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久旱的早春時節, 終于下了第一場春雨。

天降甘霖,淅淅瀝瀝的一夜雨之後,天氣卻更冷了。泥濘的道上結了冰, 馬踏上去, 泥漿與碎冰齊飛四濺。

賓縣的城牆, 亦是低矮的土牆,被雨淋過之後,松散得用腳就能踹垮塌。

城牆與腐朽城門擋不住人, 城門守将與兇神惡煞的士卒, 勉強有幾分威力。

趙寰舍不得浪費一兵一卒,到了城門前,下令直接架起神臂弩攻城。

賓縣的駐守兵丁, 不過百餘左右。約莫半個時辰左右,就結束了戰事。

趙寰帶領兩千餘人,長驅直入, 占領了賓縣。

賓縣同樣窮, 茅草屋土牆,縣衙所在的街,統共只有七八間鋪子。住在城裏的百姓, 大多都是金人。因着金人前去侵略大宋,壯年男子都去從了軍, 城裏只剩餘了些婦幼老弱。

趙寰住進了土牆瓦頂的縣衙, 韓皎領着幾人, 趕緊先将後宅的屋子灑掃收拾幹淨。她一進屋,熱水熱帕子已經備好, 炕桌上擺好了熱水。

“勞煩韓娘子了。”趙寰轉頭看了下,笑道:“我進來就換件幹淨的衣衫, 等下還要去前衙。”

韓皎看到趙寰裙擺上的泥漿,忙去讓人拿了衣裙來,擔憂地道:“二十一娘,你的手還沒好呢。外面冷得很,先前你又騎了那麽久的馬,可別累着了。”

趙寰的右手臂吊在胸前,她低頭看了下,道:“手壞了啊,是要請郎中來看看。嚴郎中醫術是高,但多找幾個來看,總歸是好事,死馬當活馬醫吧。”

韓皎一聽,立刻道:“也是,說不準有那厲害,深藏不露的高手,能治好二十一娘的手呢。”

趙寰笑笑,道:“林大文他們去忙碌善後了,你仔細些,也去幫幫忙。順道将要廣請郎中的事情傳出去,稍微掩飾一二,要說得似是而非。”

韓皎點頭,道:“二十一娘放心,你手受了傷,好多金人都看到了。若是太過明白,他們得以為我們急了,到處再延請名醫,會趁機來攻打我們。”

“我倒不擔心這些,我們這麽多人,過兵時藏不住,要來攻打,早就攻打了。請郎中,正好給他們一探究竟的好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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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寰笑了起來,“我沒什麽好隐藏的,由着他們看去。正好,将我們受傷的,生病的,有老毛病的,都治一治。對了,有些人不願意診治的,不要硬逼,你統總一下,然後來告訴我。”

不願意治的,定都是些婦人難以啓齒的病。從各個王寨與浣衣院出來的女人,這樣的比比皆是。

韓皎暗自嘆了口氣,幫着趙寰脫下衫裙,不禁偷瞄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趙寰擡起右手臂,韓皎手下不停,将她的衣襟合上。

察覺到韓皎的視線,趙寰頭也不擡答道:“嚴郎中說過,我的身子還好,就是以後不能生養。”

韓皎擡眼,愣愣看着趙寰,眼裏滿是難過。

趙寰平靜地道:“不該難過,而是該生氣,憤怒。因為,身子是我自己的,生不生該由我決定。而不是遭受了折辱,變成了不能生養。所有的娘子都應如是。”

韓皎眼框一紅,差點沒落下淚來:“來生做牛做馬,也不要做女人。尤其是亂世的女人。”

趙寰嘆息,拍了拍韓皎的肩膀,道:“別管這裏了,你的本事,不該用在這些地方。去吧,去幫林大文他們安置人,外面的事情更需要你。”

“是。”韓皎的淚終于流了下來,卻笑得無比歡快。

外面需要她啊!

