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Chapter 61. 表白
宓枝去世的那天,像她在确診癌症後的六年裏,度過的每一個日日夜夜一般稀松平常。
除了一件事。
那時的靳敖剛剛高考完,身上學習的重擔一下子被卸下,生活突然變得輕盈,但同時也空洞得讓他迷茫。
青年一下子失去了自己持之以恒的目标,他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麽來充實自己的生活,這是大部分考生考完高考後的通病,靳敖更是如此。
他沒有對高考試卷的答案,但他直覺自己考得不錯,題目都是他見慣的題型,除了數學的最後一道大題難了一點除外,其他的題他都有九成的把握。
他和白和璧請了七天假,說要好好陪陪自己在醫院的母親。
白和璧答應了,并告誡他剛高考完要多陪陪家人。
靳敖這天早早地來到了醫院,不僅帶了自己做的早餐,還從家裏拿了母親想看的幾本書放在包裏。
天邊的太陽明媚而豔麗,肉眼望去還有七彩的光圈環繞四周。
當他推門進入病房時,宓枝已經醒了。
靳敖看着坐在床上安靜地望着電視機發呆的宓枝,喚了一聲:“媽,我來了。”
宓枝回神,應道:“敖敖,今天來得這麽早呀?”
“今天天氣好,路上也沒塞車,所以就早一點來了,”靳敖把早餐遞給母親,從包裏取出書,把上下兩冊精裝的《堂吉诃德》和《西西弗的神話》放在床頭,“媽,今天我做了小米粥,你嘗嘗味道怎麽樣?”
宓枝端起卡通飯盒,拿着鐵勺子攪了攪尚且溫熱的小米粥。
她将勺子裏粒粒飽滿,入口即化的小黃米送入口中。米粒軟爛,充分照顧了宓枝越發脆弱的腸胃,谷物粗糧的味道微甜,即使不配其他配菜都能讓人食指大動。
宓枝小口小口的拿着勺子喝了好幾口,靳敖就在一旁看着她吃。
Advertisement
他觀察到他母親今天的食欲很不錯,面色紅潤,似乎身體和心情很好,平常只能喝半碗的粥都已經見底了。
見對方将所有的米粥都喝了個幹淨,似乎還不過瘾,靳敖問:“媽,好吃嗎?”
宓枝拿紙巾擦了擦嘴,點頭笑道:“好吃的……沒想到一轉眼我兒子都是大廚了,做的粥這麽好喝!以後讨的對象可有口福啦!”
面對母親意有所指的調侃,靳敖有些害羞了:“媽!”
宓枝彎着眼睛看着高大的青年,笑而不語。
靳敖感覺自己被看穿了,于是丢下一句話就匆匆地走出病房:“……我去洗飯盒。”
等靳敖回來,就看見他媽媽已經開始看起他帶來的那幾本書了。
宓枝因為長時間在醫院的緣故,已經很少用電子産品來聯系和溝通外界,她接觸外界的方式,一種無非是從醫生護士以及病人家屬的口中得知消息,而另一種則是看書。
這也是對方排解情緒的途經。
靳敖撇了眼書本的封面,宓枝在看《堂吉诃德》的下冊。
他把燈開得亮了一點,方便他媽媽看書。
宓枝随手翻了幾頁,就沉浸在塞萬提斯編織的那個怪誕的世界裏。
靳敖垂眸,用食指指尖輕輕撫摸放在一旁的上冊封面。
這本小說他已經看了很多次了。
書中名叫堂吉诃德的老騎士失敗潦倒,歷經無數次的碰壁,被無數人視作笑料,卻永遠懷抱着個人虛幻夢境中的騎士之道,最終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燃燒自我的“瘋子”。他窮盡自己的後半生狂熱地追逐着自己的夢想和自由,卻始終在壓抑的環境中屢屢受挫。
這種理想和現實的錯位而造就的悲哀總讓人唏噓不已。
沒有打擾宓枝看書的雅致,靳敖安安靜靜地去給宓枝洗了個蘋果,并耐心地用水果刀削皮切塊,放在塑料飯盒裏。
書籍紙張翻閱的沙沙聲和水果刀削過蘋果的清脆聲響完美的交織在一起,仿佛譜成了一首渾然天成的音律。
母子兩人沉溺于這種如水般的默契中。
等到靳敖把切好的蘋果放進塑料盒子,擡頭正想叫母親來吃時,才發現宓枝不知何時停下了閱讀。
似乎是看得有些累了,她放下手中的書本,置于自己的膝間,手裏的書正好翻到這樣的一句話——“自由是天賜的無價之寶,地下和海底所埋藏的一切財富都比不上”。
她透過紗窗,目光柔和地看着窗外被明媚日光染上了金邊的榕樹葉。
靳敖也順着她視線朝外看去。
忽然,宓枝道:“敖敖,我想出去轉轉,你能陪我去商場逛一逛嗎?”
