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趙寰迅速排兵布陣, 将約莫近百人,留了三十人潛伏在各個崗哨底下,防着他們下山去向完顏中幹報信。

瞞肯定瞞不了多久, 祝榮與嚴郎中他們那邊還在弄馬, 很快就會被發現。

趙寰只要一兩天的功夫, 給她喘息安排的時機。那時候,她第一個要對上的,就是完顏宗幹。

剩下的一百七十餘人, 在黑夜裏沿着山路蜿蜒前行, 跟着她來到了山頂。

山下,果真是燈影綽綽,平坦寬闊的山谷。裏面修建着一排排的土屋。土屋旁, 是一座座的氈帳。

趙寰擡手随意抹去了臉上的血漬,神色堅毅,手舉過頭頂, 無聲下令。

林大文一馬當先, 身後的漢子們緊随其後,飛速下山。

趙寰與趙瑚兒幾人夾在中間,随着他們下到山谷, 兵分幾路撲向了氈帳與土屋。

中間的土屋建得最寬敞高大,煉鐵爐裏的爐火, 還在熊熊燃燒。生鐵, 打造到一半的刀, 箭頭,鐵甲, 堆放在那裏。

三三兩兩的工匠蜷縮在屋角,耷拉着腦袋昏昏欲睡。

突然闖入的人馬, 将他們從夢中驚醒。趙寰望着他們,冷靜而清晰喊道:“大宋人靠邊!”

徐梨兒很快接上:“大宋人不殺同胞!”

趙瑚兒:“大宋人不助纣為虐!”

邢秉懿:“我們一起回大宋!”

姜醉眉身子靈活扭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幅度,臉都用力得扭曲了,揚起錘子朝身後手鬼鬼祟祟要逃的金人砸去,嬌叱一聲:“金賊,看死!”

金人轟然倒地,腦門兒上一個深深的血洞,圓睜着眼睛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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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瑚兒見了,暢快無比,她想仰天大喊。

當時許月娘也是這樣,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

又以怨報怨,以牙還牙了一個!

金人與大宋百姓區別明顯,他們分成了兩撥聚在一起。一撥守在一間緊閉的門邊,身邊地上還擺着幾個空酒罐,慌張躲閃。

一撥衣衫褴褛,神色麻木,茫然望着她們。

趙寰太熟悉他們的樣子了,以前在浣衣院比比皆是。

這是經歷過壓榨,以及深重的苦難,惟餘一口氣,麻木活着的模樣。

趙寰毫不猶豫,帶着大家撲向了金人,喊道:“門在此處,砸開!”

令行禁止,大家跟着湧上前,與起身張牙舞爪反抗的金人厮殺在一起。

事發突然,金人手上沒有兵器,但他們早已嚣張慣了,向來看不起大宋人。

有個領頭模樣的金人,露出一口大黃牙,扯着嗓子怒吼:“大宋賤奴弱得很,敢來找死,殺了他們這些孬種,這幾個娘們兒既然送上了門,就留給我們兄弟爽快爽快!”

他的話音剛落,趙寰放棄了踹門,揉身上前,手上的锉刀,朝他胸口招呼去。

金人側身躲避,看趙寰是弱女子,并未将她放在眼裏。獰笑着,伸手就來抓她,試圖奪走她手上的锉刀。

趙寰并沒如他那樣躲避,腳步未停,眨眼間到了他的面前。

眼前一花,金人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他感到脖子上一陣涼意,接着是巨大的疼痛,呼吸困難。

金人下意識擡手一摸,滿手濃稠的血。頭眩暈,眼前趙寰那張冷靜的臉,在不斷晃動。

“砰”一聲,金人倒地,抽搐幾下,氣絕身亡。

趙瑚兒大聲高喊,手握着帶血錐子揮舞,鼓舞着士氣:“領頭的死了,殺啊!”

金人被這群殺氣凜冽,殺瘋了眼的女人鎮住,領頭的又死了,抱着頭就想要逃。

“攔住他們!”趙寰朝着靠近門邊的大宋工匠們,拔高聲音道:“你們不是孬種,他們才是,殺了他們報仇!”

他們中有人,聽到金人開罵時,麻木的臉,就開始出現了裂痕。

背井離鄉,家破人亡。身體上的折磨,身心上的侮辱,日複一日的艱難勞作,已經讓他們瀕臨崩潰邊緣。

一群小娘子都在奮勇反抗,他們還有什麽臉面軟弱?!

