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二日,衆人休整好後,終于要出發前往太行山脈。

張子堯房間的門大清早便被人敲響,睡眼朦胧打開門一看,門外站着的是張子蕭——張子堯對他這素來陰沉的弟弟還是有些吃不消,所以早上第一眼見到的是這位對他來說實在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

“有事?”

張子堯保持着将門拉開一條縫隙的姿勢。問。

“不請我進去坐坐?”張子蕭問。

張子堯回頭看了眼身後畫卷裏毫無警覺睡得仰頭流口水的燭九陰,還有木盒子裏迷迷糊糊擡起頭往門這邊看的金眼小牛——這一屋子神奇物種真讓張子蕭進來也不知道是誰吓着誰——于是索性将那門縫推得更小了些。半張臉隐藏在陰影之後,問:“你有事就說,我還沒睡醒。”

“其實我也沒想進去。”

“……”

“你還是老樣子。”張子蕭說,“一點沒變。”

倆本來感情就不怎麽地的兄弟大清早在這兒敘舊不是有病是什麽?

張子堯起床氣還沒消下去,這會兒實在沒心情跟張子蕭打太極,于是木着臉又問一遍:“你有什麽事?”

“沒事,來跟你說一聲,我回餘縣了。”

“你回家?”

這次張子堯是真有些驚訝,昨天張子蕭畫完震後圖,名字一夜之間就傳開了,人們都道京城裏又來了位不得了的張家後人,畫的人物惟肖惟妙,令人拍案叫絕……不少王公子弟都蠢蠢欲動,想要請他給自己來個自畫像流芳百世什麽的——這人不留在這發發橫財,居然這就要回家了?

張子堯掀起眼皮子看了看外頭,可惜太陽還沒升起,否則這次搞不好還真是從西邊出來。

“張子毅還在床上裝瘋賣傻,我爹我娘天天也是哭爹喊娘,”張子蕭平靜道,“我出門很長一段時間了,要做的事已經做完,姑姑也已經跟你重聚,我還留在這浪費時間?再不回去,我怕家裏比我走時候更亂。”

Advertisement

張子堯想了想也是,他走之後,家裏唯一能算有腦子的只剩下張子蕭了。

張子毅以前就像個弱智,這回真的成了弱智,也是沒有辦法。

在心裏琢磨了一會兒,張子堯自然也是不願意挽留張子蕭的——連客氣一下都不想的那種——畢竟他還真怕一客氣張子蕭真的又随他們一路前往太行山脈,那多郁悶?

“喔,”張子堯點點頭,“那你走吧。”

“你們也今天出發?”張子蕭問,“今天的話最好了,最好早些走。”

“?”

“姑姑喜歡太行山脈,”張子蕭想了想問,“如果她必須要留在那兒,你會陪着她嗎?”

張子蕭這個“必須”用得有點奇怪,但是張子堯轉念一想琢磨他這可能是在說元氏自己意願非留不可,索性也沒放心上……笑了笑道:“她是我娘,她想在哪兒我自然都會陪着她——但是餘縣那邊你也別指望我就會撒手不管任由你家鬧騰……”

“不指望。”張子蕭微微蹙眉,“你管不管家裏的事跟我沒關系。而且,這次确實是我爹過了,我也很想要那支筆,但是不是這種方式……我弟也瘋了,他爹知道教訓了的。”

“……”

“對不起。”

“?”

張子蕭這個道歉突然冒出來,那真是空氣都快凝固了,張子堯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接受道歉也不是不接受也不是——他想說這跟你沒什麽關系你何必來道歉。但是轉念一想,當時給元氏蓋上棺蓋時,連同張子蕭一起,他恨不得抽了他們的筋扒了他們的皮。

張子堯悶在門前沒說話,張子蕭等了一會兒沒見他回應,也不強求,露出個沒多少笑意的錢,深深看了張子堯一眼,然後就轉身離開了……

他走的時候,正好黃束真的靈柩往張子堯別院門前擡過,良辰吉日就是這麽個啥破事兒都湊一堆的日子,宜出遠門,宜下葬色什麽的……國師婦人的哭聲将這寧靜的清晨徹底打碎,國師沉默地跟在靈柩後頭,可憐黃家,聽說嫡出的就這麽一個女兒,大夫人也過了合适生育的年紀,中年喪女,一家人自然悲痛欲絕——

張子蕭留給張子堯的便是站在院門口,舉着把傘,沉默看着黃束真的靈柩從自己面前擡過的背影。

張子堯轉身回房收拾行李,關上門的那一刻聽見畫卷裏傳來涼飕飕的嘲笑:“真是兄友弟恭哈?”

