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完顏亶被護衛簇擁着, 飛馬而來。他的心在狂跳,緊緊抿着唇,因為太過用力, 太陽穴的青筋, 似乎下一瞬就即将會砰然爆裂開。
完顏宗幹要殺人了!
完顏宗幹被挾持, 要被殺了!
完顏亶想痛快大笑,除此之外,又深深恐懼。
自小學習漢學, 完顏亶打心底厭惡他親爹完顏宗望, 他的叔伯兄弟們。他們枉顧禮法規矩,與他所學到的“仁義禮智信”完全背道而馳。
作為完顏阿骨打的嫡孫,他自小亦有逐鹿天下的豪情壯志。可從先生韓昉那裏學到越多, 他越痛苦。
他恨一切,恨大金,恨嬌縱無知的皇後裴滿氏, 恨自己。
一邊是恨, 一邊是清醒,完顏亶近乎快崩潰。深知完顏宗幹讨厭歸讨厭,但沒有他, 皇帝之位肯定坐不穩。
完顏亶沖近了,看到躺在血泊裏的完顏宗幹, 他的瞳孔猛縮, 所有的情緒, 全部變成了茫然。
一匹玄色高頭大馬,朝着他狂奔而來。坐在馬上的趙寰, 太陽灑在她的臉上,奪目而耀眼。
馬越來越近, 鼻孔裏噴出來的氣,吹得完顏亶身下馬的鬃毛飛揚。
馬卻未曾減速,甚至,趙寰信馬由缰,右手臂垂落身前,沾滿血的手高高揚起。
帶着血的刀,直插進馬的後臀,痛得馬揚蹄長嘶,速度加快,如風馳電掣。
馬烈,人更狠辣。
一旦兩匹馬相撞,他們都得非死即傷。
完顏亶腦子一空,情不自禁怕得發抖,僵坐在馬上身子已經完全不知如何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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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衛們見狀,被吓得面無人色,嗷嗷叫着打馬上前,不要命探出身,拉住他的馬缰往旁邊拖拽。
趙寰的馬,撞到了完顏亶馬的右後側。她的馬前蹄一軟,前沖之後,跪倒在地。
趙寰俯下身,随着馬勢匍匐下去,單手抱住了馬脖子,方堪堪沒有被摔出去。她的反應極快,身子往旁邊一倒,緊盯着馬,在地上就勢一滾。
受傷的馬狂嘶着,一下站起來,狂奔狂跳,很快就轟然再次倒地。
若是趙寰沒先下馬,會被發狂的馬直接抛下,被踩上一腳,必死無疑。
而完顏亶的馬被撞倒在地,他則直接從馬背上飛了出去。護衛們驚慌失措大吼:“陛下!”紛紛飛跳下馬,跑上前救駕。
趙寰又用命,替她們開了一條路!
韓皎将嘴唇都咬出了血,她含着淚,忍住了沒去看趙寰。趁着眼前難得的機會,招呼小娘子們趕着車馬,突出了完顏亶兵馬的包圍圈。
邢秉懿騎着馬斷後,她含着淚,不斷頻頻回頭,看着在馬蹄間滾來滾去躲避的趙寰。
姜醉眉大哭不止,調轉馬頭就要去救趙寰。“快走!”她被刑秉懿喊住了:“別辜負了她,還有這麽多人,我們要護着她們。”
姜醉眉哭得淚眼模糊,刑秉懿的話,她都懂。趙寰是在搏命,讓她們突圍。若是她回去被金兵抓住,不但得不償失,說不定還會拖累趙寰。
趙寰一陣天旋地轉,頭頂是碧藍如洗的天。太陽太過明媚刺眼,她眼睛眯了眯,右手臂傷上再加傷,巨痛襲來,她好一陣都無法動彈。
金兵護衛在吆喝,人仰馬翻。趙寰看到刑秉懿她們遠去的車馬,心下稍安。用左手始終緊握的锉刀,紮進泥地裏,撐着慢慢爬起身。
“抓住她!”護衛們圍着不知狀況的完顏亶,熙熙攘攘了一陣,總算有人發現了趙寰。他們指着她大聲喊叫,朝她揮舞着刀跑了來。
草!