走出屋,一股凜冽的寒意撲打在臉上,韓皎的一顆心,卻好像好燃燒起來。

趙寰在細微處,耐心培養他們,放手讓他們去做事。這裏沒有平民貴人,她與邢秉懿,趙瑚兒她們一樣,都擁有同樣的機會,各憑本事吃飯。

以前韓皎恨過自己的出身,貴人娘子們,哪怕再蠢再廢物,她們照樣一輩子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

如今她等于再次投胎,有了選擇的機會。她若是沒有抓住,做出番名堂來,就是她自己沒出息。

這兩千多人,趙寰還沒有正式分兵,定下差使官職。若是她做得好,以趙寰的品性,肯定不會虧待她。

韓皎走得裙擺飛舞,神色飛揚,邊走邊思索。

賓縣對趙寰來說,本可打可不打。她進城的原因,除了練兵之外,肯定還有其他的深意。

“請郎中?”韓皎腦子轉得飛快,腳步微頓了下,暗自琢磨:“二十一娘不是哭天搶地的人,她性子堅強,而且對自己要求非常嚴。醒轉過來之後,她從來都沒停歇過,處理各種事務,寫信派人送出去。還不忘督促看着大娘子,二娘子,三十三娘她們這些小的讀書。與她們一起開始,練習用左手寫大字,再忙都未間斷。”

韓皎心裏有些眉目,但她不敢确定。來到前衙,見嚴郎中提着藥箱,蓬頭垢面走了來,忙叫住了他,“你可是要去找二十一娘?”

“二十一娘可好?”嚴郎中眉眼疲憊不堪,啞聲問道。

韓皎忙道:“二十一娘沒事,先前還在說你太累了,要多請些郎中來,替你分擔一些。瞧你累得不輕,先去歇息一陣吧。”

一并在隊伍中的,除了嚴郎中之外,還有另外兩個郎中。不過他們學醫不精,加之就算有他們幫忙,病人加上傷者,嚴郎中還是累得連吃口水都沒功夫。

韓皎說趙寰要多請郎中,正好幫嚴郎中的大忙,他高興地道:“我還有些事要去見二十一娘,順便看看她可好。”

嚴郎中不提何事,韓皎并不打聽,道別後就離開了。

趙寰收拾了下,穿過庭院來到前衙。嚴郎中正在打量衙門審案公堂,邊打量邊撇嘴,鄙夷都快掉了一地。

大堂的牆壁是草糊泥牆,破了幾個洞,四面漏風。倒是堂上審案的案幾,後面的大圈椅倒像模像樣,高高坐在上面很有官威。

趙寰被嚴郎中的神色逗得想笑,走上前道:“去旁邊值房吧,那裏面好些。”

嚴郎中呲牙一笑,跟在趙寰身後朝值房走去,道:“咱們大宋的破土地廟,都比這縣衙威風。”

趙寰淡笑不語,推開了值房的門,嚴郎中一下傻了眼。

值房裏的幾案,竟然全是花梨木。地上鋪着上好的花開富貴地氈,角落裏擺放着八角瑞獸青桐香爐。條案上是玉壺春瓶,矮幾上那套瑩潤的茶器,一看就是出自汝窯。

“不倫不類,窮人乍富。”嚴郎中雖然不懂行,但也看得出這些物件的貴重,很是中肯評價。

旋即,他皺了下眉,不解道:“這麽一個破衙門,竟然有如此多的貴重物件。金人朝堂的狗官,真是貪得無厭!可惜,這些貴重物件,都是來自大宋。”

“這有何奇怪,管着賓縣的,是裴滿氏一族的人,他們早當這裏是自己的領地了。還得多靠他的富貴,留了值錢的東西給我們。”趙寰招呼嚴郎中坐,補充了句:“大宋何嘗不是如此,知縣知縣,能知一縣的,都了不得。”

當了官後,随之而來的就是發財。嚴郎中向來恨貪官污吏,罵道:“大送江山,就叫這些蠹蟲給蛀得倒塌了。”

趙寰看了他眼,沒做聲。叫了人送水進屋,她親自用左手提起了壺,嚴郎中見狀,趕緊起身道:“二十一娘手不方便,我來我來。”

“我在練習使用左手。”趙寰笑着拒絕了,穩穩提壺,倒水洗杯。用紗布包了茶沫,沖泡了杯清茶給嚴郎中,道:“總算有茶了,難得。我不喜歡吃茶湯,就清茶吧,你嘗一嘗,能提神醒腦。”

大宋人喜歡喝藥湯,點茶,加了蔥姜等佐料的茗粥。對于清茶,嚴郎中比較好奇,知道趙寰想讓他好生歇一歇。

心下感激,便接過仔細品嘗起來,道:“入口略微苦,過後有些回甘,倒也清爽。”

吃了幾盅熱茶,嚴郎中總算歇過了一口氣,憂心忡忡說起了正事:“先前我遇到了韓娘子,她與我說,二十一娘在請郎中,前來替娘子們治病。藥倒是不缺,只有些病症,并非用藥可醫。比如十九娘,我先前遇到了她,她好似很不對勁,看人的時候眼神發直,讓人瘆得慌。”