“跟他們拼了!”一個漢子嘶喊着,手緊握成拳,朝金人嗷嗷撲來。

平時被金人們欺負太狠,這群工匠早就恨極了他們。

見有人帶頭,嚎叫着,吶喊着,也不管什麽兵器不兵器,一并沖入了戰局。

原本不分伯仲的雙方,情形立即扭轉。徐梨兒她們有了人幫忙,愈戰愈勇。

她們全身是血,襯着赤紅的眼眶,看上去真似地獄裏爬出來索命的厲鬼。

金人們很快倒下,大宋人英勇無敵,繼續與還在頑固抵抗的金人們搏殺。

趙寰耳聽四方,眼觀八路。屋外的打鬥聲不斷,慘叫直入雲霄。

金兵守衛有上戰場的經驗,若面對面肉搏,不一定是他們的對手。

趙寰定了定神,奔到最先倒下的金人管事身邊,從他腰間尋到鑰匙,打開了門鎖。

屋內堆放着打造好,還沒來得及運出去的刀箭。

真是太好了!趙寰迅速估了下數量,第一批起事的兵器足夠了!

趙寰随手抽出把大刀,回頭對跟着她進來的姜醉眉道:“快,快叫幾人進來,帶着刀去幫林大文他們!”

姜醉眉立刻轉身出去,很快就揪了一串人進門。趙寰目光凜然掃去,沉聲道:“拿上刀,跟我走!”

工匠們學着趙寰那樣,取了刀,跟在她的身後出了屋。

趙寰站在中間的空地上,看着幾處打鬥的局勢,衡量過後,朝着明顯落了下風的那邊跑去,毫不猶豫沖入了戰局。

眼下,她還不能只在後方指揮坐鎮。他們之間,只是并肩殺敵的同胞夥伴。

她要與她的同胞夥伴們,戰鬥在一起。

這裏亦沒有女人,只有人。

戰争,女人既然逃不過,就不能走開。

趙寰希望一人不少,全部回家!

金人在被窩裏被襲擊,他們雖然身經百戰,比起這群面黃肌瘦,被強行奴役的大宋人要兇狠,進退有度。

但面對大宋人不要命的拼殺,以及他們手上的各種奇怪木工用具,金兵打仗的陣法全用不上,一時很難将他們完全打敗。

逐漸地,有人手上的锉子錐子等被奪走。金兵狠絕,立刻反撲。眼見他們被打得沒了抵抗的能力,一群手持長刀的工匠們加了進來。

這裏面的幾個女人,尤為兇猛。她們雙手握着快有自己身高一半的長刀,沒有任何章法亂砍。

金兵駭然,一下亂了陣腳,步步後退,有人更是吓得抱頭逃竄。

再而衰,衰而竭。金兵無人指揮,被突然偷襲,士氣肉眼可見低下。

趙寰在外圈,機敏而警惕,見到跑出來的金兵,神出鬼沒上前補上一刀。

若有徐梨兒趙瑚兒她們被偷襲,她來不及補救的,迅速出言提醒。來得及補救的,撲上去就是一刀。

刀口已經砍得起卷,到處血肉橫飛,地上躺滿了屍首,染透了地上的泥。

有敵人金兵的,也有大宋百姓的。

趙寰見金人敗局已定,開始指揮人用金人的獨輪車運送刀箭,站在一旁沉聲下令:“快,要快些。”

林大文喘息着,來到趙寰身邊,面帶喜悅道:“前面守衛的張五來報,無一人逃脫。

趙寰呼出口氣,沒人能去報信,至少這邊的消息是暫時瞞住了。

她看到林大文左手臂耷拉着,臉色慘白,側着身子在與她說話,略微皺眉,問道:“左手臂受傷了?”

林大文見識過了她們的英勇,想着自己的左右臂在打鬥中不小心脫臼,一時有點兒不好意思,支支吾吾想要否認:“我沒......”

“事”字還沒說出口,趙寰已經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按壓摸索了幾下,“應當沒傷到筋骨,你忍一忍,可能有點痛。”

随着趙寰的話音一落,她手上用力,“咔噠”一聲。

林大文還沒回過神,手臂處一陣刺痛,手臂歸還了原位。他全身一陣僵硬,羞愧得都快哭了。

趙寰斜了他眼,淡淡地道:“我們都是同胞戰友,以後受傷了不要瞞着,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是。”林大文趕緊應了,看到趙寰被破裂的右手衣袖處,還有血不斷留下來,他不禁一愣,急道:“二十一娘,你的手受傷了。”

趙寰哦了聲,随意撩起衣袖,看到小手臂上血肉翻卷的傷口,道:“先前被金賊砍了一刀,只是皮肉傷,沒傷到骨頭。”

一邊說着,一邊幹脆将衣袖扯了,手伸到林大文面前,“幫我綁上。”

林大文手忙腳亂接過布巾,趙寰轉頭四望,問道:“許山呢?”