張子堯沒理他。

眉毛都懶得擡一下的那種帝王式冷漠。

外頭的雨還在下,只是想比起前兩天小了不少。

只是這時候雨大或小似乎都無所謂了,因為京城周邊的莊稼都被沖了個稀巴爛,若是換了別的稍遠的地方,伴随着洪災,今年肯定順便得鬧個災荒——好在這是天子腳下,糧倉距離餓肚子的百姓最近的地方,皇帝老子的眼皮子底下某些貪官也不敢胡來,所以洪災在京城鬧雖然穿出去不好聽,其實是損失最小的。

“所以牛牛別太內疚,土地公公也說了,世間災禍自有定數,跟你沒關系。”張子堯安慰着盒子裏的小獸,停頓了下。又補充道,“如果你真的會覺得愧疚的話。”

燭九陰特別大聲的冷笑了一聲。

木盒子裏的小獸腦袋埋在爪爪裏,頭也不肯擡。

這會兒少年已經穿戴洗漱整齊,安撫了盒子裏的祖宗小心翼翼将木盒蓋上,放進行囊裏,然後又取下了畫卷挂在腰間……收拾妥當後便出門去找元氏,準備出發前跟她一塊兒用個早飯什麽的——

雖然覺得娘親突然決定定居在一個他聽都沒聽過的城市略顯突兀,但是一想到在此之前她至少會陪伴自己一路直到到達太行山脈,心想也是十分歡喜:以前元氏在世時,因為母子二人常常相互陪伴,一切顯得理所當然……直到真正的陰陽相隔之後再失而複得,張子堯便對眼下的一分一秒都特別珍惜。

到了元氏的別院門前,裏面還特別安靜,張子堯琢磨了下她大約是還沒起,便小心翼翼地推開門——

屋內傳來女人睡覺時輕微的酣眠聲。

張子堯走上前,聽了一會兒——按照他對元氏的了解,她向來淺眠,往往有時候他還在到她那湖心小屋的路上時便早就醒過來等待着了——所以這一次張子堯也以為是這樣……

然而并不是。

直到張子堯推開了門,走進屋子裏,站在那距離床并不遠的地方,元氏也始終是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

“娘。”張子堯小聲地叫了聲,特別小心翼翼的那種。

然而并沒有什麽用,元氏就像是昏迷過去一樣毫無動靜——于是張子堯變得有些着急,說實在的他還是沒多少安全感,小時候他就這樣,在知道“死亡”的概念後,他總是半夜起來觀察身邊睡着的人還有沒有呼吸,又或者找借口口渴讓她給倒水,生怕她睡着睡着就死掉了……這種情況直到他稍稍長大才有所好轉。

現在經歷過元氏死亡後,那種不安就又回來了。

張子堯等了一會兒,見元氏沒有一點要醒過來的意思,索性上前輕輕搖晃她——而這一次是奏效了,張子堯搖晃了她好一會兒,元氏這才緩緩睜開眼,同時空氣中那沉香灰燼的味道似乎變濃郁了些,張子堯卻沒放在心上,長籲一口氣:“娘,怎麽睡得那麽死?”

“興許是昨兒累了,”元氏坐起來,攏了下頭發,臉上沒有什麽不自然,“現在什麽時辰了?”

張子堯答了,然後坐在床邊盯着元氏洗漱,見她捧起水輕輕拍臉的動作倒是與以前一樣。這才挪開目光。

又跟她一塊兒到桌邊用了早飯,用過早飯,馬車便在外頭侯着了——雖然是親娘,但是還是男女有別,元氏自己帶着婢女坐一輛馬車,而張子堯則又跟樓痕擠在了一塊,上了馬車,搖搖晃晃的前進,走了沒一會兒,張子堯聽見外面的侍衛嚷了一嗓子:“咦,哪來的貓?”