趙璎珞是趙寰的同胞姊妹,幾經淪落輾轉。最初是完顏晟,後來是完顏宗翰。等他死後,被其手底下的将領搶了去。

這次被他們救了出來,趙寰因為忙,身體不好,只草草與她見了一面。

從金國出來的娘子們,多少都有些疾病。除了身體,還有心裏。她們都與趙璎珞情形相似,眉眼間除了麻木,最多的就是戾氣與仇恨。

趙寰沉吟了下,道:“這件事我知道了,等下我見見她。她們心中有恨,有不甘,有滔天的委屈。這些不是一天兩天能好轉,甚至可能,一輩子都好不了。”

嚴郎中深深嘆息了聲,打量着趙寰的臉色,試探着問道:“二十一娘,你呢?”

趙寰左手轉着茶碗,鍛煉着手的靈活性。聞言,她手上的動作微頓,側頭認真思考起來。

到了這裏之後,趙寰并未經歷過原身,以及其他小娘子們的苦。但她的身體有記憶,在那座活死人墓裏生活過。

半晌後,趙寰坦白地道:“也不會好吧。不過,我們過得不好,他們也休想好。”

嚴郎中頓了下,心下佩服不已。趙寰的語氣極為平淡,但她說出來的話,擲地有聲,而且身體力行,說到做到。

過了沒多久,趙璎珞就來了。趙寰迎出去見禮,仔細打量着她。

趙璎珞眉眼生得與她有六七分相似,只是要柔和許多,加上清瘦,看上去秀美而楚楚可憐。

趙璎珞垂下眼簾,回避着趙寰的視線,身體僵硬還了禮,問道:“二十一娘,你找我何事?”

“我們姊妹好不容易見到,就找你來說說話。”趙寰指着身邊的塌幾,道:“十九娘,來這裏坐。這裏生了爐子,會暖和些。”

趙璎珞好似沒有聽見,走到趙寰對面的杌子邊坐下,然後垂着腦袋,左手摳着右手已經光禿禿的手指。

一下又一下,很快,她的五根手指頭,被她摳得開始滲血。

趙寰盯着趙璎珞的手,并未阻攔她。舀了幾勺糖,放在茶碗中,倒了溫水兌好遞給她,“十九娘,吃點水。”

趙璎珞一聲不吭,端起茶碗就喝。甜水入口,她抿了抿,終于看向了趙寰。

趙寰對她微笑,道:“太苦了,吃些甜,會好過些。”

趙璎珞手抖了下,揚起茶碗,一口氣将糖水喝得幹幹淨淨。放下碗,又開始摳起了左手。片接後,她紅着眼眶,低低道:“并不好過。”

趙寰嗯了聲,“是啊,只能甜甜嘴,甜不到心裏去。”

趙璎珞眼淚滴落下來,掉進灰撲撲的粗布衫裙裏,很快就不見了。

趙寰沒有勸,只由着她掉淚。趙璎珞偶爾肩膀聳動一下,無聲哭得肝腸寸斷。

趙寰起身,放輕手腳走到架子邊去舀水擰帕子,她左手現在還不太靈活,舀水的葫蘆不小心撞到了銅盆上。

叮咚一聲,趙璎珞擡起頭,淚眼蒙蒙看着吊着一只手臂,瘦得好似要被風吹走的趙寰。

趙璎珞再也忍不住,起身奔上前,從背後貼住了趙寰,痛哭着道:“阿娘走的時候,讓我們幾個同胞兄妹要互相照應,二十七娘在路上就沒了,她才十三歲,那些畜生......她才十三歲啊!”

二十七娘是王貴妃所出七個兒女中,活下來最小的賢福帝姬趙金兒。在路上受盡折辱,沒能熬過去。

趙璎珞沒提她們的親兄趙植,哭聲中,多了幾分愧疚:“二十一娘,我也對不起你。在路上的時候,你小産了,我卻沒能看顧你一二。那些日子,我都不敢去想,你如何獨自熬了過來。如今,你不但救了我,還反過來照顧我。我以後有何臉面,去見阿娘。”

趙寰後背被趙璎珞的眼淚濡濕,直透進心裏,又沉又酸痛難當。

放下葫蘆,趙寰轉過身,輕撫着趙璎珞的肩膀,寬慰她道:“這些不怪你。真不怪你,當時你自顧不暇,誰都不容易。如今,這些都過去了......”

“過不去!”趙璎珞突然拔高了聲音,厲聲打斷了趙寰的話。她腳步飛快,在屋子裏如困獸般打轉,呼吸沉重,不斷尖聲道:“過不去!這些畜生,畜生!”

