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長思,你怎麽了?”

“沒,沒怎麽。”

“為什麽這麽害怕?”

“我怕我會失去你。”

“呵,怎麽會呢,除了長思,我看不見任何人。”

“可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不在了?”

“離開這裏。”

“去哪兒?”

“很遠的地方。”

“…那我跟你一起去。”

“如果你不能去呢?”

“那我等你回來。”

“如果我回不來了呢?”

“那我就去找你。”

“如果你找不到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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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一直找下去,無論去哪兒,我都一定會找到你的。”

“衛夕…”

“長思…季長思…”

有呼喚聲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季長思猛地睜開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像是剛從夢中驚醒一般。

而原本還在自己眼前的衛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正一臉關切地看着他的紀子洋和許飛。

然後他又看到了,那個之前叫他衛夕的女人。

“不…”

“是你嗎?季長思?”

眼前的紀子洋不住地詢問着,在收到季長思确認般的反應以後按住了他的肩膀。

“別怕,冷靜點,看着我,”紀子洋努力地板過季長思的身體,讓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告訴我,你認識我是誰嗎?”

季長思的心裏很亂,連身體都止不住地有些發抖。他不明所以地望着紀子洋,嘴唇都直打架,“紀、紀子洋…你們想幹什麽?別碰我,放開我!”

“你冷靜點,別害怕,告訴我,你能看見他們嗎?”

紀子洋指着身後的許飛和衛夕的媽媽問道。

季長思看了看那那個女人,然後垂下頭咬了咬嘴唇,起身便想從紀子洋的挾制下掙脫開來,“…讓我走!”

可是顯然這樣的掙紮一點用都沒有,許飛幫着紀子洋将他按在沙發上,明明是非常強制性的動作,每個人的眼裏卻都帶着一絲不忍。

“你冷靜點!我有話要對你說,”紀子洋皺了皺眉頭,最後還是放輕了語氣,“我不會傷害你的,別害怕。”

季長思咬着嘴唇看着他,眼睛裏布滿了過去那種敵視。

“她,是衛夕的媽媽。”

可是顯然紀子洋并沒有計較季長思的目光,他只是指了指站在一邊的女人,又轉過頭滿目悲傷地看着季長思繼續問道,“你不是第一次見過她了吧?”

季長思抿了抿嘴巴,他隐約覺得自己知道了些什麽,可是那是一件他不想知道的事情,他根本就不想聽。

“讓我走,我不想看見你們,讓我離開!”

紀子洋停頓了一下,有些艱難地對他沉聲說道,“長思,你真的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誰嗎?”

“別說了…”

“告訴我,你現在,看得到衛夕嗎?”

“我不想聽…”

“其實衛夕,一直就在你的身邊。”

“別說了…”

“其實你們一直在一起。”

“求求你別說了…”

季長思皺了皺眉頭,眼中泛起了一絲酸澀,卻拼命地将眼眶裏的液體往肚子裏咽。

“其實很久以來,你所見到的很多東西,都不是真的,那只存在于你這具身體的腦海裏,包括一些人、一些物、甚至…還包括你自己。”

紀子洋這樣說着,沖他伸出了一只手,“你真的不想看到真實的自己嗎?”

季長思看了看眼前的手,又看了看面前的紀子洋,那帶着悲傷的眼神就像是一種無聲的哀求,求他不要這樣殘忍。

然而紀子洋的下一句話,卻把他最後的一絲僥幸都堵死了。

“你這樣下去會傷害到衛夕的。”

季長思滿目震驚地瞪了瞪眼睛,臉上也浮現出了一種無可奈何的糾結。

他撫着腦袋想了很久,最後慢慢地推開了紀子洋的手,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慢慢地向衛生間走去。