張子堯一聽,像是猜到了什麽似的掀起馬車簾,果然看見馬車後頭,一只大肥貓翹着尾巴在拼了老命地追趕馬車,那小短腿邁得飛快,一團肉球似的居然還真的被它敢上馬車——

“喵嗷嗷嗷喵喵!”

那大肥貓叫着什麽張子堯一個字都聽不懂,只是想起這些日子相處以來的種種,少年感慨萬分地擡起手沖那大貓揮了揮:“你來送我啦?”

大貓一個急剎車停住了(也可能是跑不動了),翹着尾在原地轉了個圈圈,擡起兩只前爪撲騰了下,似也在同少年揮手道別……周圍目睹這一切的衆人無不稱奇!

待馬車越行越遠,沒人再注意那只肥貓,張子堯看見肥貓“噗”地一下變成個打着小黃破紙傘的中年胖子,他的傘上搖搖晃晃的地挂着一只啃了幾口的燒雞,點着三角小鞋子,然後追在馬車後面追了很長一段距離——

直到馬車駛出京城地界,他這才在那刻着字的地界碑旁停了下來,伸長了脖子又擡起手揮揮,然後就像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像氣球一樣原地漂浮起來,三角形小繡鞋在地上輕點旋轉一周,然後對着馬車裏的某位恭敬叩拜——

腦袋埋在胖手裏,圓屁股撅起,金色尾巴在半空中甩來甩去……

“土地公公再見!”

張子堯被這送佛送到西的送行感動得一塌糊塗。

樓痕見他一臉激動,也忍不住掀起簾子探頭去看——只是在尋常人眼裏,只來得及看見一只大肥貓蹲在地界碑旁,尾巴翹起來撅着屁股大毛臉埋在爪爪裏……

不知道在幹嘛。

“這貓追得真遠,看不出來它還有這個體力,真怕它得哮喘。”樓痕啧啧兩聲,放下簾子,“你喂的野貓?倒是挺通人性——就是名字叫土地公公是不是奇怪了點兒?”

“不,他當然不叫土地公公,”少年稍稍回過頭,一本正經道,“他叫太連清。”

樓痕:“……”

就好像這個名字不是更加奇怪一樣。

馬車緩緩駛向官道,張子堯趴在窗戶上,看着這座發生了很多很多故事的城距離自己越來越遠……

他甚至來不及做一個好好的道別。

當然,他也不知道應該同誰去好好道別。

——終于,當濃密的樹蔭遮住城牆邊緣,馬車駛遠了。

少年放下了車簾,乖乖地坐回了馬車上。

……

馬車晃晃悠悠了好多天,一開始還對路上不斷變化的地理和風景有興趣,久了便開始麻木——到了最後,就是蹲在馬車裏,掰着手指數日子……

除了枯燥之外,還有另外一件事讓張子堯格外擔心。

那一天在避暑山莊叫元氏起床叫得困難的事兒并非偶然。

這些天裏張子堯總是恍惚覺得自己猜到了當初張子蕭說早些出發前往太行山脈的用意在哪——從第二天開始,張子堯就發現元氏好像哪裏不太對勁,總的來說就是警覺性特別低,反應有些遲鈍,而且情緒基本沒有太大波動,總是微笑着溫和地同張子堯說話并将他照顧周到,對于自己的事情卻好像一點也不關心。

早上張子堯叫元氏起身需要叫很久她才會醒過來,常常是等母子倆人從歇腳的客棧樓上走下來時,樓下包括樓痕在內所有人都已經用完了早飯——張子堯自然也不好意思叫他們等,只是匆匆抓了兩個饅頭,看着元氏接過一個咬了口,他這就跟着大部隊爬上了馬車。

