兩人,屋子裏尚不算擁擠。嚴善幫着倒了水給徐梨兒喝,她情緒已經平穩了許多,只眼眶紅着,還不時長長抽噎一聲。
趙寰與趙瑚兒将趙金姑安置在炕上坐好,讓她略加洗漱之後,給她也倒了碗水。
趙金姑木呆呆坐着,捧着碗沒動,淚珠子斷了線般,滾滾而落。
趙寰也沒勸,拿走趙金姑手上的碗,掀起她的衣袖查看。
趙金姑跟蘆柴棒般瘦弱的手臂上,被完顏亶捏得青紫交加,慘不忍睹。
趙瑚兒更恨了,破口大罵道:“狗賊!畜生!我真恨不得将他們全部殺得片甲不留!”
邢秉懿哎喲一聲,趕緊跑到門前往外打探,見外面沒人,方回頭看着趙瑚兒。
想到趙瑚兒先前的舉止,刑秉懿責備地道:“十三娘,你真是太沖動,若非二十一娘,你今日又撞到了刀口上。你莫非以為,完顏宗幹會與你講情面講道理,完顏亶又會是心慈手軟之人?”
趙瑚兒知道自己莽撞了,不過仍然不服氣,梗着脖子辯駁道:“我就是看不過去,完顏亶發了瘋來浣衣院要人。瞧他小小年紀,書也讀得不少,真真是不要臉!”
邢秉懿急了,氣得也口不擇言道:“完顏亶是金人的皇帝,以前我們這些人,都被安成了完顏晟的女人,金人野蠻,從不講倫理綱常,我們眼下都成了完顏亶後宮的人。他來此地挑選人,再不要臉,你我能耐他何?”
嘲諷冷笑幾聲,刑秉懿不屑道:“男人都莫過如此,太上皇又好到了何處去!金人不讀書,跟畜生無異。完顏亶熟讀經史,他也跟沒讀書的莽漢般,全然不顧禮義廉恥。說起來,大宋男人亦這般,朝堂上的官員,趙家男子,誰不是妻妾成群!”
趙瑚兒神色一下黯淡下來,頓感索然無味。是啊,男人都一樣。宋人金人,只讀過書的人,做喪盡天良的事情來,會掩飾一二而已。
趙寰一直沒有作聲,她默默擰了冷布巾,敷在趙金姑的手臂上散淤。
被冷冰冰的布巾一激,趙金姑手臂抖動了下,情不自禁往後躲閃。
趙寰輕聲安慰她道:“先前我替你查看過了,好似沒傷着骨頭。敷一陣,傷處好得快些,你若是受不住,不敷也行,過幾天淤青就散了。”
趙金姑嗯了聲,咬了咬嘴唇,嗫嚅着道:“有勞二十一娘,我沒事。”
趙金姑生母早逝,份位不高。以前在汴京宮裏也不起眼,性格怯弱內向。道完謝,就坐在那裏垂頭抹淚。
徐梨兒一直微微揚着頭,眼裏閃着淚光,卻沒再哭。
聽到趙金姑的啜泣,徐梨兒本來就不喜歡這些帝姬嫔妃們,她一下轉頭看去,戾氣橫生,嬌叱道:“閉嘴!哭哭哭,哭什麽哭!你莫非還盼着給完顏亶做妃子不成!”
趙金姑吓了一跳,白着臉,結結巴巴解釋道:“我沒有,我萬萬沒這個心思.....”
“你姓趙,你是大宋的帝姬。且不提咱們這些下人婢女,汴京無辜的平民小娘子。你阖家全族的姊妹,嫂子姑母堂姊妹表姊妹,女人們有一個算一個,被金人□□,死的死,傷的傷,殘的殘。你若打着做完顏亶後妃的心思,上愧對天,下愧對列祖列宗,黎民百姓。十足比金人還要可惡,不要臉!”
