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衛母疊好床上的衣物,看了看趴在窗臺上發呆的衛夕。

她站起身,走到衛夕身後,輕聲對他說道,“別在這兒呆着了,會着涼的。”

可是盯着窗外發呆的衛夕卻像什麽也沒聽到一樣,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

衛母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轉身拿起放在床上的袋子走了出去。

紀子洋靠在病房外愣着神,看到衛母出來時反應過來,趕緊迎了上去。

衛母掃了幾眼紀子洋,眼裏充滿了疏離。

說真的,會把衛夕搞成現在這副樣子,她恨自己,但是她也控制不住自己不遷怒于眼前這個孩子。

從知道衛夕生病開始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個多星期了。眼看年關将近,她萬萬沒想到,已經過去十年的噩夢竟然會延續至此。

衛母又嘆了口氣,今年的三十兒,估計要在醫院渡過了。

紀子洋也自知有些地方做的不是太好,畢竟出了這麽大的事,他們卻一直瞞着她,怎麽說都有些于理不合。

于是他看了看衛母,又上趕着問道,“我送您回去吧?”

衛母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了一句,“你還是看着衛夕吧。”

說完,便拎着裝着換洗的衣物和飯盒走了。

紀子洋看着衛母的背影抿了抿嘴巴,然後走進了病房。

衛夕又住院了,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情緒不太正常,在這裏方便他們幫助他。

很奇怪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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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還沒有告訴衛夕事情的真相,卻發現衛夕在第二天轉醒以後,變得有些精神失常。

該說是因為始終都是共用着一顆心髒,所以會有某些方面的感應嗎?

衛夕從夢中醒來的時候,臉上均是一片難以言喻的無措和慌張。

他猛地從床上爬起來,在家裏到處找來找去,每一個房間都被他查看了一遍,連看到自己的母親都顧不上多問,只是手足無措的尋找着什麽。

最後當紀子洋忍不住拉住衛夕的時候,衛夕轉過身扶住了紀子洋的臂膀,不住的向他詢問着,“你有沒有見過季長思?你有沒有見過他?”

紀子洋的眼裏劃過一絲哀傷,卻硬是露出一臉的平和,“衛夕,你怎麽了?是不是做噩夢了?”

“不…沒有做噩夢…”衛夕垂下目光,慢慢松開了紀子洋,只捂住胸口喃喃自語,呼吸都變得有些沉重,“我…這裏…很難受…喘不過氣…”

“衛夕?”紀子洋皺了下眉頭,趕緊扶住已經支持不住跌落在地的衛夕,關切地看着他,“你哪裏不舒服?”

“…好難受…太難受了…”衛夕用力的攥緊胸口前的衣服,忽然擡起頭艱難地看着紀子洋,“好疼啊!像空了一樣、好疼啊!”

紀子洋聞言,不禁也慌亂了起來,“走,我帶你去醫院!”

可是這樣說着,衛夕卻忍不住倒在了地上,大聲了哭了起來。

這一幕讓所有人都驚住了,就連許飛都沒有預料到這樣的情形。

無論紀子洋怎麽安撫衛夕,甚至幫他輕撫胸膛都起不到任何緩解痛苦的效果,反而只是讓衛夕拽緊了他的手,更加難以忍受的哭了起來。

“好疼啊…好難過啊…”

衛夕哭的是那麽傷心,就連他自己也無法解釋自己是怎麽了,只知道一睜開眼睛便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哀傷,難過的讓他喘不過氣、難過的讓他只想哭泣。而胸口的位置竟然那麽疼,疼的就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塊肉一樣,疼的讓人直想幹脆死了才好,只要可以不要這麽疼,就算立刻就這樣死掉了都可以。

衛夕被匆忙送到了醫院,可是經過一系列檢查以後,卻根本沒有顯示出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怎麽可能沒有什麽不正常呢?怎麽可能沒有什麽不正常呢?

衛夕忍不住捶起了自己的胸口,難受地像要死過去一般。

如果沒有什麽不正常,為什麽心髒這個地方,會這麽疼呢?