張子堯總有種預感,元氏的這些症狀到了太行山脈那個元氏口中的“無悲城”,可能就會有一個結果。

——終于在第五天,張子堯盼到了太行山脈的地界碑。

這天,到了太行山脈邊緣的鎮上落下腳。

這小鎮還挺熱鬧,人來人往的讓這幾天滿眼都是山山水水的張子堯覺得自己簡直是仙女回到了凡間看什麽都挺新鮮——當樓痕的侍衛站在掌櫃那邊商量着要幾間廂房時,張子堯也跟着趴在櫃臺上,瞪大了眼瞧牆上貼着的今日菜譜……

直到一個身影遮擋了他的視線。

張子堯愣了愣,擡起頭發現擋住自己的是一個老頭,老頭白發蒼蒼,年紀看着能當掌櫃子的爺爺,身材精瘦,雖然上了年紀琥珀色的瞳眸之中卻有着和一般老年人不同的精神氣兒……張子堯與他對視上,特別傻白甜地笑了笑禮貌道:“您好呀。”

“……”

老頭甩了甩抹布,髒兮兮的布子從張子堯鼻尖甩過——老頭頭也不回地走了,留給張子堯一個冷豔高貴的背影。

張子堯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正巧這時候廂房都開好了,張子堯同元氏暫時道別後上了樓。

關好房門,房門一關上,張子堯就迫不及待将挂腰間的畫卷掏出來挂穩,狗急跳牆似的問燭九陰知道不知道最近元氏是怎麽回事,對于此,燭九陰的回答卻很不負責:“龍氣屬陽,你娘這剛起死回生自然還帶着陰氣,魂魄還不穩定,估計是受了地界龍氣的影響,過兩天就好了吧,應該……太山是個好地方,沿着主山脈一條路下來都是龍脈所在,在這修煉得道事半功倍得很,于是稀奇古怪的東西自然就多了——走三步就能遇見個妖魔鬼怪,本君都懷疑現在咱們落腳的客棧到底是不是人開的呢,到時候甚麽礙眼的山妖精怪啊狐貍精牛妖啊都蹦跶出來——”

……牛妖?

木盒子裏的小獸刨了刨爪子。

張子堯踮起腳伸手捂住畫中男人的嘴,後者特別嫌棄地往後仰了仰躲過去:“又要人說,又要捂嘴,到底叫不叫人講話了?”

“你好好說話,別欺負牛牛。”張子堯伸脖子看了眼木盒子裏。

燭九陰翻了個大白眼,嘴裏嘟囔着“他叫本君別欺負你你叫本君別欺負他得得得就你們相親相愛本君就是讨人厭的混世魔王吃飽了撐着專程欺負你們這些小屁孩”……張子堯不知道他在碎碎念個什麽東西,只是見這些天也不知道是因為越來越接近家鄉了還是怎麽的,蜚獸也變得比之前活潑了少許,偶爾哪怕是在張子堯的跟前,它也願意稍稍賞臉咀嚼兩片菜葉子叫人高興高興了。

思及此,張子堯一拍腦門這才想起來,來太行山脈的主要目的是要找到上幾任那位曾經被燭九陰關在蟠桃樹洞裏當寵物的蜚獸,然後向它問清楚蜚獸死活不肯從首飾盒裏出來的主要原因——

這些天一心就圍繞着元氏轉悠了,倒是差點兒把這重要的事情忘記了。

張子堯一臉“還好想起來了”的模樣自然沒有被燭九陰錯過,松樹枝頭翹着二郎腿的男人抖抖袍子上新畫出來的雍容富貴白毛領子,嘲笑道:“怎麽,看你這樣子,難不成是将蜚獸的事兒忘記得幹幹淨淨?”

張子堯立刻否認:“沒有。”

燭九陰笑容不變:“等你再活個三五百年再試圖來同本君撒謊,小撒謊精。”

張子堯瞪燭九陰,後者又轉過頭,看着少年身後木盒子裏将腦袋放在木盒邊緣的懶洋洋道:“看見沒,小畜生?這沒心沒肺的畫師壓根沒把你放心上,你就少在那沒事獻殷勤了,人家根本不領情——”

一邊說着,翠色的尾巴耷拉出來,在空中嚣張地勾了勾——一副賤兮兮的模樣。

小牛腦袋搖晃了下,甩甩耳朵,打了個噴嚏。

“唔,你少在這挑撥離間!”張子堯挑起眉,伸手去拽畫中龍的大尾巴,“中午不讓你吃吃飯了!”