紀子洋和許飛對視了一眼,然而他們卻誰也沒有動彈,只是凝望着那個孤獨的背影,眼裏充滿了哀傷與憐憫。

那背影看起來有些悲怆,就像是一個走向刑場的犯人一樣,等待着他的将是一聲致命的槍響。

接着季長思看到了,那張出現在鏡子裏的臉。

在掀開了虛幻的面紗以後,他終于看清了自己,也看見了他。

原來紀子洋真的沒有騙他,其實衛夕真的就在這裏,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

以前他總是是感覺在見不到衛夕的時候很孤獨,可是現在他卻不覺得孤獨了,因為他感覺到了他就在那個地方,在胸口的位置,甚至能夠感受到衛夕的內心,也是一道鑽心剜骨的疼。

鏡子裏的臉哭了,它就那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哭的那麽絕望、又那麽歇斯底裏。

就像站在鏡子前的季長思一樣,整個人的靈魂都像被撕裂開了,而那原本清秀可人的臉上,原來也會露出如此難堪、走樣的表情。

現在,季長思終于明白那些長久以來怎麽也解不開的疑團到底都是怎麽回事了。

他伸出手,觸摸着冰冷的鏡子,像是觸摸着自己,又像是觸摸着心愛的人。

因為此時此刻,這似乎是唯一可以再能觸摸到他的方式了。

他以前就想告訴衛夕,他一直覺得他很好看。

可是現在他不需要再告訴衛夕了,因為鏡子裏映出的那張臉屬于自己的臉,和衛夕一模一樣。

季長思頹然跌坐到了地上,靠着牆壁大聲哭了起來,忍不住拽緊了自己的頭發。

接着他感覺身體被人抱住了,可是他已經沒有力氣做出任何的掙紮。

“…對不起。”

只言片語稀稀落落地飄進季長思的耳朵裏,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尖刀一樣,一刀、一刀的戳向他的心。

“衛夕患的是…解離性人格疾患…你,只是這具身體的副人格。”

“你們之間發生過的所有接觸、和交流,都只是發生在…意識裏的。”

“你們交替出現并行使着對這具身體的掌控權…可是這樣下去會對衛夕的身體造成很嚴重的負擔,而且,你們也沒有辦法…就算你們…也不能…”

紀子洋說的很艱難,他以前也不是沒經手過情況特殊的病人,但是無論面對多麽脆弱的病人,他也能毫不猶豫地将事實用這一種婉轉的方式講出來。

可是現在他卻第一次覺得自己連一句普通的話都說不利索,而搜腸刮肚半天,他也無法找到任何一個婉轉的套路可以用在現在這種情況上。

季長思快要崩潰了,屬于他的世界,已經徹底崩塌了。

可是紀子洋也快崩潰了,無論眼前的家夥到底是誰,他所面對的都是那個原本熟悉的面孔,在某種意義上來講,他面對的始終都是屬于那個人的一部分。

後來紀子洋就這樣抱着季長思在地上呆了很久,原本他們以前一見到彼此就恨的咬牙切齒,現在卻竟然以這樣一種方式依偎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當季長思終于冷靜下來以後,紀子洋才緩緩将事情的全部對他和盤托出。

該說是衛夕的病、還是自己的病、抑或應該說成是他們兩個人的病,要怎麽看待他和衛夕之間的主副關系,其實不用紀子洋多說,季長思也能明白。

“…真虧了你能一直這麽看着我…我是說,是我、還是衛夕…還是說,這具身體…”

季長思說地很慢,整個人都像是丢了魂一樣,靠着牆壁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是因為喜歡他吧…衛夕…原來你真的很喜歡他…”

季長思說着,眼裏又落下了一行清淚。

紀子洋也有些難過地看着他,“你也很喜歡他。”

“可是不一樣吧,我已經沒有那個資格了。”季長思吸了吸鼻子,擡起眼睛看着紀子洋,“而且他喜歡的,也不是我。”

他已經知道了,關于自己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存在,不用紀子洋說出來,只要知道了那些病因,他就什麽都明白了。

更何況他記得衛夕對他說過,他真的很像你。

現在,他終于知道了,紀子洋對當年的衛嘉樂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存在。他還記得以前他自己也覺得,雖然從來沒見過傳說中的紀子洋是誰,卻意外的覺得自己能猜透那個人所有想法。

如果不是紀子洋的話,又怎麽會有他呢。

想到這裏,季長思甚至很想笑,想想這麽長時間以來的自己,他感覺自己就像個笑話。

原來他只是一個替代品。

對那個失憶以前的衛嘉樂來說,還是對失憶以後的衛夕來說,他原來只是一個被創造出來的替代品。

季長思揉了揉眼睛,目光暗淡無神,失去了原有的生氣。

他呆滞了一會兒,像是還無法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過了不知多久,他讷讷地開口問道,“你打算怎麽對付我?為了治好…這個身體。”

紀子洋愣了一下,轉念也很平靜地實話實說,“我會将你們進行整合。”

“就是說,我會消失的,對嗎?”

“衛夕是主人格,要以他為主,而且也不能說是消失,簡單來說,就是将你們合二為一的一個過程。”

“啊…我明白了,”季長思還是那樣眼神空靈地望着天花板,“但是…到最後,現在這樣的我,還是消失了吧…”

紀子洋張了張嘴巴,最後還是選擇了沉默。

“我不能再見他了吧?”

