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開始了啊開始了。”

“終于開始了,我等這一刻等好久啦!”

“真想看看我前世是什麽……”

“說不定是個人類。”

“呸!罵誰呢你!”

衆妖怪七嘴八舌的騷動中,那仿佛燃燒着青色火焰的大門緩緩從天而降,緊接着更加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在篝火不遠處原本是一片空曠的地,此時卻突然出現了一座宮殿,剛開始它仿佛匿藏于火焰之後,扭扭曲曲如海市蜃樓,伴随着子時的最後一聲鐘聲落下,那座華麗的宮殿便清清楚楚地坐落在了衆人面前。

原本青色的火焰大門便是它的大門,只是那扇門在宮殿出現的那一刻變成了尋常的青銅色。大門上有兩只獅子咬住的環作為門把手,此時那兩只獅子裏,右邊那只正耷拉着耳朵打瞌睡,左邊那只則瞪着眼精神抖擻地看着站在門外眼巴巴的妖怪們——

左邊那只獅子道:“喂,別睡了,人都來了。”

右邊那只獅子從鼻子裏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它甩甩耳迷迷糊糊擡起頭:“啊,不睡了,人都來了。”

左邊那只獅子道:“整天就知道睡覺!”

右邊那只獅子道:“沒有整天就知道睡覺!”

兩只門把手旁若無人似的你一言我一語的争吵起來,下面數十百只妖怪便眼巴巴的看着,面面相觑,誰也不敢出聲阻止,直到它們倆自己停下來,左邊那只獅子便一臉嚴肅道:“那麽,開始吧。”

右邊那只笑嘻嘻道:“不是妖怪不許進;沒有參加百物語的不許進;沒有請帖不許進;對自己前世不感興趣的不許進;冒犯過玉藻前娘娘的不許進;圖謀不軌的還是不許進……”

妖怪們按照方才百物語講故事的順序排起隊來,張子堯、燭九陰以及素廉是最後三個講故事的,于是他們排到了隊伍的最後面——張子堯身子往後傾斜了下,燭九陰會意稍稍彎下腰,于是便聽見少年神秘兮兮地問:“你以前冒犯過玉藻前娘娘麽?”

“怎麽算冒犯?”

“你和嫦娥;你和七仙女;你和後土地祗;你和蟠桃園随便那顆桃樹下的仙女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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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麽東西?”

“泛指一切其他仙女。”

“沒有沒有,沒有的事!”燭九陰不高興道,“本君向來潔身自好——”

“撩完就跑。”張子堯補充。

素廉轉過頭瞥了一眼燭九陰:“更賤。”

燭九陰撈起袖子,張子堯推了他一把将他和素廉分開,燭九陰看了眼摁在自己上的那只手,眼珠子在眼眶裏轉了一圈,突然問:“你問這個做什麽?”

“我就想知道右邊那只獅子說的‘不是妖怪、沒有參加百物語、沒有請帖、對自己前世不感興趣、冒犯過玉藻前娘娘、圖謀不軌的還是不許進’這麽一長串咱們是不是完美對號入座,”張子堯道,“就差個冒犯玉藻前娘娘這麽一條,所以問問最可能達成這一條的人。”

“沒有沒有,沒有的事。”燭九陰陰沉着個臉重複道,“老子不喜歡狐貍精,身上一股狐騷味,嗆鼻子。”

“又不喜歡清冷的,也不喜歡太兇的,有狐騷味的也不要,龍陽你又不好,”張子堯臉上放空了下,“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

燭九陰掀起眼皮子掃了張子堯一眼:“愛心泛濫難以收拾,聖母病不定時發作,喜歡作死給自己找麻煩,腦子不好用随便哄哄就上當受騙,還有什麽來着……喔對了,深愛闖禍,然後一臉無辜等着本君給擦屁股。”

此時前方,白雪姬坐在胧車車頂端,車輪滾滾地緩緩進入玉藻前殿……隊伍緩緩前進。

張子堯縮回伸長的脖子,回頭看了眼燭九陰:“你喜歡我麽?”

燭九陰面無表情道:“喜歡得不得了,上哪找你這麽可愛的——”

“我不喜歡你,”張子堯亦面無表情道,“過了今晚拿到那個盆,咱們倆橋歸橋路歸路……”

“別呀,”燭九陰陰陽怪氣笑道,“人家都說一夜夫妻百日恩,這還沒到百日呢,才二十幾日你便不認賬了?”

張子堯立刻拿袖子墊着手捂住素廉的耳朵,而後擡起頭瞪向燭九陰:“不是說好了不提的嗎?”