趙金姑嘴笨拙,剛發出一個聲音,就被徐梨兒打斷了。她杏眼圓睜,凄厲地道:“我寧願做女妓,也不要舔着臉做妃子,去享受金人給的那點好處!金人賞給你的一只金簪,一個封號,上面全沾滿了咱們女人的血!”
趙金姑被罵得傻了眼,茫然看着突然暴怒的徐梨兒,一時連哭都忘記了。
屋內鴉雀無聲,惟餘徐梨兒呼哧的喘氣聲。
趙瑚兒最先噗呲一下笑出聲,打破了屋內的寧靜。她平時與徐梨兒不熟,見識到她烈火般的性格,頓感到相逢恨晚。
她走上前,坐在徐梨兒身邊,親親密密地道:“真是爽利的性子,看上去,我們才是如假包換的親姊妹!”
徐梨兒并不買賬,惱怒地道:“我家雖然窮困,爹娘生前一直清清白白做人,無愧于天地。誰與你是親姊妹,有那麽一個爹爹,真是羞煞人!”
趙瑚兒讪笑幾聲,道:“是是是,我爹爹不是......”
作為嫡公主,趙佶以前待她甚為不錯,“不是人”三個字在嘴邊含混了下,到底沒有說出口。
尴尬了下,趙瑚兒轉開了話題,問趙寰道:“二十一娘,她們可會有事?”
若是完顏希尹沒死,完顏宗幹與完顏宗弼對陣占據了上風,不需要拉攏裴滿氏。完顏亶收幾個後宮嫔妃,算不得什麽大事。
完顏希尹死了,裴滿氏強勢,完顏亶想要為所欲為,掙脫完顏宗幹的擺布,眼下他還做不到。
趙寰沉吟了下,說道:“她們暫且不會有事。完顏亶性格雖陰晴不定,完顏宗幹忌諱浣衣院的疫病,會派更多的金兵守衛着他,不會讓他亂跑。”
徐梨兒掙紮了下,起身對趙寰曲膝福了福身,道:“多謝你先前搭手相助。你以前也幫過我們,這份恩情我記在心裏。”
趙寰笑笑,說了聲無妨,“我們本當守望相助。你先前說得對,我們是帝姬,既然享了福,就該還你們一些。”
徐梨兒斜了眼趙金姑,道:“帝姬與帝姬,相差得可遠了去。皇後太後都沒管.....”想到邢秉懿也是皇後,她不自在了下,含糊着道:“反正多謝你。”
趙寰豈能看不出徐梨兒的心思,道:“你們暫且歇息一陣,我出去打探一下情況。”
邢秉懿忙道:“二十一娘,你累成這樣,先歇一會吧。”
趙寰道:“等會再回來歇息,我還有些事,得去問問韓皎。”
邢秉懿沒法,硬留了她一陣,将剩下的那點糖,全部兌了水給她喝了,方放她出去。
浣衣院所有屋門緊閉,安靜荒涼。太陽明晃晃照着,卻沒有半點溫度。
趙寰眯縫起眼睛,望着碧藍如洗的天空。
逐漸開春了,春雨貴如油。天已經連續晴了許久,滴雨未下。
完顏宗幹應當也注意到了天氣的情況,趙寰斟酌着,為了搶更多的糧食錢財,來度過即将到來的災荒。金人此次出兵的規模與人數,絕對不會少。
趙寰站了一會,往韓皎的住處走去。剛轉過屋角,恰好與她遇上。
韓皎四下望了望,走上前低聲道:“完顏亶回到王帳,與裴滿氏大吵一架,差點沒将帳頂都掀了。完顏宗幹在從中調和,他們提起了打仗之事。聽說這次出兵,裴滿氏家族去的人少,裴滿氏很不滿。其他的,完顏氏各部都派了兵,兵力大致差不多。在外地的王爺,比如燕京的翼王,完顏鹘懶也會出兵。”
趙寰頓時神色一喜。
燕京,真是天助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