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衛夕又做夢了。

夢裏的他又一次來到了那幢舊宅前,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昨日重現,即使他根本不知道眼前是重現的誰的昨日。

那是一個溫暖的春天,小院裏的那顆梨樹早早的開了一樹白花,襯得不大不小的院落異常美麗。

樹下站着一個少年,消瘦的身軀,被微風吹亂了一頭碎發,正默默地看着那一樹白花低聲沉吟,“…又開花了啊…可是你還沒有回來…”

衛夕像一個旁觀者一樣站在一邊,靜靜地看着那個少年。

他好像沒有任何記憶,卻對眼前的一切感到那麽的順理成章。

不知道為什麽,他能清楚的感受到那個少年心中的悲傷,就像是刻在自己骨子裏一樣,與血液一起奔騰着,直擊自己的內心深處。

他很想擁抱住那個瘦弱的臂膀,那份孤獨和憂愁,他很想用自己的身軀去承擔它,可是他卻無能為力。

因為他覺得他知道的,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覺得那個少年對他說過,不要出來,不要過來,不要靠近我,我不想要這樣的你。

所以他能怎麽辦呢?

他就只能這樣躲在角落裏,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連少年的正臉都始終無法看清。

接着場景驟變,孤獨的少年獨自蜷縮在網吧狹小的包間裏,到處都是刺鼻的煙味兒,鍵盤旁邊還擺着喝剩一半的飲料瓶子,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用髒亂差來形容。但是少年只是将衣服上的帽子扣到頭上,努力的無視着惡心的環境然後閉上了雙眼。

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他也不想回到那個家裏,因為家裏有一個讓人覺得恐懼的存在。

而那個存在是什麽,還不等衛夕順着思索下去,胸口便先襲來一陣憋悶…

“又做噩夢了?”

溫柔的輕撫,拂去了夢中的那份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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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夕眨了眨眼睛,在看清楚眼前人是誰以後有氣無力地說道,“又是你。”

季長思不明所以,趴在床邊看着衛夕,“什麽意思?”

“…每次,都是你。”

衛夕笑了一下,将半張臉藏進被子裏,只露出一雙眼睛瞧着季長思,目光閃爍卻并不失神,“為什麽每次睜開眼睛,看到的…都是你呢?”

無論是難過、痛苦、甚至絕望到無法堅持下去的時候,為什麽每次睜開眼睛看到的,都會是你呢?

“謝謝你,長思。”

季長思什麽也沒有說,只看着衛夕,露出了一抹淺笑。

為什麽呢?

或許是因為,我就是為你而生的吧。

時間還早,季長思帶着衛夕來到天臺。

入秋時分,清晨越發添上些許涼意。

季長思從背後抱着衛夕,兩個人坐在高高的平臺上,看着遠方的天際漸漸沾染上金黃色。

“又夢見那個男孩了?”

衛夕點點頭,“你覺得…他是誰呢?”

季長思猶豫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想知道到底怎麽回事。”

“那個家夥呢?不是說會幫你恢複記憶的嗎?”

“他是說了,可是…沒什麽效果。”

衛夕垂下眼簾,想着近日來紀子洋為他做過的治療,一切似乎都沒什麽作用。

“…如果我記不起來,是不是永遠都不能變的完整一點?”

“…無論你記得起來還是記不起來,你都是衛夕。”

衛夕笑了一下,“你也會一直都在的,對麽?”

季長思笑着點點頭,貼着衛夕的耳朵小聲說道,“我也一直都在。“太陽終于升起了,新的一天也終于開始了。

但是有些東西,會一直在這裏,永遠都不會改變。

即使季長思能帶給他安慰,但是那些不知何時會在腦中閃過的畫面依然困擾着衛夕,那與別人無關,那是他自己的問題,一天不搞清楚,誰都拯救不了他。

衛夕越來越糟了,紀子洋也束手無策。

雖然他确實沒有好好幫他恢複記憶,但是他不明白為什麽衛夕近日來的氣色會那麽糟糕。從衛夕在母親家搬回來以後,整個人便又恢複到過去那種沒什麽精氣神的樣子,甚至眼底又多出了淡淡的黑眼圈,就像一個極度缺乏睡眠的病秧子一樣。

衛夕對紀子洋說過很多關于那些夢境所帶來的困擾。

其實夢裏的男孩是誰,或許彼此早就能猜到一二了,那個看不清臉龐的少年,其實就是過去的衛嘉樂。

只是衛夕想不明白,為什麽夢裏的他總是在遠遠的看着自己,而那個讓人覺得恐懼的男人到底與他是什麽關系,為什麽他會那麽害怕他?