“沒人跟你‘說好’,你自己嚷嚷着不讓提而已。”燭九陰懶洋洋道,“本君至今還記得那天晚上你靠在本君懷中,像個難伺候的小少爺,一會兒要快一會兒要慢,輕了不行重了也不行,弄錯了地方你就咬人……”

“閉嘴!”

“就不。”

“第二天早晨你連我眼睛都不敢看,嘚瑟什麽!”

“本君怎麽就不敢看了?你以為都像你似的那麽純情,兩嘴皮子一碰說話不負責啊,證據呢?”

張子堯放開素廉,踮起腳一把勾住燭九陰的脖子将他往下拉——男人猝不及防彎下腰來,那高挺的鼻尖眼瞧着就要碰到張子堯面具,一瞬間他鼻息之間全是少年身上的氣息,他硬生生剎住車将放在自己脖子上的兩條手拽下來:“幹嘛你?”

張子堯放開他,嘲笑道:“找個鏡子照照你現在的臉,這就是你要的證據。”

言罷,不再理會燭九陰轉過身去——正巧這時候隊伍又往前蠕動了一小段距離,張子堯便拉着素廉上前,留下燭九陰獨自一人站在原地放空了一會兒,良久,意識到自己被耍了的男人才罵罵咧咧地臭着臉跟上隊伍……

“下次再這樣本君可真親你了。”

“喔。”

“你這是什麽語氣?”

“嘲笑的語氣。”

“刁民!放肆!莫以為本君不——”

燭九陰的話還未落,這時候從前面的隊伍裏傳來一陣嘩然,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不由自主似的順着人群所看的方向看去,這才發現原來是最早進玉藻前殿的二人已經出來——

此時胧車的車前通常給車夫做的地方放了個車夫打扮的人偶,那人偶雖長得活靈活現卻沒有生命,只是癱軟地靠在胧車門上一雙眼無神地看着天空。胧車的長鼻子耷拉下來,大嘴裂開一邊嘟囔着“要快快,要快快”一邊發出“唉唉”的嘆氣聲;雪女手中捧着兩只人偶,一只人偶是白白胖胖身着白無垢的女人,與它手拉手的男人偶則作獵人打扮,兩人相互牽着的手中被冰封連在一起,月光之下,那冰面晶瑩剔透……

“那是什麽?”張子堯問。

“水盆裏撈出來的紀念品,”燭九陰答,“看過水盆之後伸手進去撈一下,便可以撈出前世模樣的人……本君也是來的路上聽別的妖怪說的。”

張子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與此同時在隊伍前面的妖怪們羨慕地看着雪女和胧車離去,之後對于前世今生的讨論便變得更加激烈了一些……不一會兒,胧車和雪女便來到了隊伍的最末端,站在張子堯的跟前——

雪女:“就是一個青銅的盆,擺在正殿的正中央,玉藻前娘娘在盆的正後方簾子後守着。”

胧車:“一個人。一個人。”

雪女:“只有她一個人。”

胧車:“長得兇,長得兇。”

雪女微微蹙眉,擡起頭看了胧車一眼:“我看見的是一名英俊的獵人……和我手中的娃娃很像。”

胧車:“說錯了,說錯了。是個手上拿着長刀的武士,嚣張地叫着車夫你可別輕舉妄動,否則要了你的命——吓死車,吓死車。

燭九陰:“看來不同的人看見的玉藻前不是一個模樣。”

胧車車門啪啪啪:“是看見最懼怕之人。”

雪女撩了撩發,整理了下遮去半張臉的兜帽冷漠反駁:“是看見最仇恨之人。”

燭九陰哼了聲:“也有可能是看見最牽挂之人——狐貍精的一貫把戲,不足挂齒,不過是用來自我保護罷了,只要看見她的真面目,想要消滅她也不是什麽難事……”

張子堯好心提醒:“我們只是去要盆子,用不着殺人越貨。”

燭九陰瞥了他一眼,踢飛腳下的石頭又問:“看見的前世今生都是真的麽?”

胧車:“是真的,是真的。”

雪女卻沉默下來,良久才道——

“是不願意回想起來的曾經。”

她騰空飄起,捧着那被冰雪相連的坐在了胧車頂上,她低下頭看看張子堯道:“人類最多愁善感,若不是今晚您非走一趟,妾身想勸您不如不看。”

言罷,她拍了拍胧車的車頂,胧車發出“咦”的疑惑聲,卻并未反駁,同張子堯他們道別後,乖乖地轉了個方向,往來時同一條路離去……張子堯盯着他們的背影愣了愣,又突然想到:“不對啊,世間若是真的有可以看見前世的盆,那還要孟婆湯有什麽意義,這東西豈不是——”

“聽說以前就是熬制孟婆湯用的盆,”燭九陰懶洋洋道,“就跟那陰陽涅槃境一般,那鏡子是活活敲碎了輪回道的路上階制造而成,所以才能讓死去之人順着那鏡子回到陽間……這盆子大概也是類似的道理,本就只有孟婆湯一物能夠聯系人的前世今生,盛湯的容器用得久了,久而久之便産生了奇怪的能力——”

“是這樣?”

