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寺內有妖

慧海死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算是死在了釋空這個小師弟的懷抱中——這是釋空第一次親眼目睹人的死亡,雖然佛經裏常常讨論生老病死之事,但是當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還是被吓得夠嗆。

這一晚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麽将慧海的屍身搬運回安樂寺中的,平日叫他挑兩桶水他都能晃掉一桶半——但是他卻就這樣咬着牙将慧海的屍身從後山一路背回了山上,除了因為慧海比他高雙腳拖地之外,釋空沒讓他的身體再受到一點摩擦。

後來釋海想了想,他能做到這個,說是一鼓作氣的悲痛好像也太過于抽象,實際上應當只是因為此時的慧海已經比記憶中那活潑愛搞事的模樣已經遠去太多——皮膚蒼白沒有血色,眼底的淤青像是幾日都不曾睡過好覺,雙頰微微凹陷,整個人幾乎瘦到脫形。

“來人啊,來人啊,師父,釋圓師兄——”

小和尚的哭嚎聲驚動了淩晨的安樂寺。

從僧房中,一簇簇橙黃色的蠟燭被點亮,各個穿着裏衣睡眼朦胧的和尚們揉着眼從床上坐起來,仔細想了想分辨出這是他們小師弟釋空的哭腔——

于是瞌睡清醒了大半,他們面面相觑,起先還以為是這孩子半夜做了什麽噩夢受了驚……然而仔細想想,那哭聲似乎又過于的歇斯底裏。

而此時,釋圓之前便将自己關在房中抄了一夜的經,聽見釋空的哭喊聲時他手中的毛筆一抖,一個“佛”字最後一筆拖出去很遠——

脫離了原本的形。

“……”

垂下眼放下筆,釋圓打開房門,便看見站在院中那大鼎香爐前的釋空,此時此刻平日裏眉清目秀的小和尚看上去卻是極為狼狽——身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還是別的什麽,臉上哭得亂七八糟,鼻涕和眼淚混進了嘴巴裏,而他的背上……

還穩穩地背着個垂着腦袋、毫無生息的人。

大約是雙腿一路拖地回來的關系,慧海的一只鞋子不見了,幹淨的白襪上全是髒兮兮的泥土和青苔;小腹微微隆起,褲腳隐約撈起,可以看見他的腳踝處一道道的紅痕,像是被什麽緊緊纏繞過;最奇怪的是他身上的僧袍,褲裆的地方濡濕了一大片,卻又不像是失禁造成……

“釋空?慧海師兄?”

僧人們紛紛圍繞上來,見到慧海分明已經死亡均是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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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将安樂寺震驚的,果真不僅僅是釋空的噩夢那麽簡單。

安樂寺主持趕來的時候,慧海的屍身已經被人從釋空的背上放了下來,有師兄找來白色的床單罩蓋在了他的身上,遮蓋去了他身上的狼藉以及傷痕,圓海方丈掀開那床單的一角看了看,先是一愣,他盯着慧海那仿佛沉睡的臉看了許久,而後他微微閉上眼,只嘆息一聲——

“阿彌陀佛。”

那一刻,衆人只道師父瞬間蒼老許多。

安樂寺主持法號圓海,他将這法號中二字拆開,分別贈給了他最看中的兩個徒弟,一個是最為大家敬重、禪心最深的釋圓;另外一個,卻是總被他責罰、看似爛泥巴扶不上牆總在上蹿下跳的慧海……他們都說,慧海是師父年輕的時候從外帶回,原本他只是窮苦人家要賣掉去祭祀河伯的童男,但幸運的是圓海雲游時恰巧路過散盡身家将這些孩子們一一解救出來,卻唯獨只帶了慧海一人回到安樂寺中,自小親自教導佛理、手把手教會誦經——

師父看待慧海,或許如同看待親兒一般。

如今慧海死于非命,他自是悲痛難抑——雖說出家人講究六根清淨,忘卻凡塵一些因果孽緣,然而他們這些人聚在一起于安樂寺中,大約本身就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緣”。

“慧海師兄這是怎麽了?”

“誰也不知道啊,釋空,你在哪兒找到慧海師兄的?”

“看這一身的潮,怕是後山的山泉邊吧……大半夜的,慧海去那做什麽?”