後來衛夕便開始有些不正常了。

也說不上是哪裏不正常,只是比過去多了太多難以解釋的不安。

他很想見季長思,他感覺除了季長思以外沒人能讓他安靜下來。

他慌慌張張地問過好多次,“長思呢?長思在哪裏?我想見他!”

可是每當他這麽問紀子洋的時候,紀子洋都只是皺了皺眉頭,然後擠出一個淡淡地笑容告訴他,“他…他可能,最近有點忙。”

每當在紀子洋的臉上看到那樣的神情時,衛夕的心裏就會更加湧現出那種讓人絕望的不安。

仔細想想不可能,可是為什麽又總是覺得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發生了一些事情,而那些事情他卻怎麽也無法知曉。

于是衛夕開始等,他等着季長思什麽時候才能來找他。

可是這一等就等了好久好久,久到他的忽然想起了當初與季長思斷了聯系時的感覺,久到他心裏的不安越來越濃重。

衛夕被要求留院觀察了,而且這一次,還是在他媽媽的關照下。

每當他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出現在他身邊的都是紀子洋。

是疼的無法呼吸時,還是不安到手足無措的時候,一直陪在他身邊、握緊他的手的都是紀子洋。

衛夕一邊聽着紀子洋溫柔的聲音、盡力呼吸着,一邊不住地用餘光掃着他。

為什麽,會變成紀子洋呢?

他記得他以前對季長思說過,總是你,每當我在最絕望、最無助的時候出現在我眼前的人,總是你。

可是為什麽,現在出現在他眼前的人,卻會變成紀子洋了呢?

衛夕的情況便稍微好轉了點,畢竟,那莫名的心痛再強烈也不會持續太久,對之前發生過什麽一無所知的衛夕,始終都還是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內。

只是這份好轉依然伴随着一絲微妙。

衛夕從一個異常亢奮的狀态中,又一下子跌落到一種異常低沉的狀态裏。

每天他都會帶着平常那種詢問的表情問紀子洋,“長思呢?他怎麽又不來找我了?你這幾天有沒有見過他?”

紀子洋每次都是頓了頓,然後輕聲說道,“我沒有見過他。”

衛夕聞言,像是明了地點點頭,然後又恢複到了一個沉寂的狀态,默默地盯着窗外,一整天都蔫蔫的,沒有再說一句話。

然後第二天,紀子洋又來看他的時候,一進門,衛夕轉過頭,又是帶着詢問的表情看着他,“長思呢?他怎麽又不來找我了?你這幾天有沒有見過他?”

紀子洋愣住了。

每天來見衛夕的時候,他都會問一遍同樣的問題。

然後在得到一個和每天一樣的答案以後,衛夕便像落入了另一個世界裏,那時任憑誰出現在他眼前,他都不會有任何反應。

為了讓衛夕可以打發一下在醫院裏無聊的時間,衛夕的母親特意給他拿來了一套畫畫需要的東西。

衛夕看了看母親,小聲說了一句,“謝謝。”

衛夕的母親笑了一下,摸了摸衛夕的頭。

“你還打算等到什麽時候?”許飛端着胳膊嘆了口氣,語氣裏聽不出悲喜,“試着跟他談談吧,讓他知道,到底季長思是什麽樣的存在。”

紀子洋想了想,目光變得異常複雜。

該怎麽對衛夕說出事情的真相呢,又該怎麽對他說出其實就算沒了季長思,你也還有我。

紀子洋走進病房,看到了盯着窗外發呆的衛夕。

“衛夕?”

他走到衛夕的身後,輕輕拉着他的胳膊站了起來,又牽着他坐回到病床上,“在看什麽?”

衛夕呆愣了半晌,然後慢慢擡起眼睛看了看他,小聲說了一句,“窗外。”

紀子洋抿了抿嘴巴,雖然衛夕不太愛和別人說話,不過他一直不是很排斥紀子洋,這讓紀子洋感到有些欣慰。

“為什麽總是看窗外?”

“……等人。”

“等人?”