“我這就去将他叫來。”林大文系好布巾,趕緊去找許山。

趙瑚兒她們累得靠着牆,坐地上直喘粗氣。望着眼前的修羅場,不知誰先笑,其他人跟着一起笑得淚眼翻飛。

趙寰聽到她們銀鈴般暢快的笑聲,轉過頭去,跟着她們一起笑。

徐梨兒手撐着刀,也沒去管臉上的血淚,哈哈大笑道:“爽快啊,我這輩子,從沒一天這般快活過!”

“上次殺人,我也這般快活。只那次,沒有今晚這麽激烈,面對這麽多敵人。”姜醉眉潤了潤幹燥的嘴唇,天上的星辰映入了她眼裏,朦胧又絢爛。

“還有上次?!”徐梨兒臉上的笑容一僵,頓時不滿了。

“是啊,上次。”趙瑚兒接了話,朝徐梨兒得意眨眼,“是我們搬空了糧食倉庫,殺了人。”

徐梨兒滿臉不悅,嘀咕抱怨道:“這麽大的事情,竟然不算上我一份,你們太不仗義了!”

邢秉懿略微歇過了氣,木着臉罵道:“瘋子。殺人又不是吃席,還要給你下帖子不成!”

徐梨兒吭哧吭哧笑得歡快無比,靠在趙瑚兒的肩膀上,懶洋洋道:“十三娘,以前我很讨厭你們這群帝姬貴人,今晚我不讨厭了。二十一娘說,我們是同胞,是夥伴。對,我們是夥伴。小娘子,小娘子!哈哈哈,小娘子也能殺敵。我今晚殺了好多人,開始我還在數,後來就忘了。按照軍營裏的算,我怎麽得也能封個游擊将軍了吧?”

邢秉懿白了她眼,撐着起身,用腳挨個輕輕踢了踢,吆喝訓斥道:“地上涼,快起來,我們進屋去。裏面有火堆,暖和一些,我們好将傷處裹一裹。別只顧着高興,最後流血而亡了。”

趙瑚兒看到趙寰還在忙碌,趕緊起了身,道:“我們快些,弄好之後去幫一幫二十一娘。”

幾人身上都有傷口,她們嘻嘻哈哈站起了身,互相搭着肩膀,攙扶着進了屋。

這邊,林大文帶了許山過來,他懷裏的包裹不離身,欠身道:“二十一娘,可是要炸掉了?”

趙寰打量了周圍一圈,眼神黯淡下來,道:“我們的同伴,無論死傷,都全部帶走。死傷的金賊,帶不走的用具,全部弄到打鐵的屋子裏去,一并炸毀!”

許山先前看過他們的傷亡,死了十餘人,重傷三四人。輕傷的都沒停下來,還沒個準确的數量。

金兵守衛大約有近三百五十人左右,這一戰,算是以少勝多。照理說,許山應該高興,心裏還是難過了下。

只許山知道趙寰炸毀此處的重要性,有金人的煉鐵爐。金人的“鐵浮屠”騎兵,鐵甲,此地就是來源之一。

他很快振奮起了精神,低聲道:“是,金賊無論死傷,都要讓他們長埋此地。我已經準備好了,定會不辱使命。”

林大文沉默着,轉身去安排,趙寰則走去了先前最先站出來的漢子面前。

漢子左腿伸直,右腿曲起,手搭在膝蓋上,眼神直直望着眼前。聽到身邊的動靜,擡頭看向了趙寰,左腿忙往回收,就要起身。

趙寰擺擺手,親切地道:“無妨,你們累了,怎麽舒服怎麽來。我叫趙寰,排行二十一。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漢子聽到姓趙,以及排行,手足無措了起來,嗫嚅着道:“草民叫姜七郎。家中七兄弟,都是打鐵為生。在汴京時就死了三人,兩人被抓來了金國,其餘兩人不知所蹤。”

又是一起家破人亡的慘事,趙寰見多了,依舊會感到難過。她沉默了會,道:“以後以你我相稱吧,這裏沒有皇親國戚。你我都一樣,算是家破人亡。不過,以後再也不會了。你們今日很勇敢,你看,金人并不如他們呈現出來的厲害,他們同樣不堪一擊。等會,我們會把這裏全部毀掉。你的同伴們,不,我們都是大宋人,彼此都是同伴。”

姜七郎呆愣的神色中,漸漸出現了激動。

大宋百姓被金人強行打為奴隸,他們當然不服反抗過。只以前他們沒有凝結成團,三五個冒出頭,被金人虐殺。加之大宋節節敗退,後來反的人就逐漸少了。

今晚,姜七郎方知道了什麽叫反抗,不服。

在她指揮下的這群人,進退得當,勇猛果敢。如天将神兵,将這欺壓他們的金人殺得片甲不留。

趙寰道:“你們眼下沒了別的去處,等下跟着他們回去吧。大都到處都是山林,人煙罕至,你們很好藏身。”

姜七郎不笨,他看到刀箭等被搬出去,本能地問道:“你們呢?”