“本君是這麽猜測的。”

“孟婆的盆子還能換?”

“不是‘還能換’而是壓根就是‘換過’,那老太婆喜新厭舊得很,百來年換個盆豈不容易,上一次去地府的時候看到的便和這一次不一樣,”燭九陰停頓了下,“但是究竟是不是,也要瞧見了才知道,若真的是,那盆就不用搶了,地府的走私物,本君大可以把它理直氣壯地帶走,說是物歸原主。”

“物歸原主?”

“都帶走了誰還敢來質問本君那盆最後去了哪——”

“……你這還是搶。”

燭九陰冷笑一聲,不說話了,那模樣倒是理直氣壯。

張子堯踮起腳看了看前面,隊伍大概減少了五分之一,每進玉藻前殿幾人,隊伍都會緩緩往前移動……妖怪們看上去對自己的前世今生期待已久,每個人都是伸長了脖子在數還有幾個輪到自己……

捧着玩偶出來的人有的歡喜有的憂愁,有的大笑有的在哭泣,更多的是像雪女那樣沉默的——

我的前世是什麽?

張子堯不禁想了想,然而片刻十好幾,他卻還是覺得,他一點兒也不想知道。

……

整個儀式必須在子時結束、醜時來臨之前結束。

張子堯站在隊伍的最末端,也只能耐着性子看着前面的人一點點減少——當他終于緩緩靠近那座龐大的宮殿,近到幾乎能看見門上兩只獅子的鼻孔,他這才開始緊張起來……

在他前面不遠的是那個之前找他麻煩的貓又,張子堯注意到這只妖怪在進門之前曾經趴在兩只獅子門把手的耳朵邊竊竊私語了什麽,剛開始張子堯根本沒放在心上,直到隊伍終于到了他,當他想要按照前面的妖怪那樣檢查過請帖便邁過門檻時,他卻被攔了下來——

“慢着,慢着。”左邊那只獅子嚴肅道。

“不許走,不許走。”右邊那只獅子戲谑道。

張子堯心中一緊,腳下停頓,好在這個時候他戴了面具叫人看不出他臉上的不自然,他只管擡起頭沉默地去看那兩只獅子,而這個時候,左邊那只嚴肅的獅子道:“摘下你的面具,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剛才有個貓又跟我舉報,說今晚要注意犬神家的妖怪們,聽說是那個叫胧月的陰陽師前幾日不慎失去了一只犬神,所以找了個人類來代替,他想要玉藻前娘娘的前世今生盆。”

胧真說過,在特意去除身上人類氣息、喝下符咒酒後,唯一能分辨出他是人類的方法便是讓他摘下面具。然後對視他的眼睛。

張子堯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此時被那兩只門把手盯着。仿佛胃都快掉到地上了,他揣測不安,卻始終低着頭,只是言簡意赅道:“不是人類,不摘面具。”

“那你就別進去。”左邊那獅子非常堅持。

張子堯:“……”

“——怎麽?你一小小門神,憑什麽讓本君的寵物摘下面具讓你窺視?”

此時張子堯身後響起腳步聲,燭九陰攏着袖子走上臺階,那張英俊的面容之上帶着不可輕視的傲慢,他垂下眼簾瞥了一眼那門神,懶洋洋笑道:“你不是不知道吧,本君占有欲很強,寵物為何要戴着面罩?那只是因為那面具之下的面容,只有本君才可看。”

右邊那只獅子驚訝道:“燭陰大人。”

“我道是今晚上空氣息特殊,似與尋常不同,原來是燭陰大人來了。”左邊那獅子從容淡定,“您說您占有欲強,那便更說不通了——犬神家的都是拿着胧月的請帖前來,若真像您所說眼前的犬神是你家養的,您怎麽會同意它與胧真結契?”

燭九陰:“……”

張子堯:“……”

完了完了。

碰上個帶腦子做事的了。

張子堯在心中将那只可惡的貓又詛咒了一千萬遍。希望它幹脆掉進前世今生盆裏淹死自己拉倒,同時轉過頭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燭九陰,正以為他也終于沒有了辦法,這時候卻只見燭九陰淡淡瞥了眼門神道:“放肆。本君做什麽想什麽,還要同你一一解釋?”