趙寰難得咒罵了句,只得将锉刀一扔,随手抓過身邊的一匹馬,抱住馬脖子拼命翻身上去。
馬性子暴躁,在原地呼哧打轉。她取下腦後的木釵,揚手對準了馬的眼睛揮下。在離眼珠約莫一粒米的距離時,堪堪停住。
馬甩動着尾巴,變得乖巧無比。趙寰回頭一看,護衛的刀已經砍了上來。
草草!
趙寰罵了兩句,一夾馬肚,馬飛快往前疾馳。護衛們見她逃了,翻身騎上馬就追。
護衛的刀朝趙寰身上招呼,刀鋒帶着的殺氣,卷起她披散的頭發亂飛舞。眼見下一刻,她就要被大卸八塊。
陣陣塵土飛揚,一隊人馬朝他們疾馳而來。護衛們遠遠瞧見他們褴褛的衣衫,起初還不放在眼裏,待定睛一看,臉色頓時變了。
騎在最前面的人,赫然舉起了神臂弩!
趙寰望着像模像樣,架弓拉弦的林大文他們,不由得長長松了口氣。再次舉起手上的木釵,往馬身上一插。
馬吃痛,撒開蹄子如風馳電掣般飛奔,将她與護衛拉開了一段距離,給林大文他們留下了射擊的空檔。
箭矢帶着呼嘯,朝護衛們招呼而去。慘叫聲四起,有人慌亂在喊:“護駕!護駕!”
馬受了驚一陣亂奔,趙寰只來得及留下一句話:“窮寇莫追”,從他們身邊閃身而過。
趙寰被颠得頭暈眼花,五髒六腑都在翻騰。她右手用不上,左手被缰繩勒得火辣辣地疼。加上身體傳來的痛,眼前陣陣發黑。她使勁咬了下舌尖,讓自己保持清醒。
路旁的枯草樹木,在眼前一晃而過。趙寰拼命告訴自己,不能被抛下馬,不能被抛下馬。她盡力俯身睜眼,看清周圍的情形。
在她實在撐不住時,看到路邊勉強厚些的枯草,心一橫,幹脆利落放開了缰繩。
趙寰盡量往馬的左旁側身下滑,使自己半邊身子都低于馬背。這樣掉在地上高度低一些,不至于摔得太慘。
地上的枯草并不厚,加上趙寰雖然極力補救,她摔到地上時,依然像是殺魚前被摔打的魚。在地上迅速翻滾,滑下草坡,掉進了結着厚冰的溝渠裏。
趙寰已經不知道具體哪裏痛,她眼皮吃力張了張,感到一陣冷一陣熱,再也堅持不住,徹底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趙寰感到臉上陣陣溫熱,濕布巾一下下,輕柔地在臉上鬓角拂過。
趙瑚兒壓抑地在哭:“都兩日了還沒醒,別說身上的傷,只吃不進飯食,人也.....”
“呸呸呸!”邢秉懿急急攔住了她,“別胡說,二十一娘不會有事。嚴郎中說了,她沒有起高熱,就不會有危險。她是太累,不僅僅是勞心,還勞力。再加上失血過多,定會暈上好幾日。”
兩日?他們到了何處?可逃脫了追兵?
趙寰心下一急,緩緩睜開了眼睛。趙瑚兒本來在抹淚,與她眼神恰對上,愣了下,一下撲了過來,摟住她嚎啕大哭。
邢秉懿被趙瑚兒舉動驚了跳,待看到趙寰睜開的雙眼,頃刻間,就随着她一起又哭又笑。
“快起來,別壓壞了她。”姜醉眉邊哭,邊拖起了趙瑚兒,解救出了趙寰。
多日未見的趙神佑趙佛佑與趙金鈴三人,她們怕弄疼了她,只敢跪爬在她面前,哭着叽叽喳喳叫她:“姑母。”“二十一娘。”
“痛不痛?我替你吹吹。”趙神佑眼淚滴滴答答往下掉,與以前那樣,湊着小腦袋上前,輕輕吹了吹。
痛啊!骨頭都被拆散了,如何能不痛。趙寰倒沒有隐瞞,虛弱地道:“痛,不過會好的。”
徐梨兒道:“你的馬驚了,我們在後面拼命趕,怎麽都追不上。追了好久,看到你跌落下馬,我們都快吓死了。”
趙金鈴眼巴巴問道:“二十一娘,你不怕嗎?”