燭九陰不受他威脅,只是提醒道:“呀,不讓吃飯了,好害怕?小蠢貨,眼下都到了太行山脈了,你若是真上心,就該出去四處走走打聽打聽那只老蜚獸的消息……”

“這上哪兒去打聽?”張子堯伸長了脖子看了看四周,“叫土地?”

“走到哪哪都想叫土地,慣得你!你以為土地是江湖百曉生麽各個都像那只大肥貓似的閑着沒事做等着給你排憂解難?自己去找,這種災禍神哪怕是退休了所到之處依舊一片狼藉,稍微留心總能找到的。”燭九陰拖長了語調,催促道,“快去。”

“……”

張子堯總覺得好像哪裏不對。

半晌,他才反應過來。

“不對呀?你這麽積極做什麽?”

“本君宅心仁厚。”

“不用活五百年都知道你在睜眼說瞎話。”

“當然是想快點把這小畜生送走,”燭九陰面無表情道,“他晚上睡覺打呼嚕,吵吵得本君睡不好又失眠,眼角都起皺紋了……一想到三界第一美男的封號怕是因為這一道皺紋拱手讓人,當真傷心得很。”

——每天晚上坐在枝頭上攏着袖子鼻孔朝天張着大嘴流哈喇子睡得比誰都香的“三界第一美男子”說自己睡不好又失眠。

這會兒張子堯連嘲笑燭九陰的力氣都沒有了,擡起手撓撓下巴:“但是這麽悶頭出去找也不是辦法,你說的一片狼藉是個什麽概念我也不清楚,照我看現在咱們就挺一片狼藉的……還是叫土地公來問問,有個目标總是好的?”

“要叫你出去叫。”

“?”

“土地公一來全世界都知道本君也在這了,到時候什麽妖魔鬼怪都拖家帶口來圍觀,要簽名,要合影什麽的……”燭九陰蹙眉,一臉嚴肅,“身為十二巫祖的神秘感都沒了。”

“在京城時候你都沒嫌棄這個。”

“京城的妖怪見多識廣,什麽大人物沒見過,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就不一樣了,連妖怪都生得特別粗鄙——”

腦袋靠在木盒子上的小牛從鼻孔裏噴出兩股氣,金色的瞳眸微微眯起,露出個不屑的表情。

燭九陰哼了聲:“就是說你怎麽了,還不服氣?”

話語剛落就被張子堯拍了下尾巴,他“哎”了聲,尾巴縮回了畫卷裏。張子堯想了想,卻怎麽都覺得燭九陰這借口太過于牽強……與畫中男子相互對視片刻,他突然面無表情道:“九九,你該不是怕被那只蜚知道你到他地盤上這件事吧?”

燭九陰:“……”

畫中男人吹了聲口哨,淡定地将自己的臉擰開了。

還他娘真是啊?張子堯一臉黑線:“這有什麽好害怕的?他又不能把你怎麽着——”

“你當本君把那只蜚獸關在樹洞裏幾百年,他出來之後還能同本君稱兄道弟哥倆好?”燭九陰抖了抖袖子,一臉張子堯腦子出問題的嫌棄表情,“指不定這會兒那老畜生正恨本君恨得牙癢癢的,餘生活下去的動力都是在思考怎麽報複本君的一千種方案——這要是讓他知道本君被封印在一副畫卷裏了還能有個好?說不定第二天天庭日版的頭版頭條就是本君關在畫裏的愚蠢模樣——不行不行,本君可受不住這種屈辱……”

張子堯唇角抽搐:“樂觀點,或許他早就忘記了。”

“假設你一共活了八十歲,但是其中你最美好的十歲到四十歲的年輕歲月都被一個莫名其妙的人關起來當猴子似的養了三十年,出來之後,你會對這個人感恩戴德,或者扭頭就忘嗎?”