面對充滿疑問的衛夕,紀子洋想說些什麽,卻總在最後關頭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說不定下一次就能想起來了。

然而下一次的下一次,還有下一次。

衛夕不知道這樣的下一次還要有多少次。

他又做夢了。

帶着金絲框眼鏡的男人将收回來的衣服擺在他的床上,面上一副和顏悅色,“我幫你把洗好的衣服收回來了。”

少年側過頭,躲避着男人露骨的視線,“…我自己能收。”

“沒關系啊,順手嘛。”

男人不顧少年的閃躲走了過來,按住了少年的肩膀,低着頭溫柔的看着他,明明周圍有那麽大的地方,卻一點也不在意那已經過分親密的距離,“不用跟我客氣,我們是一家人了嘛。”

少年低着頭沒有看他,每退後一步都會被人緊緊的跟上來一步,肩膀被捏的生疼,最後只能用力的閃開男人的手跑了出去。

熱氣升騰的浴室裏,少年對着花灑甩了甩頭發,水滴順着頭發流向頸間,帶走了一身的疲憊。

然而浴室的門卻不知何時被推開了一道縫隙。

少年回過頭,驚恐的看着出現在門口的男人。

男人一愣,轉瞬又換上了那種人畜無害的笑容,“需要幫忙嗎?”

“出去!”

滿腔的怒火伴随着畫面的翻轉,衛夕又看見了,那扇冰冷的房門……

衛夕是伴着驚叫聲醒過來的。

安靜的房間,嚴密的窗簾隐約透着光亮,床邊的加濕器吐着團團白霧,嵌在牆壁上的空調冷氣開的十足。

衛夕平複了呼吸,摸了摸冰涼的鼻尖,整個屋子都濕濕涼涼的。

腦袋還有些昏沉,意識正在逐漸恢複中,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這裏是他的家沒錯,陌生的卻是被搞成這樣的房間,顯然不是他固有的習慣。

衛夕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靜卧了一會,慢慢地從床上爬起來,眼神依舊游離卻并不呆滞。

他下了床,慢悠悠的環視了一下四周,然後有條不紊的逐一檢查了一遍自己的家,那樣子看起來,就像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

東西無一不在,只是印象中應該擺放的位置或多或少有了些許變化。客廳彌漫着一股微妙的味道,像是有人在這裏抽過煙,卻根本沒有任何有關煙蒂或灰跡的發現。沙發上的抱枕掉了一個在地上,平時不常用的筆記本電腦放在沙發邊充着電,到底是什麽時候拿過去的,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廚房還是老樣子沒什麽變化,只是順着看過去,隔壁的洗衣間裏的洗衣機門還半開着。打開瞧瞧,裏面還扔着幾件沒有來得及洗的衣服,都是些平時不怎麽穿的,非要說的話,似乎都記不起是什麽時候買的。

一切的一切無一不昭示着,要麽衛夕失憶了,要麽就是家裏來過人了。

可是衛夕的記憶還都在,他還記得他叫衛夕,他還記得他是從什麽時候從母親家搬回這裏,繼續一直以來的生活;他還記得那個叫紀子洋的家夥每天都會給他打電話,還總是擅自到家裏來找他,也不管他願不願意;他還記得昨天的清晨他還坐在畫室裏畫着畫,他甚至還記得後來自己是在什時候感到突如其來的睡意,于是縮在熱氣騰騰的浴缸裏,慢慢的失去了意識。

等到醒來的時候,就是現在了。

那麽唯一的答案就是,家裏或許來過人了。

是賊嗎?

可是東西都沒有丢。

是季長思嗎?

如果是他的話,不會不叫醒他。

那麽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如果放在普通人的身上,恐怕早就要報警了吧。

然而衛夕對此卻一點都不感到驚訝,甚至沒有一絲恐慌。

這樣的事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是從什麽開始的,那時間過的太久了,他都沒有足夠的信心可以記得起來。

只知道剛開始的時候他也曾尋求過幫助,可是門沒有被撬開過的痕跡,家裏也沒有被洗劫的跡象,就連他自己都好好的什麽事都沒有,所以最後所有的猜測都指向一個可能,那就是他的頭受過傷、他失過憶,所以把一切都歸咎到這件事上是再合理不過的。

比如據說他與失憶前的他相比性格驟變,比如他後來做事總是慢吞吞、反應遲鈍,再比如現在眼前發生的,他看起來又間歇性失憶了,這一定是後遺症,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

于是衛夕也就不再強求了。

反正他也習慣了,這麽久以來,他唯一學會的事情就是逆來順受,不是麽。

就連他的媽媽都不願意讓他留在身邊,那就更不要說別人了,看起來一直無親無故又笨笨的家夥,能有誰會願意抽出時間多看他一眼呢。

衛夕默默地洗漱完畢,一個人走出家門,來到公寓外的超市買了點吃的。

路過半加工食品區域的時候,有一位員工小妹還主動對衛夕笑笑,衛夕愣了一下,但是也稍微點點頭回應了一下。

陌生人在向他打招呼,對于存在感一向很低的衛夕來說,這樣的事好像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即使他的印象裏從來沒留意過這個人。

回來時順便看了下信箱,除了一些打折小廣告以外,還有一個四周印着紅藍白條的信封,背面的一角還畫着一個熟悉的小笑臉。

衛夕的眼睛亮了一下,嘴角彎了。

至少,還有一個人一直關心着他,這就夠了,不是麽。

突然,肩膀被板了過去。

“幹嘛呢?”