“…那對你們沒有好處。”

季長思又滿臉呆滞地愣了一會兒,忽然又問紀子洋,“我能求你件事嗎?”

紀子洋點了點頭,“你說。”

“我能不能拜托你,以後無論發生什麽,都別再離開他了。”

紀子洋聞言一愣,沉着聲音問他,“…什麽意思?”

“那個家夥太笨了,一個人根本照顧不好自己,”季長思淡淡地笑笑,此時眼裏完全沒了之前的空洞,只是聲音帶着一絲微弱,“一想到如果我不在了,就沒有人能像我這樣陪在他身邊了,這麽想想的話…還是覺得他太可憐了…”

啊,原來是這樣嗎,在知道了自己是什麽樣的存在以後,原來是在擔心這樣的事嗎?

“所以我希望,無論他以後能不能恢複記憶,你都可以接受這樣的衛嘉樂。”季長思看了看紀子洋,“我希望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你都不要再離開他了。”

紀子洋心中一痛,努力收了收眼裏已經快要溢出來的東西,認真地點了點頭,“我一定不會了。”

“拉個勾吧,”季長思看着紀子洋,眼睛裏也是晶亮晶亮的,看起來非常漂亮。

他伸出一只小指遞到紀子洋的面前,“答應我,你不會再離開他了。”

紀子洋皺了皺眉頭,根本無法直視眼前的小指,甚至忍不住咬緊了嘴唇。

以前紀子洋在心裏深深地算計與策劃過,到底該用什麽樣的方式來要挾季長思選擇那條自我滅亡的路。

可是當這一天終于到來的時候,紀子洋卻忽然猶豫了,他忽然覺得很害怕,害怕看着眼前這個人格就這麽消失,那就像是看着一個靈魂消失了一樣,就像是看着一個人消失了一樣。

“你不是說過嗎?我會傷害衛夕的。”

季長思這樣說着,又将手向紀子洋的眼前遞了遞。

明明只是一個少年般年紀的人格,此時卻像是一個大人一樣勸起了身為大人的紀子洋。

紀子洋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家夥,明明那是衛夕的身體,可是他卻覺得他此時才算是第一次看清了藏在這具身體裏的季長思。

衛夕說的對,他很像他,但是他真的不是他。

那個原本被他視為全世界最讨厭的家夥,原來竟然是這樣一個男孩。

紀子洋哽咽了一下,伸出右手的小指,與季長思的小指勾在了一起。

接着他就看到季長思笑了,明明是衛夕的臉上,卻出現了一絲罕見的神采,那不是屬于衛夕的笑容,那也不是屬于少年時衛嘉樂的笑容,那更不是屬于小時候的紀子洋的笑容。

那是獨屬于那個名叫季長思的人的笑容。

季長思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面上一片安靜祥和,像松了口氣一樣,靠到了冰冷的牆壁上。

嘛,還真的覺得有點困了啊…

季長思這樣想着,将自己的左手遞到唇邊,用力在無名指的關節上咬了一下,然後沖着燈光伸出去。

真的很想再在陽光下牽一牽那這只手啊…

“……你可以為我…治療了…”

紀子洋哽咽了一下,他慢慢地靠近了季長思,與他面對面坐在一起,想要努力地想起自己該進行的治療步驟,卻總是覺得腦子裏很亂。

但是,該來的,還是總會來的。

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人總要學會面對。

紀子洋努力将自己的語氣放到最溫柔,“那…開始了?”

“…恩…”

那是一個什麽樣的感覺呢,對于季長思來講,是不是就像是面對死亡一樣呢?

紀子洋心中一痛,卻努力在心裏對自己說,季長思不是消失了,他只是将他們合二為一了,那不是真的消失了。

最後,他看了看已經心死的季長思,忍不住出聲安慰了一句,“…別害怕。”

“…恩…很複雜嗎?”

“不會。”

“很慢嗎?”

“…不會。”

季長思還是眯着眼睛盯着明亮的燈光,就像是再一次看見了太陽一樣。

“…會疼嗎?”

紀子洋皺了皺眉頭,輕輕別過臉去,嘴上卻依然平靜地說着,“…不疼,就像睡着了一樣。”

“不要告訴他我去哪了。”

最後的最後,季長思留下了這樣的一句話。

“就告訴他,我不要他了。”

季長思笑着抿了抿嘴巴,接着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然後當那只舉起來的手無力的落下時,被紀子洋接到了手裏。

他看了看已經沉睡過去的家夥,終于忍不住将那個癱軟下去的身子抱進了懷裏。

原來,你就是季長思啊…

紀子洋跪在地上抱着懷裏的人,無聲地落下了一行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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