“不會。”張子堯斬釘截鐵回答,“估計會恨死他了。”

燭九陰面無表情地看着張子堯,好似面癱。

張子堯有點明白過來了,并且不得不佩服,燭九陰對自己當年的無聊行為的定位倒是相當客觀準确……正想說些什麽,這個時候,房間的門被人從外面敲響,畫卷上的龍跐溜一下不見了,張子堯走過去開門,發現房門外的事方才在樓下那個不愛理人的怪老頭,此時他手中端着一盆水,對張子堯道:“客官,給您打盆水上來。”

“謝謝。”

張子堯對這老頭笑了笑,接過水盆放好,正想從行囊裏找些碎銀子給他,但是等他抹出銀子一轉身,原本還站在房門口的老頭卻已經不見了……

“咦……跑的真快。”

張子堯嘟囔着撓了撓頭,有些莫名又鬧不明白,轉過頭看了眼身後的畫卷,松枝裏頭安安靜靜的,方才還在喋喋不休的賴皮龍消失的無影無蹤,像是死了一樣——張子堯拿這“山水畫”一點辦法沒有,只得端起放在桌子上的小木盒子,自言自語似的說:“算了,帶你出去轉悠轉悠……若是你嗅到附近有咱們要找的人的氣息,可得告訴我一聲?”

“——還嗅到氣息,又不是狗。”

“山水畫”裏傳來嘲笑的聲音。

張子堯撇撇嘴,見蜚獸的抵抗情緒也不是很高,索性不理會某條龍的持續挑撥離間,稍稍整理了下衣服洗了把臉,就出門準備到處走走看……出門之前去看了一眼元氏,房間裏靜悄悄的,怕是睡下了——最近她總是睡得很多,張子堯雖然擔心卻也不忍強行将她叫醒,摸摸鼻尖,悻悻轉身下樓……

這間客棧雖設在熱鬧的街道上,但是客人總也不多。

張子堯下樓的時候,幾名侍衛正在喝酒聊天,緊繃趕路這麽多天,他們也總算是歇了下來,這會兒見了張子堯,紛紛打了個招呼便擰過腦袋繼續吃自己的東西去了——張子堯繼續往外走,走出客棧沒幾步,在側門巷子裏就看見幾個小屁孩蹲在客棧門口燒幹稻草木頭玩火扮家家酒……

巷子裏堆放的全是幹稻草。

張子堯眼皮子跳了跳,心中沒來由地想到了當初在京城時那大火迅速吞噬一大排商鋪的場景……張子堯頓時有些緊張起來,想要阻止這些小孩作死,張子堯擡腳便往那箱子裏走,靠近的時候,一團火苗飄起來,差點兒沒燒着他的衣裳……張子堯趕緊往後退了一步,心中暗道好險,這天幹物燥的地方,孩子爹媽也不看着點兒讓孩子瞎胡鬧,這要是火星子飄到哪個房子旁邊放着的幹草或者馬廄裏了,還不得燒——

張子堯心中的碎碎念還沒來得及想完。

突然從天而降一盆冷水,嘩啦一下,從他的頭頂澆下——不僅将他澆了個透心涼,那燒得正旺的火苗子也一下子熄滅,還有那幾個玩的開心的熊孩子理所當然地也濕了個底朝天——他們先是一愣,然後“哇”地一聲哭爹喊娘地四散開了……

留下張子堯一人在原地,用手撥開濕淋淋貼在眼前的發,低下頭瞧了眼自己剛換上就被濺得滿是泥水混合物還有木屑灰燼的新靴,少年頓時頗為無語……擡起頭看了看腦袋頂,只見之前那個給自己端水的老頭正舉這個盆子,面無表情地往下看——

“玩什麽火!也不怕火災!房子都給燒光!現在的小孩,天不怕地不怕,根本不知道被天災支配的恐懼……

“這麽大個人了,還跟小孩一起玩火,也不知道是不是腦子不好用……”

“智障吧?”

“打哪兒來得智障?”

