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新帝◎
林媽媽說完,便悶頭喝藥,言俏俏站在一旁不自覺發起呆。
從有記憶開始,小九就住在隔壁,比她大個四五歲。
但他并非土生土長的聞春縣人,娘親說,小九是言俏俏出生那年才搬過來的。
雙親亡故,只得獨自來投奔表姑。
許是小小年紀便經歷人情冷暖的緣故,小九比同齡人看着更深沉,不愛鬧騰,總是一個人待着。
表姑家門口有棵高大的老槐樹,枝幹粗大,他常坐在最高處,越過聞春縣鱗次栉比的青瓦,眺望遙遠的北方。
因為是鄰居,所以這棵老槐樹離言俏俏家也很近。
但言俏俏性子算不上活潑,更不會爬樹,她總是坐在自家門檻上,捧着臉看路面蹦跳的麻雀。
偶爾目光随着起飛的鳥兒望向天空,便總能瞧見老槐樹上垂下的半片衣擺。
直到有一天,小九突然從樹上跳下來,也坐在表姑家的門檻上。
兩個門檻離得很近,言俏俏不需要擡頭,就能看見他的側臉。
那時她四歲,雖是青梅竹馬,但二人确實做了四年鄰居,才說了第一句話。
小九問她:“麻雀有那麽好看嗎?”
她懵懵地點了下頭,便繼續專心致志地觀察麻雀。
言俏俏記性很好,與小九一同長大的許多事她都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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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時回憶着最近的那封來信,忽然有些猶疑——小九是這個月就要到京城了吧?
這兩年多,二人雖然相隔千裏,但每月都有書信往來。
小九很早便在信中提過,時機成熟時會來京城尋她。
言俏俏期盼許久許久了,甚至擔心路途遙遠、他盤纏不夠,還每月将存起來的銀錢寄過去。
這也是為何她如今手頭如此窘迫,還要賣木雕補貼藥錢。
可今日已是七月二十八,再有兩三日就是八月,算日子應該七月入京的人,卻遲遲不曾出現。
言俏俏熄掉竈裏的火,背對着屋裏,将懷中的書信拿出來展開,又從頭到尾細細地看了一遍。
正月過完年後,小九的來信突然斷了,直到兩個月前,才又有一封信送到她手中。
信的內容不長,似是寫信人沒有耐心細細斟酌詞句,只說已在來京城的路上,最遲七月便會進京,叫她不要挂念。
言俏俏眼巴巴地等啊等,就等到了今天。
她手指按着信上的日期,輕輕蹙起眉,有些費解。
分明就是說的七月。
可若是小九已經到了京城,必定會來找她的,他知道自己在言府。
言俏俏想起今日出門賣木雕時,各家府邸門前都站着神色冷漠的黑甲兵。
那些個黑甲兵只聽命于新帝,滿身肅殺之氣,腰上挂着刀劍,在城中四處巡視。
京城四處城門更是水洩不通,一應人等的進出盤查尤為嚴格。
幾天前,府中大小姐言鵑要去城郊的靈安寺誦經祈福,都愣是在城門排了一整天的隊,才得以出城。
想到這兒,言俏俏收起信,忽然松了口氣,心中寬慰不少。
現在外頭關卡通行不暢,路上耽擱十天半個月也是極正常的。
天色陰下去沒多久,日頭再次從雲層後移出,發出刺目灼熱的光。
言俏俏進屋去瞧見林媽媽又睡着了,才輕手輕腳到梳妝臺前,翻出一瓶活血化瘀的藥膏。
這座紅木梳妝臺已顯陳舊,是府中三小姐言丹用過的。
她及笄後屋裏一應家具皆換成了烏桃木,舊的正好勻給言俏俏。
言俏俏不挑,有的用就行。
她拿着藥膏躲進耳房,抱起襦裙裙擺,露出纖細雙腿。
窗口照進來的日光落在上面,瑩瑩地泛着珍珠般的光澤。
膝蓋上卻是兩塊跪出來的深紅,紅裏又透着隐隐的青紫,淤血不散。
言俏俏湊近一些,鼓起臉頰吹了吹,邊用手指蘸着藥膏往上塗抹。
“嘶……”
清涼的膏藥覆蓋住火辣的傷處,她想快些好,便又多塗了一遍。
一只小麻雀飛進院子,落在耳房那扇窄小的窗前,沿着窗臺來回蹦跶。
言俏俏看見它,抓着藥膏呆住,一時都忘了将裙擺放下,心裏無端冒出一絲小小的掙紮。
要不……明日還是去城門口打聽打聽?
也許小九真的已經到了,只是她不知道。
…………
将近午時,李氏才等到丈夫言作德下朝回府。
言作德年近五十,身體本就不如從前,上朝兩三個時辰的驚恐交加、如履薄冰,加之天氣炎熱,出宮時竟滿身大汗,一身官服都濕透了。
李氏嫁到言家将近三十年,為人強勢蠻橫,并不怕言作德,斥退下人後便緊跟在他身後,追問:“怎麽樣,你見到新帝了?如何?是個什麽樣的人?”
言作德卻臉色蒼白地癱在了椅子上,目光渙散,一個字也不說。
李氏神色立即變得焦慮,兩只手互相攥着,喃喃道:“……除了将先帝斬首,我瞧這位新帝入京後也沒什麽大動作。”
“甚至連前朝太子等一幹人都還未處置,只是關在宮中好吃好喝供着,不像是要遷怒九族的樣子,興許、興許是個仁慈的主……”
“仁慈!你竟以為這位可能是個仁慈的!”