“恩。”

衛夕垂下目光,輕聲恩了一下,臉上純淨的像個天使一樣。

紀子洋忍不住心頭一動,擡起手,用指尖輕輕撫摸了一下衛夕的臉。

不過下一秒,衛夕便稍微側了下頭,然後頭低的更低了。

紀子洋心裏一緊,收回自己的手,沉默半晌以後,猶猶豫豫地開始了一個話題,“對了,我今天看了一個病人,挺複雜的,說給你聽?”

衛夕無言地點了點頭,然後擡着眼睛看着紀子洋,等他給他講故事。

“我的那個病人很年輕,小時候經歷過一些不好的遭遇,然後那些不好的遭遇對他影響很深,慢慢的,他就變了。”

“…變成殺人狂魔了?”

“哈,怎麽可能。”

衛夕眯了眯眼睛,“…那是什麽?”

“……他得了一個很棘手的病,少年時期經歷過的一些陰影,讓他的體內産生了新的自己,就是人們俗稱的,雙重人格。”

“是…瘋了嗎?精神分裂那種?”

“不,雙重人格和精神分裂不一樣,精神分裂看到的是幻覺,而雙重人格就像是在一個人的體內誕生了一個新的靈魂。”

“…那就是兩個靈魂共同生活在一個身體裏?”

“恩,就是這個意思。”

“不會出亂子嗎?”

“理論上,他們意識不到彼此的存在,可是凡事有萬一,我的這個病人,他的主人格和副人格竟然相遇了,而且…還成了朋友。”

衛夕猶疑地望着紀子洋,“怎麽可能呢?一個人,自己和自己,對着鏡子交往嗎?”

“不,他們的交流時精神上的,在意識、腦海裏,也是伴随着少許的精神分裂現象,才會出現一些幻覺,幫助了他們彼此之間的溝通。”

“…那,這兩個靈魂,彼此知道這件事嗎?”

“這就是最棘手的地方了,因為他們彼此都意識不到這件事,他們彼此都意識不到自己是什麽,也意識不到對方是什麽。”紀子洋舔了舔唇角,又注視着衛夕說道,“不過後來那個副人格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了,現在就只剩下那個主人格,可是他是一個很敏感、很脆弱的家夥,你說,我該怎麽告訴他呢?”

看着紀子洋這樣深邃的目光,衛夕愣了一下,莫名拽緊了自己的衣角,“為什麽問我,我…我不知道。”

紀子洋不着痕跡地深吸了一口氣,“你知道嗎?其實每一個副人格,都是根據主人格早期的經歷所反射出來的,我這個病人……小時候,有過一個很重要的…朋友,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形影不離,可是後來…”

紀子洋說着,忽然覺得眼眶深處酸脹了一下,但是他只是吸了吸鼻子,繼續說了下去,“後來,他的那個朋友…不得不因為一些原因了離開他,甚至還斷了和他的聯系,于是他就很傷心…”

有什麽緊繃着的東西“啪”的一聲斷掉了,衛夕的目光落了下去,面無表情地盯着眼前潔白的床單,一動也不動。

“後來,他因為發生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失憶了…失憶以後的他,非常無助,雖然他記不起任何事了,但是留在他潛意識裏的關于那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的身影,卻成為了一個副人格,從此一直陪伴着他…”

衛夕的嘴唇已經微微地顫抖起來了,可是紀子洋卻只是靜靜地望着他。

“可是他們不能永遠這樣繼續下去,對嗎?即使他已經愛上那個副人格了,他們也始終沒辦法在一起,”紀子洋沉默了一下,又輕輕地問衛夕,“不過現在,那個病人的朋友已經回到他身邊了,你說,他的朋友,應該怎麽做呢?”

衛夕就那樣垂着頭,呆坐了很久、很久。

接着,他慢慢擡起頭,兩眼通紅,內裏還泛着不尋常的晶瑩,卻只露出了一個淡淡地微笑,“真是…複雜的故事啊。”

紀子洋也笑了一下,只是眼圈同樣有些泛紅,“啊,是吧。”

“很可憐吧…你一定覺得,你那個病人,是不是有點太可憐了?”