趙寰望着陷入瘋狂的趙璎珞,眼睛漸漸濕潤。

她們在命運的車輪上,一直不斷向前。出生,成長,賜婚。到了分叉口,絲毫不給她們選擇的機會,直接推向了深淵。

“十九娘,你想不想報仇?”趙寰擡頭,眨回眼裏的淚,問。

趙璎珞腳步微頓,猛地回頭看向趙寰。眼裏炙熱的恨,連着她蒼白的臉一同泛起了不正常的紅,咬牙切齒道:“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想着要報仇!我恨不得将金人千刀萬剮,将趙佶趙恒趙構,朝堂上那群狗官,全部千刀萬剮!”

趙寰怔了下,含淚笑着道:“好。你好好養着身體,吃好睡好。過兩天,我就帶你去報仇!”

大張旗鼓請郎中的消息傳出去,陸陸續續有近十個郎中前來應差。

對于探子,趙寰早就布置好,由着他們診治,打探預備好給他們的消息。

趙寰的手臂也被他們診斷過,每人皆搖頭,稱她手必廢無疑。

除了請郎中,還有些被金人擄來的大宋百姓,聽到消息後,拖家帶口前來投奔。

賓縣空前的熱鬧,林大文與刑秉懿,韓皎等人,忙着登記錄入名冊,接待安置。

另一邊,趙寰領着選出來的射箭好手,加上與趙璎珞情形相似的小娘子們。共計近五百人馬,悄無聲息離開賓縣,朝大都方向疾馳而去。

趙寰分了一半兵馬在大都,由祝榮負責領兵,救回餘下的近百人。她則帶着其他剩餘的兵馬,前去了五國城。

五國城比賓縣還要荒涼,他們一路抄小道,摸到離城一裏地處,都無人發現。

天色已晚,斥候已前去探具體情形,趙寰他們尋了僻靜之地,紮營休息。

斥候探到消息回來,禀報道:“回二十一娘,土城牆約莫半人高,城門處有金兵把守,每半個時辰換值。我趁黑摸到偏僻處,翻牆進去在外圍打探過一番。可惜天氣太冷,兵丁都在氈帳中,看不出來具體有多少人。數了下氈帳,估摸着有近五百的兵力。”

金人中不乏聰明人,趙寰不怕他們聰明,就怕他們不聰明。

按照聰明人的想法,他們會直接趕回汴京,去秦嶺或者淮河一線,有大宋軍隊駐紮的地方。與大宋軍隊會師,由他們護送回大宋。

而金人的各路軍,眼下正在與大宋作戰。他們隊伍中小娘子多,車馬不足,行駛得緩慢。

如今她這個領頭人物,如今還斷了手臂,無法再繼續上陣打仗。

待金兵回程,便能順手将他們收拾了。說不定還能拿着他們,再次羞辱,或者敲詐大宋一筆。

另外的一種做法,就是派兵前來追捕圍剿他們。拿趙佶他們來威脅趙寰投降,以孝道以及忠君來鎮壓她。

最次,拿趙寰去換趙佶,揚言只要交出她,便能放過其他人。

以她的一命,換取其他幾千人的命。她這個主心骨一去,他們也就散了。與每個地方的各種反抗一樣,被血腥鎮壓下去。

他們萬萬想不到,趙寰能與他們豪賭一場,敢在此時還能殺個回馬槍!

趙寰不給他們任何一種機會,隊伍不斷壯大,她的喜悅與壓力并存,糧草是橫在她面前最大的難題。

她一路急行軍,就是要趕在他們捉趙佶之前到這裏,順手搶糧食與兵器。

趙佶活着是恥辱惡心,死了又便宜他。趙寰還沒考慮好,是将他或者趙恒,随便捉一個,扔回趙構身邊。讓他們去狗咬狗,互相猜忌殘殺。

或者,将趙佶殺了,将他的屍首弄到大都亂葬崗前,跪在那裏贖罪,

以少對多,對這一仗,趙寰并不擔心。殺個金兵措手不及是一回事,主要是這群已經快在瘋癫邊緣,恨意凜冽的娘子軍們。

她們不怕死,能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趙寰掃過氈帳內殺氣騰騰的趙璎珞們,道:“先用幹糧歇息,待子夜時分,随我前去殺金賊報仇,搶了他們的糧食兵器馬匹,救回我們的同胞親人們!”

趙璎珞眼神沉沉,問道:“二十一娘,這些親人們,可包含太上皇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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