紀子洋瞪着眼睛,有些生氣的看着他,“給你打了兩天電話了,昨天來敲門也沒人在,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麽事呢,怎麽總是這樣!”

衛夕有些愣愣地看着滿頭大汗的紀子洋。

瞧,現在,似乎還有了第二個人像是在關心着他。

“幹嘛這麽看着我?不準備讓我上去啊?”紀子洋瞥了衛夕一眼,忽然想到了什麽,心裏一窒,轉念又有些磕巴的開口道,“不、不會是,家裏…不方便吧?”

衛夕緩過神,慢慢出了聲,“什麽不方便?”

“就、就是…有人不方便什麽的。”

紀子洋邊說還邊有些不爽的拿眼睛瞟着別處。

“我家能有什麽人。”

衛夕說完,轉過身向電梯間走去。

紀子洋松了口氣,趕緊跟着衛夕走了進去。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怎麽說話,衛夕還在遲疑着近期又一次的記憶和時間缺失,紀子洋則是站在一邊數着電梯層數,一邊想着心裏那點小別扭。

如果衛夕的家裏真的有別人在的話,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麽面對。

隐形的情敵,回頭真該想個辦法幹掉他。

紀子洋跟在衛夕的後面向家中走去。

然而在進入衛夕家中的一瞬間,紀子洋便感受到了一種頗為微妙的感覺。

撲面而來的是一種完全陌生的氣氛,不知道是不是紀子洋太多疑了,他一邊向裏走去,一邊感受着家中飄散着一種根本不屬于衛夕的氣息。

眼前的一切和往日相比明明沒有任何變化,但是紀子洋就是感覺有些不對。

那感覺喚醒了紀子洋重遇衛夕時的感覺,明明眼前站着的家夥就是當年的衛嘉樂,然而他就是感覺在對着一個全新又陌生的人一樣。

而現在衛夕的家給了他同樣的感覺,甚至比最早遇見衛夕時的感覺更吓人,明明這裏是衛夕的家,感覺卻像走進了一個陌生人的領域。

不過衛夕并沒有發覺紀子洋有什麽不正常,只自顧自的把食物放進冰箱。

只是在打開冰箱的一瞬間他又遲疑了一下,不過他什麽也沒有說,只默默地舔了舔嘴唇,将新買回來的牛奶擺放到另一盒沒有開過封的牛奶旁邊。

等到東西都收拾好了,衛夕回過頭,看到紀子洋正繞着客廳走來走去,将窗子一扇扇的打開。

清風順着窗子吹進室內,帶走了那些異樣的氣息,紀子洋深呼吸了一下,感覺好多了。

“你這兩天又在忙什麽?給你打了很多電話,都沒看到嗎?”

衛夕聞言想了想,走到茶幾邊找到手機打開來看看,眼神飄忽不定了一下,沒說話。

紀子洋皺了皺眉頭,湊到衛夕旁邊盯着他,“問你話呢,怎麽了?”

衛夕垂着眼睛還是沒理他,像是走神,又像是在努力的思考問題。

他并沒有對無數的未接來電和短訊感到驚奇,讓他又一次感到遲疑的是手機上面的日期。

兩天了,原來日子已經又過去兩天了,這一次他又睡了這麽久。

可是為什麽,他卻依然感到非常累呢?

“你是不是又熬夜了?”

衛夕擡起眼睛,迷茫的看着紀子洋。

紀子洋擡起手,用指尖輕輕蹭了蹭衛夕眼底淡淡的青色,“總熬夜身體會出問題的,看,再這麽下去黑眼圈都會下不去了哦。”

衛夕的眼神越來越空洞了,腦子裏亂糟糟的。

陌生人投來的微笑,總是會發生空白的記憶,醫生關于不要熬夜的叮囑,莫名其妙多出來的衣物,胡亂擺放的物品,被人翻動過的痕跡……一切的一切都充斥着衛夕的大腦,而且最嚴重的,他的身體真的感覺很疲勞,他真的感覺很累。

“衛夕?衛夕?”

紀子洋的聲音越飄越遠,甚至還夾雜上了令人厭惡的聲音。

“不用客氣,我們是一家人了嘛。”

“需要我幫忙嗎?”

“你回來了?”

好讨厭的感覺,太讨厭了…

“你太不可愛了,你只會哭,可是我想笑…”

少年坐在角落裏摸着眼淚,根本不願意回過頭來看他一眼。

“如果這樣的你總是和我在一起,媽媽會更不喜歡我的…”

“你應該離開我,我不喜歡這樣的你,我不想這麽難過,我不想這麽疼,我不想要你…”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衛夕的眼神越發失去焦距了,人也變得搖搖晃晃起來。

紀子洋終于發覺到了衛夕的不對,可是還不等他做什麽,衛夕兩眼一閉,身子一軟,一頭栽進了他的懷裏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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