趙寰愣了下,忍不住去回想,她當時怕不怕?
事情發生的時候,根本不容得人多想。趙寰當時只有一個念頭,要如何護住她們,帶着她們離開那座活死人墓。
如果,再來一次呢?
趙寰苦笑,她的一腔孤勇不會變,依舊會那麽做。
邢秉懿看着趙寰幹涸的嘴唇,蹭地跳起來,手忙腳亂指揮:“哎喲,看我們這亂......二十一娘又痛又渴又餓,我們只顧着高興,正事都忘了。瞧這,氈帳裏連身都轉不過,走走走,快出去,別在這裏礙手礙腳。快去打熱水,鍋子裏的湯餅可還熱着?藥呢?嚴郎中呢?”
大家忙個不停,遞水的遞水,遞帕子的遞帕子。趙寰擦洗了下,喝了幾口水,邊吃着熱湯餅,聽她們粗略說了眼下的狀況。
他們如今出了大都,正在去往燕京的路上。若是路上沒有遇到金兵,一路順利,估計六七日便能到。
夜裏冷得很,氈帳底下鋪了好幾層氈墊,角落裏點着炭盆,裏面暖洋洋的。
趙寰靠在褥子上,雖然一動全身都痛,想到他們能離開大都,覺着一切都值了。
嚴郎中這兩天最忙碌,剛合上眼,就從睡夢中被叫醒。他頭發都來不及梳,提着藥箱趿拉着鞋子,抱着藥箱跟瘋子跑了來,蹲在外面候着。
等到趙寰熟悉收拾完畢,趕緊進了氈帳,他不錯眼盯着趙寰,嗷了一嗓子:“真醒了?”
趙寰眨了眨眼,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徐梨兒眼一橫,搶白道:“恁地廢話!”
嚴郎中也不在意,嘿嘿笑了起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笑着笑着,他就哭了:“二十一娘,你的右手臂......”
趙寰的右手臂已經接了回去,傷處用布巾包裹着,不時牽扯着痛。她勉強擡了擡,心裏大致有了底,輕描淡寫問道:“是不是殘了?”
“是我無能,是我無能。”嚴郎中一個大男人,蹲在那裏哭得涕淚橫流,滿臉自責。
這次與金人拼命,她們這群小娘子,簡直讓人大開眼界。看上去柔柔弱弱,提起刀殺人的時候,真真是殺神轉世。
行軍趕路,她們安排得妥帖又得當。邢秉懿等人主動站出來,與他們商議在何處安營紮寨,派遣機靈的人去前方做斥候,晚上巡邏放哨。
至于趙寰則更不用提了,無人不服。她昏迷的這兩日,所有人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問一句,她可曾醒來。
嚴郎中傷心不已,哭着道:“你手臂傷得太重,斷處骨頭都碎裂了。只勉強接了回去,估摸着以後恢複不了幾成力氣。”
一定要留在氈帳,舍不得離開的趙瑚兒與趙神佑,兩人跟着他一起哭。
趙瑚兒邊哭邊道:“是我們太無能了,拖累了你。”
命保住了,已經是萬幸。趙寰本就打着拼死的決心,所以她倒不那麽難過。
若是她為了一只半廢的手臂哭泣,那高順,許山,以及這次陣亡的同胞們,他們又當如何?
趙寰沉默了下,平靜地道:“你們不要哭了,一只手臂,換這麽多條命,多值啊。再說,我還有左手呢。最最重要的是,我們離開了大都,回家了。”
嚴郎中怔怔望着趙寰,心情說不出的酸澀感動。她一個小娘子,真正踐行了承諾,帶他們離開了金國。雖不是回到汴京,他們這群人,無不歡欣鼓舞,哪怕趕路再辛苦,從沒人抱怨過一句。
趙神佑輕輕依偎着趙寰,輕聲呢喃:“姑母,我們回家了。”
一句回家,惹得趙瑚兒與嚴郎中眼眶又紅了。
回家了啊!
趙寰恍惚了下,她也高興得很,抿嘴笑了起來。不過,眼前還有很多事情,萬裏歸途,這才邁出第一步而已。
她哎了聲,問道:“現在什麽時辰了?林大文他們可有睡下?”