“慧海師兄身上就像是被什麽纏繞過……”

此時,安樂寺衆僧七手八腳地将慧海搬走,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慧海身上,一時間也忘記了他們這小師弟的狀況——不知他什麽時候停下了哭泣也不知他在何時變得安靜,小和尚呆呆地站在那裏,沒有聲音,安靜得仿佛連氣息都沒有了。

他也不再哭喊着什麽。

他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師兄們将慧海逐漸搬遠,這時候目光偶然掃過慧海露在被單外那髒兮兮的白襪子,他停頓了下,轉身就要往外走……

“去哪?”

唯獨釋圓一把拽住釋空的手。

“鞋,我去給慧海師兄找鞋子。”釋空轉過頭,雙眼放空似的看了一眼釋圓,“都說黃泉路上有狗,路也坎坷,沒有鞋,慧海師兄路上要受苦的。”

小和尚似喃喃自語般回答釋圓的話,他說得認認真真,唯獨平日裏那雙黑亮的瞳眸之中失去了光。

“天還沒亮,”釋圓道,“要去天亮後,師兄陪你去。”

“這和天亮不天亮有什麽關系?鞋,我要去找那只鞋——”

釋空只是碎碎念地重複着,說着就要掙開釋圓的手,釋圓卻死活不肯放手,釋空跟他拉扯一翻未果,此時卻有些回過神來,他眨眨眼看着釋圓:“師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沒有。”

“那你為何不讓我去?”

“夜晚看不清路,師兄怕你摔下山,慧海已經夠叫人難過,師兄不想再因為另外一個人難過。”

“……”釋空不說話了,他盯着釋圓看了一會兒,良久,他那黑色的瞳眸突然亮了下最後歸于沉寂,他搖搖頭,輕輕後退,這一次他掙脫開了釋圓的手,“可是師兄,我在你的眼中看不見你說的‘難過’。”

釋圓停頓了下,而後他只是淡淡道:“你還小,什麽都不懂,等你長大了,師兄再告訴你這些。”

“算了,我也不想聽。”

釋空擡起手擦擦鼻涕和眼淚,最後看了釋圓一眼,随後轉身往後山去的方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後山此時空無一人,原本應當在那裏的那個龍人已經不見蹤影,在之前慧海倒下的地方,端端正正地放着慧海掉落的那只鞋。

這只鞋子應該是在山半路掉的。

應該是他背慧海時,那龍人跟在自己身後走了一段路,順手便将這鞋子撿起了……至于他到底跟着自己走了多遠,釋空發現自己壓根不知道——

釋空上前,寶貝似的将慧海的鞋子撿起來抱在懷中,這時候他才發現原來鞋子還下壓着張紙條,上書“寺內有妖自行保重”八字'……

釋空捏着那張字條看了很久,然後将它揉成一團撕碎了扔進泉水裏——

妖?釋空看着那被泉水沖刷的巨石心想,你不就是妖麽?

……

圓海亦在佛堂前親自誦經超度三天三夜,并着手安排葬禮,慧海的屍體沒有停留過久等到所謂頭七便被匆匆火化——臨火化之前,是圓海師父親自替他淨身換上了幹淨的衣服,于是慧海躺在枯枝架成的架子上,面色安詳猶如睡着一般。

他渾身上下被遮的嚴嚴實實,就連脖子上都纏繞上了繃帶,于是大概也沒有人知道,那繃帶之下掩蓋着的、才顯現出來不久的深紫色勒痕的猙獰恐怖……

然而沒人知道,釋空卻知道。

站在那熊熊燃燒的火邊,那一刻他只覺得渾身發冷——

目睹了那一幕還算是偶然。

話要說到這些天他夜夜失眠,白日精神恍惚,再加上原本寺內便沉悶安寧,只能靠着平日裏慧海瞎胡鬧增添一絲絲生氣,然而如今慧海死了——也正因為他的死亡——整座安樂寺白日裏安靜得似被人施展了噤聲咒法,而到了夜晚,更像是一種孤墳。

釋空每夜難以入眠,難得淺眠也總是被噩夢驚醒,夢中他在河邊翻過慧海時,他總是還沒有咽下最後一口氣,他只是哭着用那雙凹陷的雙眼看着釋空,碎碎念着一些話語——

我的佛珠呀……

我好髒。

讓我在泉水裏洗洗淨。

那東西不舒服,拿出來呀,釋空,你替我将那東西拿出來,否則我沒辦法安心上路。

釋空,別去相思樹下。

……

每至此,釋空便被從噩夢中驚醒——

他不知道這些夢是不是慧海不能瞑目地想要同他說什麽,他也想搞明白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但是打從慧海的屍身被他搬回來,他就再也沒能去看望他哪怕一眼,他只好旁敲側擊地去打聽慧海師兄的佛珠——