趙寰淡淡一笑,道:“我們,要殺回大宋去,我們要回家。”

姜七郎神色一震,翻身爬起來,想都不想道:“二十一娘,我也要回家。我要跟着你們去,上陣殺敵,殺金賊!”

他的其他同伴們,見到兩人在說話,漸漸圍了過來。此時一聽,好幾個殺得意猶未盡的,咬牙切齒,堅定無比道:“我也要殺金賊!”

“居然被這群狗東西,欺負了這般久。我以前真是個軟蛋,早就該與他們拼了!”

“是啊,我們一群大男人,甚至還不如那幾個小娘子!”

“小娘子,小娘子怎麽了!”姜醉眉她們收拾好了出屋,一聽,頓時不依了。

那人見識過幾人的兇狠,知道說錯了話,趕緊作揖賠不是,一溜煙往後面躲了去。

徐梨兒沖他們冷哼了聲,道:“既然你們不服氣,我們到時候,再在戰場上比一比,看誰殺敵多!”

那人身後的同伴,将他推了出來,道:“這位天神娘子,他叫黃牛兒,你別認錯人了,我可不敢與你比!”

滿身血汗的衆人,這時一起笑了起來。火堆的光,星光,血光,映在他們臉上,詭異而歡暢。

他們會打造兵器,再加上何良,趙寰勉強能湊出個□□造箭作匠營。她肯定不能讓他們折損在戰場上,先暫且收留下來再議。

大家一起動手,很快将能運走的刀箭等全部運走。運不走的,與金兵屍首一起堆到了打鐵的屋子裏,等下炸毀。

其他作匠屋,裏面堆放了柴火,淋了油,一把火燒掉。

趙寰檢查過所有人,等到他們都疏散開之後,方對去點火的幾人細細叮囑,尤其是許山,道:“你記得,點了就馬上跑,不能逗留。”

許山應了,抱着包裹進了屋。趙寰望着他們前去,分別點燃了柴火。很快,屋子燃燒起來,點火之人紛紛跑出了屋。

原本要炸掉的屋子,卻遲遲沒有動靜。許山跑了一段路,不禁回頭去看,腳步逐漸慢了下來。

趙寰見勢不對,立刻淩厲喊道:“許山,別去管,快回來!”

許山卻沒似沒聽見,他腳步越發越慢,站在那裏沒動了,看向趙寰大聲道:“二十一娘,我得去看看,肯定是引線不對勁。我以前遇到過,小事,知道如何解決。”

如果真有許山說的那般輕巧,肯定早就改善掉了。趙寰臉色一下變了,她朝許山奔過去,厲聲道:“不許去,回來!”

許山也跑,他邊跑邊回頭,對趙寰揮舞着手。滄桑的面容上,是難得的松快笑容,“二十一娘,你別來,我進去看看。我不能輸給高順啊,不然以後見了面,他還不得笑話我!”

趙寰心迅速往下沉,她被追上來的林大文死死拖住了,他喘着氣,急着道:“二十一娘,眼前危險!”

邢秉懿她們也趕了上前,連聲哀求道:“二十一娘,你不能以身犯險,大家都還指望着你呢。”

趙寰一句話都沒聽進去,在其他屋子熊熊火光的映照下,她看到許山已經跑到了依舊未有動靜的屋門前。

許山停下腳步,臉上堆滿了笑,朝她大聲喊道:“二十一娘,你許諾過,要帶大家回家。”

此時,許山面前,恍然浮現出只在夢裏出現過的汴京。

熱鬧,喧嘩,十二時辰永遠不滅的人間煙火。有讀書人吃多了酒,結伴踏歌而行,叽裏咕嚕念着他聽不懂的詩詞。

什麽“山河無恙,人間皆安”,這兩句,許山也不明白,他為何記得這般清楚。

許山眼前的汴京城,一磚一瓦,桑家瓦子,樊樓,大象棚,清晰閃過。他渾身釋然,輕快無比。

他真的回了家。

許山滿面春風,笑道:“二十一娘,你肩上的擔子重着呢,除了帶大家回家,還要讓大宋山河無恙,人間皆安。”

很快,屋子似元宵節的焰火,在面前騰空炸開。血腥味,硝煙味,彌漫在夜空。震耳欲聾的聲音,直透耳膜。

趙寰眼前一片朦胧,耳朵腦子裏嗡嗡作響,長久回蕩着許山那句話。

山河無恙,人間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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