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麻雀◎

吉安伯府的院牆并不算高,稍微擡眼便能瞧見金燦燦的夕陽落在牆頭上,随着時間流逝緩慢攀爬。

院裏遠離竈臺的另一角有張小桌,上面擺放着各式小巧工具和木料。

言俏俏坐在桌邊,正在擺弄一塊雞蛋大的櫻桃木。

櫻桃木已呈現出小麻雀的圓潤形态,還需更仔細的雕琢,讓其神态、羽毛紋路都栩栩如生。

言俏俏做木雕時一向專注,此時卻隔一會兒便停下動作發呆。

不久前李氏來過,給她送了好些衣裳首飾不說,還請了大夫為林媽媽診脈。

連藥都是李氏身邊得力的丫鬟去藥堂抓的,正架在竈上熬煮。

言俏俏雖然沉悶,卻并不蠢笨,李氏從來不是慈祥的叔母,做這麽多,自然有所圖謀。

她要言俏俏以言府小姐的名義進宮,可具體進宮做什麽,李氏自個兒也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倘若林媽媽醒着,必定不肯讓她去,但言俏俏答應了。

林媽媽的病實在緊急,大夫說需得好幾日不間斷地用藥。

況且李氏說,各家小姐幾個一組,輪流入宮,她第一批進,頂多呆上七八日便能回來。

到那時候,林媽媽的病也該痊愈了。

“二小姐。”穿綠衣的丫鬟徑直走進院子,沖她福福身,手裏持一個巴掌大的托盤,“青玉耳墜給您送來了,趕緊連衣裳一起試試吧,若是不妥,現在還來得及換。”

言俏俏沒回應,她正沉浸于雕琢麻雀尾部稍長的羽毛,眼皮半垂着,整個人宛如一座成精的木雕,只有手指極細微地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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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丫鬟是李氏身邊最親近的,平日裏哪将這濫竽充數的二小姐放在眼裏。

但卻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得罪這位,只好憋悶地等在一旁。

大約過了半刻鐘,言俏俏才放下工具,引丫鬟到耳房中去。

先前送來的衣裳也擱在這裏,丫鬟立即撸了撸袖子,要去解言俏俏的衣帶。

“我、我自己換。”言俏俏背過身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脫掉衣裳。

夏日穿得少,襦裙之下只剩淺紅色的肚兜和裏褲。

丫鬟被那露出來的大片雪白晃了眼,有些震驚地自上而下審視這位二小姐的身段。

時下流行各式齊胸襦裙,鮮有人束腰,若是身材纖細的女子,裙袂翩跹之間,便頗有弱柳扶風的淡雅仙姿。

往日見二小姐,總是珠圓玉潤,還以為身上餘肉不少。

可如今細看那清瘦的脊背、盈盈一握的腰肢,連兩條手臂都好似伶仃雪藕!

待她轉過身來,丫鬟瞪着那高聳的胸脯,才知問題出在了哪裏。

她看看懷裏抱着的衣裳,忽然疑心能不能穿進去。

衣裳是從三小姐屋裏挑揀來的成衣,自然是三小姐的尺寸。

被人盯着,言俏俏只覺局促不安,慌忙伸手将衣裳拿來,自己穿上。

一條煙藍色蓮花紋蜀錦齊胸襦裙,料子貴重,繡工上乘,若非情況特殊,李氏斷不可能拿出來給她穿。

穿倒是穿上去了,只是緊了些,言俏俏按着胸口,深深呼吸。

丫鬟心裏悄悄松了口氣,好在是個未出閣的姑娘,還不算太豐滿。

青玉耳墜正好拿來配這身素雅蜀錦,不需過多妝點,便如出水芙蓉、淩波仙子。

可丫鬟一想到那裙下遮蓋的身段,再去看那張清麗的臉,總覺得嬌媚極了。

直到離開言俏俏的住處,丫鬟還酸酸地想着。

那樣的姑娘和狐媚子有什麽區別,嫁了人豈不是要昏天黑地勾着夫君,世道就真要完蛋了!

幸虧如今世人喜好清雅之色、弱柳之姿。

…………

趕在完全天黑前,言俏俏終于将第二只麻雀雕琢完畢,帶上兩只走到吉安伯府門口。

她最初學木雕,便是因為觀察麻雀許久,想将這小生靈的剎那形态留存下來。

因而麻雀也是她雕得最好的活物,每只姿态都有所不同。

天色已晚,各府紛紛點燃門口的大燈籠,留給過路人一點光亮。

看門的下人有兩個,一個看白天,一個守夜,此時正在交接班。

言俏俏與他們接觸不多,但畢竟在府中住了兩年,下人沒道理不認識她。

高個的門房行了禮,客氣問:“二小姐,這個時候過來有什麽吩咐嗎?”

言俏俏點了下頭:“我明日要出門幾日,這期間若有人來找我,能不能勞煩你們如實告知,讓他等我回來?”

她原本打算明日去城門口打聽打聽,可李氏要她明日一早就入宮,怕是沒時間。

“是個男子,二十出頭,還有……”言俏俏想再描述得仔細一些,可自己也兩年沒見過小九,一時卡了殼,“唔,長得很好看……”

高個門房撓了撓頭,答應下來:“行,也不是什麽大事,您還親自走一趟。”

“不過小的這幾日都守夜,要是他白天來,那就讓王哥替您轉告!”