左邊那只獅子沉默。

張子堯:“……”

差點忘記了面對一切套路,燭九陰的唯一反套路就是沒有套路——上來先裝逼,裝不了逼就索性撒潑耍橫。

然而今天這只獅子卻像是硬骨頭,在片刻沉默之後。它只是變得更加嚴肅:“小神不敢,只是規矩就是規矩,哪怕是燭九陰大人也逾越不得,今日這只犬神必須摘下這個面具,否則——”

燭九陰:“你在威脅本君?”

左邊那只獅子仿佛不太自在地動了動,片刻之後令人震驚道——

“如果燭陰大人這麽認為的話,那姑且就算是……”

這句聽上去不怎麽地的話成為了這只門神的遺言。

因為當它話語剛落,燭九陰便面色陰沉一掌拍向那座大門——一時之間,哪怕是站在門邊的張子堯仿佛也感覺到有什麽力量從他的身體直接穿透,腳下的地面震動起來,風起,風中仿佛有厲鬼悲鳴之中夾雜着野獸痛苦的哀嚎!

所有走遠的或者還未離去的妖怪一瞬間像是被下了定身咒,他們紛紛停下了手中的事務,一臉茫然加惶恐的擡起頭看向玉藻前殿的方向——正竄眼珠子糖葫蘆的河童捏爆了手裏的眼珠子,奶油飛濺它一臉;賣胧真內褲的鲶魚手中百寶箱掉落在地,寶物撒了一地;蹲在池塘邊的兩只青蛙妖怪撲通通直愣愣地吓暈過去掉回池塘裏……

陰風怒號。

狂風呼嘯!

未有站在玉藻前殿臺階之下,獨眸金眼小童攏着袖看着頃刻間風雲變換的天,淡淡道:“弑神了。”

他收回目光,看向不遠處站在門前二人,想了想,臉上到是沒有露出多少情緒,只是攏着袖子走上臺階,将帶着赤色犬神面具的少年拉到自己身邊,而後轉頭與男人淡然道:“作什麽弄那麽大動靜,你吓着他了。”

此時,燭九陰便是在場唯二淡定之人。

他收回手,不理會素廉的指責,只是掃了眼那被他拍得粉碎、不複原樣的門鎖——“哐”地一聲那原本被獅子含住的門把手掉在地上,燭九陰将手收回袖子良久,淡淡道:“沒人敢這麽同本君說話。”

這話,該聽見的小神卻已經聽不見了。

張子堯:“……”

張子堯看了看燭九陰的手又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心有餘悸,想到方才大眼不饞同燭九陰開嘴炮并坦言自己在嘲諷他的場景,不知為何,總有種死裏逃生的感覺。

雖然此時此刻他後腦勺莫名其妙地在疼。

這時,燭九陰轉過頭看向右邊那只從頭到尾一直在插科打诨的獅子——此時後者咧着嘴楞楞地看着同伴掉落在地板上的“遺物”,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幾百年的老夥伴就這麽說沒了就沒了……

“你呢?”

男人低沉的嗓音響起。

右邊那青銅獅顫抖了下,擡起眼——

只見眼前晃過描金黑袖,站在戴着赤色犬神面具少年身後的男人面容冷漠,他用一只手稍稍擡起身前少年的下颚,将他的臉擰歸來面朝着右邊門神的方向,平靜重複道:“你呢?”

“……”

“這面具之下的臉,你是不是堅持要看?”

“……”

良久的沉默,最終與那雙紅色瞳眸對視的銅獅耷拉下了耳朵,移開了目光,口中含着的門把環輕輕搖晃之間,那扇青銅大門右側緩緩向內打開——

燭九陰放開身前少年的下颚,将他轉過身來,彎下腰替他将臉上的有些歪斜的面具調整好。

然後他推了他一把,用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的雲淡風輕語氣道:“進去吧。”

後者踉跄了一下,心有餘悸地看了一眼那沉默的門神,露出個欲言又止的表情,直到他身後的人冷漠地提醒他“閉上嘴”,他才似猛地一驚,急急忙忙邁過門檻跳入大殿之內……

在他身後,男人懶洋洋地跟上,路過門檻時,仿佛刻意一般,踩踏着門檻上走過——

……都說門檻是佛祖的肩膀,尋常人必須心存敬畏。不得踩踏。

啊。

然而這位大人……

和傳說中的一模一樣,三界衆神魔見他均以禮相讓,并非因為敬他,而是因為——

畏懼呀。

青銅獅子打了個寒顫,輕輕顫抖着垂下了眼再也不敢再看……一陣寒風吹過,門把環輕輕敲響青銅門發出“叩叩”的聲響,而左邊的那扇門卻紋絲不動地立在原地,安靜得發不出一點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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