“約莫辰時末。”嚴郎中答了句,伸手往外面一指,道:“他們聽到你醒了過來,哪還睡得着,都在外面等着呢。”
趙瑚兒掀起了氈帳簾子,趙寰看到氈帳外面,林大文,祝榮,趙青鸾,何良等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他們臉上帶着激動,興奮,喜悅,一個個都紅着眼望着她。
趙寰心裏暖暖的,又笑了。
真值了啊!
氈帳內擠不了那麽多人,趙寰只喚了林大文祝榮他們進來說話,仔細問起了當時的情形。
林大文想到當時的情形,臉上難得浮起了些得色:“神臂弩一出,金賊很快就逃了。二十一娘,你當時下令我們不要去追,我們就趕緊離開了。不然,完顏亶這次肯定活不了。”
趙寰眉心微擰,問道:“你們箭矢的準頭如何?”
神臂弩雖厲害,他們沒練習幾日,準頭臂力都不行。射幾箭唬唬金人還行,再多不僅浪費好不容易搶來的箭,還會被金人看出端倪,撲上來反殺他們。
林大文神色一窘,那點沒能殺掉完顏亶的遺憾,馬上消失殆盡,馬上老實答了,檢讨道:“幸得二十一娘提醒,是我們太過冒進了,以後我們絕不會再犯。”
趙寰這次嚴厲了些,沉聲道:“襲擊一下可以,但還是要認清彼此的懸殊,切不可貪功冒進。你們以後都會領兵,一将無能,累死千軍!”
衆人低垂着頭,大氣都不敢出,氈帳裏鴉雀無聲。
趙寰沒再多說,示意林大文繼續。
林大文悄然呼出口氣,穩了穩神,方繼續說了下去:“照着以前我們的商議,徐娘子與十三娘來送消息時,我們就趕緊行動布置。兵分幾路,從其他寨子裏,去搶了一些大宋的同胞出來。只是我們趕得太急,一共只接回了七十多人。”
趙瑚兒插嘴道:“事出太突然,我與徐梨兒跑去搬救兵的時候,我們沒有馬,腳程又慢,幸好沒跑多遠就遇到了祝榮。不然,就趕不及了。”
聽到這裏,大家都有些後怕,趙寰卻在擰眉沉思。他們這次一共從金國,加上跟在他們身後趁機逃跑的,帶出了近三千左右的人。
最終留着跟他們一起的,加上老弱病殘都算上,在兩千五百人左右,與完顏阿骨打對戰遼軍的人數差不多。
趙寰問道:“約莫有多少人被留下來了?”
嚴郎中經常去各個寨子看病,對各寨子的人數知曉得清楚些,神色黯淡了瞬,道:“這些年各個寨子裏的大宋人,他們病的病,傷的傷,早已死得七七八八。留下的亦不多,大致統共也就近百人吧。”
對于這近百人的下場,趙寰靠在被褥上,一時沒有做聲。
氈帳內衆人觑着趙寰的反應,很快就明白了過來。他們能離開大都回家的那點喜悅,被沖得一幹二淨。
趙寰曾說,每個流落在大宋同胞的命都要珍惜,她也這般做了。她的話,不知何時刻在了他們的骨子裏。
以前看了太多的生死,他們麻木過。如今醒了來,變成了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趙寰也說過,他們與金人最大的區別,就是他們有人性。他們懂得何為慈悲,何為大義公道。
他們離開,留下的近百人成了棄子,承受金人的怒火。跟當初将他們送到金人手上,棄之不顧的大宋朝廷有何區別?
半晌後,趙寰輕聲道:“五國城還有人。”
五國城裏,除了趙佶他們,還有嫔妃帝姬與宮女平民百姓們。
先前趙寰已經提及過五國城,只情況瞬息萬變,容不得他們選擇。
趙寰望着衆人灰暗的神色,肅然道:“完顏氏不缺聰明人,加上還有其他家族,韓昉等謀士,他們不難算出我們的實力,可金兵卻一直沒有追來。除了完顏宗幹死了,完顏亶受了傷,這些棘手的問題要處理之外,應當有了更周密的部署。”
衆人一起看向了趙寰,等着她接下來的話。
趙寰深深緩了口氣,努力忽略掉身上的痛與累。她沒有說金人會如何安排,只淡淡笑了笑,道:“我知道他們會如何做。盡管放馬來吧,大不了,再與他們豪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