然而衆人語焉不詳,口徑卻是出奇的一致:沒有看見慧海師兄的佛珠。

但出事那夜,慧海守夜,他的佛珠不可能沒有帶在身邊……

釋空起了疑心。

于是第二天,他勉強打起精神,走出了自己的房間,衆人見他不再将自己關起來不出不喝稍松一口氣,便任由他四處走走……釋空一路來到那夜最後一次見到慧海師兄的佛堂,看着那半開的佛堂門,隐約想起那一夜他躲在牆邊看着慧海推開門走出的一幕,不由得眼眶一紅——

早知道那日便上前同他說話,管他受罰不受罰,讓慧海師兄拎着他的耳朵去找師父告狀的話,興許他就不用死了。

釋空心中懊悔萬分,腳下麻木走動,等他回過神來時這才發現,鬼使神差般,他居然不知不覺來到那相思樹下……

平日裏這棵樹下大約擠滿了善男信女,然而近日因慧海的事,安樂寺關閉,此時樹下空無一人,釋空走進了,正想尋找蛛絲馬跡,腳下被猛地滑了下,他差點摔倒,扶住樹幹穩住,而後突然想起來:對了,慧海師兄在夢中也提到過這棵樹。

釋空微微眯眼看下腳下,撿起來一看,發現那是一顆散落的佛珠——

釋空心往下沉了沉。

佛珠放近鼻尖。除卻聞到檀木自有的木香,還有一絲絲就要被泥土以及露水味覆蓋的淡淡腥味……釋空微微蹙眉,猶豫了下便決定要将這佛珠帶給師父看看,轉身便走向禪房——

一路問過去,有師兄告訴他,圓海在忙着替慧海洗身換衣,不日即将下葬——這時候釋空還覺得奇怪,師兄頭七未到,天氣也不算炎熱,怎麽就急着匆匆下葬?

擺着這樣的疑惑,他靠近了圓海給慧海洗身的房間,不知為何卻并未出聲打擾,想到近日噩夢中慧海的話,他鬼鬼祟祟地趴在窗子上,看向房間內——

然後他便看見了叫他終生難忘的一幕。

只見此時此刻,躺在床上的慧海大約是準備進行洗淨,他未着寸縷,從而釋空一眼便可看見他身上、脖子上、大腿上均是覆蓋滿了紫紅泛黑的淤青痕,渾身上下,可以說只有頭部以上是完好的!

這像是被什麽東西纏繞過、束縛過的痕跡,絕非人類所為。

釋空差點失聲尖叫出來,他只能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拳頭,瞪大了眼往下看——

他看見圓海在地上擺了個盆,又将慧海扶起來,讓那僵硬的屍身立起,而後艱難地抖了抖——令人震驚的是,只聽見“吧嗒”一聲輕響,一顆佛珠便從慧海的股間掉落,還帶着少許淅淅瀝瀝,透明之中夾雜着稍許乳白的液體……

佛珠掉入臉盆中,發出的聲音叫釋空眼皮子一跳。心頭跟着猛地縮聚。

一顆。

兩顆。

三顆。

四顆……

數不清的佛珠陸陸續續掉落,流淌的液體也弄濕了慧海的股間,最後,當慧海微微隆起的小腹終于因為佛珠排進而重歸于平攤,圓海将早就一塌糊塗的慧海放下,拿過一塊幹淨的紗布替他擦去那些污穢……

之後便是清洗。

清洗後,圓海用紗布,一層層地将慧海的身體纏繞起來,遮蓋住那些青色的淤痕。

——最後,穿上幹淨的僧袍,慧海便成了如今躺在衆人面前這幅安詳的模樣。

“……”

釋空看着那火焰逐漸将慧海吞噬,指甲陷入了掌心出了血也渾然不知,他只知大概是有妖怪進入安樂寺,用極殘忍的方式折辱慧海致死……

焚天般的火焰倒映在他的瞳眸之中,此時,他再也不信,這世間還有什麽所謂好妖的屁話——

妖本魔道,理應趕盡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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