“沒有,我只是想幫他。”

“…咳,”衛夕清了下嗓子,又吸了吸鼻子,“可是這問題太難了,我…幫不了你。”

“可是,他的朋友,真的很想幫他。”

“…或許,即使是這樣,他也根本不需要別人幫呢?”

衛夕的嘴唇有些顫抖,眼睛裏的晶瑩像是随時都會傾瀉而出一樣,“或許其實,即使是這樣,他也覺得很好呢?”

真的很好,不是麽。

可能在別人眼裏看來,他很不好。多麽悲慘的經歷啊,他真的很可憐。

但是不是那樣的,別人那麽想,可是他不那麽想。

他可能覺得他現在真的很好,他自力更生,他努力生活,即使他有些笨、有些遲鈍,很多事都不如別人做的順手,也不如眼前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看起來那麽光鮮亮麗,但是他一直很努力地在這個冷漠的世界上掙紮着,他一直很努力地走下去。

他不是什麽都沒有,他有工作,有自己的家,雖然并不親近,但是他也有媽媽,他的媽媽身體很健康,他的身體也很健康,這些都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更何況,他還有一個喜歡的人。

是啊,他喜歡那個人,無論那個人是以什麽形态出現的,那份喜歡都是真實的。

即使在經歷了那麽多痛苦以後,他也還是可以擁有一份喜歡一個人的心情,這樣的東西彌足珍貴,不是嗎?

而即使在最為黑暗的日子裏,他也不是一個人的。

有一個神神秘秘的家夥在他最絕望的時候對他伸出了手,在最冰冷的時刻裏擁住了他脆弱的身軀,為他帶來了想要活下去的那種最炙熱的勇氣,這都是他所得到的一切,不是嗎?

所以這麽看起來,他還是很幸運的。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最困苦的時候被人拉一把,畢竟不是所有走投無路的人都能在最後一刻得到救贖,跟那些已經無法回頭的人相比起來,老天對他其實還是挺照顧的,對嗎?

季長思,就是他的那份幸運啊。

衛夕這樣想着,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天邊的白雲。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輕聲問道,“你說,故事裏的那個副人格,也會同樣喜歡那個主人格嗎?”

病房內一片安靜,安靜的落根針都能聽得見。

紀子洋努力的眨了眨眼睛,想要将眼眶裏泛起的液體收回去。

他吸了吸鼻子,很坦然地對衛夕說道,“啊,當然了。”

“他當然喜歡他了。”

衛夕也吸了吸鼻子,回身望着紀子洋,莞爾一笑,“是麽?”

紀子洋也同樣露出了一個微笑,就那樣坐在一邊望着衛夕。

“恩,從他們相遇的第一天開始,他就喜歡上他了。”

“真的?”

“真的。”

紀子洋用力的點着頭,即使淚水已經控制不住地一滴一滴砸落下來,卻還渾然不自知。

他記得他從來沒有機會對衛嘉樂說過,他喜歡他。

而衛夕也從來沒有告訴過季長思,他喜歡他。

那份從始至終一直深深埋在心底的告白,在這場迷失之中,竟然從來沒有任何一方可以好好傳達給自己的心上人。

就連現在也是,這份錯綜複雜的感情,即使事到如今,也依然無法理得清。

可是忍來忍去,也總有忍不住的那天吧。

即使面對着的,已經不再是最适合将那份告白說出口的人,可是紀子洋卻依然堅定地,說出了一句最為簡單、又最能說明白所有事情的告白。

“季長思,最喜歡的,就是衛夕了。”

因為紀子洋,最喜歡的,就是衛嘉樂了啊。

接着衛夕就笑了,他笑的那樣好看,是一種讓人見了,便能瞬間明白什麽叫喜歡的笑容。

只是笑着笑着,他還是忍不住轉過身趴在窗臺上,然後将頭埋進了手臂裏,絕望地閉了閉眼睛,失聲痛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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