一直默不作聲的言作德忽然一拍桌子,情緒崩潰地吼道,“你知道金雍殿一上午死了多少人麽!黑甲兵殺人的刀不知換了幾把,那殿中的血都流到門外的白玉階上了!!”
李氏腦子裏嗡地一聲,臉色逐漸與丈夫相近,嘴唇顫了顫:“怎、怎麽會這樣?”
言作德也想問,他都不知道問誰去!
起初黑甲兵圍困各家府邸,人人都猜到這位新帝有後手,因而個個不敢造次,只是觀望。
可誰能想到,開朝第一天,便從文武百官的隊列裏拖出十幾個,當堂斬殺了!連一句冤枉都沒讓人喊!
言作德不自覺将手背用力往官服上擦了擦,總覺得那時濺上去的血洗不幹淨似的,一下一下地發燙,提醒他方才同僚一個個倒在血泊裏的場景。
而那新君便面無表情地坐在最高處的王座,血濺當場、哀聲四起時,垂在帝王眼前的冕旒金珠甚至都不曾晃動。
他望着滿地屍體,只是冷淡道:“拖去亂葬崗,斂屍入棺者,誅九族。”
底下死一般的寂靜,再沒人敢有半句怨言。
那新君、梁九溪,生了張最俊美如玉的臉,卻揣了顆最狠毒陰冷的心!
李氏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勉強緩過神,問:“殺的是哪些人?”
“多數是前朝反賊的黨羽。”言作德深深畏懼這位新君,直接改了口,不敢再稱前朝皇帝為先帝。
對新帝梁九溪來說,先帝只有一位,便是他那遭受背叛、死無全屍的父皇,而非自己那篡位的舅舅。
言作德閉了閉眼,又說:“還有——左丞周大人。”
“周丞相!?”李氏倒吸一口涼氣,徹底穩不住了,小聲道,“你這吉安伯的爵位,當初不就是在周丞相手裏買的麽!他都死了,咱們的事會不會已經……?”
“你問我我問誰!”言作德萬萬沒想到新帝竟有這樣的膽子。
周家那是何等風光的龐大世族,支脈複雜,門生衆多,牽一發而動全身。
這樣的龐然大物萬一發起瘋來,絕非一般人承受得住的。
李氏想不了那麽遠,自個兒安慰道:“我覺得……前朝買官買爵位的那麽多,咱們當初做得隐蔽,不一定能查到,對,你我不說,還有誰知道?”
言作德慢慢冷靜了些:“只能這樣想了……眼下還有更要緊的事。”
“什麽?”
“陛下剛入主宮城,宮中人手不足,讓各家輪流送女兒去伺候,為這事我都煩心了一路!”言作德又是嘆氣。
“入宮?”李氏卻眼前一亮,忙說,“那讓丹娘去就是了,丹娘好容貌,陛下指定喜歡,等丹娘做了娘娘……”
“你發什麽瘋?”言作德不耐煩地擡高了聲音,“剛殺了一堆人,你就敢讓丹娘去伺候?”
“再說了,皇後之位必定是趙家囊中之物!陛下身邊還有位一路扶持的辛氏女,一位家世驚人,一位伉俪情深,丹娘拿什麽争?”
二女兒言丹是李氏辛苦培養了十幾年的寶貝疙瘩,就盼着嫁個好人家,自然不舍得。
她回過神悻悻道:“……那咱們還是算了吧,反正各家輪流出,讓別家先去探探路也好。”
言作德:“婦人之見,陛下這分明就是在試探忠心,識相的這個時候就該雙手捧着女兒上去獻殷勤。”
“我這吉安伯本就只有個名頭,絕不能錯過先機!”
李氏明白過來,這是言家唯一在新帝面前露臉的機會,咬咬牙道:“那……讓鵑娘去!”
大女兒言鵑性情溫平,可左臉上有片雞蛋大的紅色胎記,所以注定只能低嫁。
李氏在她身上沒花多少心思。
但她一共就兩個女兒,左右還是有些心疼,但抵不過對眼前這契機的渴望。
言作德卻搖搖頭:“鵑娘每月都去靈安寺為咱們齋戒祈福,是個好孩子。”
他沉吟片刻:“依我看,讓俏俏去最好。”
“言俏俏?”李氏一愣,接着恍然大悟,若非特意提起,她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起來這便宜侄女。
非要說的話,言俏俏與言鵑言丹二人同族同源,如今也頂着言家二小姐的名頭,真是再适合不過了!
李氏一拍掌:“就按你說的,讓言俏俏入宮!”
言作德抿了口茶,提醒:“對了,你抽空好好教導一番,讓俏俏入宮後謹言慎行,千萬不能節外生枝。”
他皺皺眉:“若是碰到那位陛下……盡量避開,那樣的人,并非她能接觸的。”
李氏擺擺手:“放心吧,你侄女沒那個心思,也沒那個本事,聽說還想着她在聞春縣的郎君呢,好像是賣煎餅的。”
她嗤笑一聲:“搞不好日後上門提親,一手提一疊煎餅、身上挂塊豬肉就當禮金了!你說咱們答應還是不答應?”
“行了行了。”言作德放下茶盞,“就這麽說定了,明日送她進宮,必須趕在第一批!”
李氏做事倒也利索,立即挑了幾件像樣的衣裳,外加兩套頭面,帶着大夫往言俏俏住處去了。
作者有話說:
小九:到底誰給我傳成了賣煎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