“是吧,王哥?”高個門房拍了拍另一個門房的肩膀。

王門房卻并不熱情,睨了言俏俏一眼。

又不是府裏的正經小姐,老爺夫人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做下人的自然看碟下菜。

言俏俏本也沒打算擺小姐的架子,見狀趕緊拿出兩只櫻桃木麻雀,一人送了一只,眨着眼睛期待道:“這是我自己做的木雕,此事便拜托你們了。”

等她離開,高個門房還在翻來覆去摸那只活靈活現的麻雀。

雀兒肚皮圓潤、憨态可掬,嘴裏正叼着一條菜青蟲。

“沒想到二小姐還有這等手藝呢。”

“嘁,櫻桃木便宜貨,這玩意兒頂多值個十幾文。”王門房嘟囔道,“好歹是個小姐,出手這麽寒酸。”

高個門房悻悻道:“別這麽說吧,二小姐在府中也不容易……”

“你喜歡,那賞你了!”王門房嗤笑着打斷,直接将另一只麻雀也扔進他懷裏,打着哈欠,“就你還可憐別人,可憐可憐你那快病死的兒子吧!”

高個門房手裏攥着兩只木麻雀,想起得了重症、沒錢醫治的兒子,頓時滿面灰敗,苦澀地嘆了口氣。

…………

皇宮,雲機殿。

這裏乃歷代梁氏皇帝寝宮,雖每任帝王多少都會随自己心意點綴修葺,但總體的形制未曾大變。

前朝國舅鄭修義篡位後,卻不敢在此久居,而是遷去南側的良聞殿。

雲機殿自此封閉荒廢二十年,琉璃瓦上都長了幾片青苔,直到新帝梁九溪歸來,鏟除鄭氏逆賊,親自重啓雲機殿正門。

然二十年不見天日的殿宇,要休整如初并非易事,宮人連續忙碌,也不過恢複到能住人的程度。

已是深夜,月明星繁,宮城這一處卻并不安寧,四處的刀光劍影散去後,雲機殿仍然燈火通明。

大內總管崔公公抹了抹滿頭的汗,親自将人送到門口:“有勞任太醫,可還有什麽要注意之處?”

“公公寬心,萬幸不曾傷到要害,傷口也不深,傷處莫要沾水就是,陛下龍體生機盎然,不出幾日便能恢複。”

崔公公又聽對方這樣說了一遍,懸起的心才終于放下,送走任太醫後,快步回到雲機殿偏殿。

一進門便見身形高大的男人坐在床沿,寬闊的肩背微彎,靠在碗口粗的黑木龍紋床柱上。

這便是新帝,梁九溪。

他低垂着頭,輕阖雙眼,玄色雲錦外袍披在身上,內裏什麽也沒穿,左手臂上纏着白色紗布,隐隐透出血色。

跳動燭火映照着緩緩起伏的健碩胸膛與腹部延伸向下的肌肉紋理,踩在地上的一雙長腿沉穩有力。

帶着大軍一路從南打到北的男人,自然不是什麽文弱書生。

但那張臉,又确實生得精致俊美,高聳如山的鼻梁,薄唇微抿,輪廓英朗分明。

崔公公指揮宮人清理殿中碎裂的茶具與被劈壞的家具,皆是屏氣凝神,小心翼翼。

他比誰都明白,這位不是個好揣摩的主。

今日早朝天子之怒,竟連周家的老丞相一起砍了,任誰也想不到。

等周家回過神,今夜的刺殺,不過是開胃小菜,畢竟沉澱上百年的大家族,勢力滲透八方,豈是新登基的皇帝能輕易對付的。

崔公公認為這事做得沖動,但他一句也不敢說。

他不過侍奉過梁氏先帝,又寧死不屈于鄭氏逆賊,所以在這位新帝上位後,有幸從犄角旮旯裏被找出來,提拔成大內總管。

實際上,他都不算是新帝親近的屬下。

要他說,除了那些吃住随行護衛的黑甲兵,陛下就沒一個真心信任的人。

宮人們收拾完殘局,至于家具的填補,只能等明日天亮再辦。

崔公公試探問:“陛下,刺客已被處決,您可以安心歇息了。”

床邊的男人眼睛都不曾睜開,似是疲憊,又像是在忍耐。

半晌,嗓音微啞地道:“名單。”

沒頭沒尾的一句,崔公公心裏直打鼓,腦子裏飛快過了一遍今日所有的事,小心道:“陛下是指,明日貴女入宮的名單?”

梁九溪嗯一聲,伸手。

崔公公忙拿出來,先前正要呈上去時,刺客便破窗而入,險些忘了,沒成想陛下還一直惦記着。

名單上的人不多,共有九個。新帝如今兇名在外,沒什麽人舍得率先把女兒送進來。

九個人裏一大半都是各府不受寵的庶女亦或是表小姐。

但總歸都年輕水靈。

崔公公偷觑了新帝一眼,心想,陛下這般血氣方剛的男人,惦記也正常。

梁九溪半睜開漆黑的眼,拇指用力拂過紙上那個并不起眼的名字,習慣壓着的眉頭不自覺松動半分。

送完名單,崔公公侍立在近處,低着頭時才發現,陛下手裏竟一直抓着那只陳舊的木雕麻雀,便是遇刺也不曾扔開。

那雀兒被大掌包裹着,看不清細節,只是細爪都折斷一只,尾羽也殘缺,一看便經歷了許多風波。

損壞成這樣,恐怕一文錢都不值。

但崔公公印象中,陛下總是在把玩這只麻雀,似乎甚是喜愛。

崔公公心神一動,立即吩咐宮人去搜羅京城中的木雕麻雀,期盼着好歹有一只能讓帝王看入眼。

次日一早,城中四處便貼起告示,宮中征選木雕麻雀,凡入選者,賞白銀百兩。

作者有話說:

小九:老婆瘾犯了,好想要老婆(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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