老頭嘴巴裏念着,縮回了腦袋。

而張子堯什麽也沒幹,就是走出客棧站在那,連話都沒來得及說一句就被一盆水澆腦袋上,順便質疑了智商。

張子堯現在只是由衷地希望那老頭用的不是洗腳水。

“去哪裏找一片狼藉我不知道,我現在只知道我自己一片狼藉……”

碎碎念中,少年終于心中還是過不去那道坎——萬一真的是洗腳水呢——少年被自己惡心了下,呸呸吐出不小心流到嘴裏的水,火燒屁股似的回頭往客棧裏走……一樓喝酒的侍衛大哥見少年幹幹淨淨的出門還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又滿身狼狽、臉如黑鍋似的回來,都是莫名其妙。

然而還沒等他們來得及發問,少年便一溜煙兒地跑上了樓。

一把推開房門,把屋內畫卷裏靠着松樹抖腿子哼小曲兒的龍吓了一跳——

“怎麽就回來了?你下樓難不成就是為了放個屁而已麽?呀,放個屁怎麽把衣裳都放濕了,後坐力太大把自己崩池塘裏去了?”

張子堯懶得理會身後那龍的調侃,自顧自地脫下濕掉的衣裳,抹了把臉又掏出幹淨的衣裳換上,正欲将腰上挂着的點龍筆也取下來擦擦,卻在觸碰到筆的那一刻,感覺到手中的筆輕輕震動了下……

一股暖流從他的指尖傳遞遍全身。

這種感覺張子堯熟悉——

當年太連清出現之前,他也有過相同的觸感。

難不成周圍有神仙路過了?張子堯好奇地想,到底是凡人,對于神仙這種物種還是挺向往的——于是最終張子堯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蹭到了桌子邊,鋪開宣紙,将點龍筆沾墨懸立于宣紙之上,一滴墨水滴落在宣紙上,暈染開來,然後,熟悉的字體出現了——

【十二巫祖燭九陰屈尊降臨身後一尺開外牆壁畫卷中。】

【燭九陰大人道:幹嘛呢你?】

【燭九陰大人道:你拿點龍筆做什麽?】

【燭九陰大人道:你是不是又想叫土地?】

【燭九陰大人憤怒道:不許叫!】

“這個不算,以後都不算這個,他總在,不稀罕,你要記錄他的一舉一動累死你都記不完。”張子堯對手中的點龍筆道,“不理他。”

點龍筆停頓了下。

然後宣紙之上,又出現了一行新的字體——

【災禍神獸素廉屈尊降臨身前三尺開外‘乾坤桃木盒’中。】

【素廉大人打了個呵欠。】

【素廉大人從盒子裏站了起來。】

【素廉大人正看着點龍筆的持有人。】

張子堯擡起頭驚訝地看着蜚獸:“牛牛,你有名字?!”

【燭九陰大人嘲笑道:誰還沒個父母啊?石頭裏蹦出來的都給自己取名字叫齊天大聖呢。】

張子堯翻了個白眼:“你閉嘴。”

話語剛落。

點龍筆突然不動了。

“啊啊,不是叫你閉嘴!”張子堯趕緊道,也不管這點龍筆能不能聽懂他在說什麽。

過了一會兒,點龍筆便又動起來了,但是這一次,在宣紙上出現那幾行字卻叫人匪夷所思了起來——

【一個老頭上樓了,手裏拎着銅盆。】

【老頭走到了點龍筆持有人的房門前。】

【老頭手放在了門把上,他沒準備敲門。】

【啊,老頭把門推開了,他不敲門,沒禮貌。】

——不遠處,房門“吱呀”一聲,還被人推開了。

張子堯身後的畫卷立刻又變回了山水畫。

張子堯莫名其妙地看着站在門口的老頭,又低下頭,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手中點龍筆——

不是只能追蹤神仙神獸的行蹤麽?

難不成是不好使了?

少年正莫名其妙,這時候便聽見那老人冷笑一聲,琥珀色的眼珠子一轉看向屋內挂着的那幅畫卷道:“正所謂一報還一報,當年關押老朽三百六十七年每日只知投喂香蕉把老朽當猴兒養——蒼天有眼,燭龍老兒,你也有今天!”

山水畫:“……”

張子堯:“……”

這他媽就很尴尬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