靳敖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對對方的提議感到有些意外。
平日裏母親極少會提出外出的請求,多數時候都是按照醫生的叮囑在病房靜養,除非不得已,她從來不會提出去外面的建議。
他剛高考完,桐教授就和他說過了,他媽媽的卵巢癌已經發展到了最晚期了,癌症細胞擴散得全身到處都是,随時都有很大的風險,哪怕是外界多餘的一點刺激都會讓她有生命的危險。
她表示,宓枝能待在醫院,就待在醫院裏,以方便醫院方面及時的搶救。
雖然桐教授說的委婉,但靳敖還是聽出了對方的未竟之意。
心頭飄過緊張的陰雲,靳敖還是表面裝作平靜,問道:“媽,怎麽了嗎?是需要什麽東西讓我去外面買嗎?”
宓枝拍拍大男生一瞬間握成拳頭的手以作安撫:“沒有,就是看外邊天氣這麽好,心情也不錯,我也想去外面轉轉。”
她嘆了口氣,輕輕道:“畢竟,我已經很久沒有出去外邊逛過了……敖敖,你就當滿足媽媽這一個心願好不好?”
靳敖沉默一瞬,拒絕對方的話在舌尖轉過一圈,但看着宓枝天真又純粹的眼睛,他又不願讓對方傷心。
就是出去玩一趟,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就是他要辛苦一點照看好對方就好了。
他對宓枝緩緩點頭:“好,我們等下和桐醫生說一下,讓她給你檢查一下身體之後,如果沒有問題,我們就出去外面玩。”
聽到肯定的回複,宓枝笑彎了眼睛,摸了摸靳敖毛茸茸的大腦袋。
“……敖敖真好。”
***
宓枝被醫生緊急的檢查完,發現身體除了體質弱了一些以外,并沒有什麽其他的影響出行的因素,兩人覺得擇日不如撞日,收拾好要帶的東西,在桐醫生略顯啰嗦的叮囑下,就在下午三點陽光稍弱的時候出了門。
宓枝對能夠外出這件事顯得十分開心,吃完中午飯就催促着靳敖給她搭配外出的裝扮。
她給自己搭配了一頂白色花邊的小洋帽,遮住自己因癌症而剃去頭發的腦袋,手裏拿着一條十分洋氣的碎花裙子往自己瘦削的身上比着,對着鏡子打量仿佛年輕了好幾歲的自己。
宓枝彎着眼睛:“敖敖,你看我穿這身出去好看嗎?”
靳敖看着換上裙子轉圈、滿臉寫着開心的宓枝,煙灰色的眼眸裏滿是柔和的情緒,自從生病以來,他就很難得見到母親如此有活力的樣子。
他真心誇道:“媽,你天生麗質,你穿什麽都好看……我看你現在挑的這一套就很好看。”
宓枝被自家兒子的話誇得心花怒放:“真的嗎,不會是在敷衍我吧?”
靳敖無奈道:“真沒有,媽你要自信一點。”
宓枝又懷疑地問一句:“真的沒騙我?”
靳敖繼續應道:“真的。”
“……那我就穿這一件出去吧。”
高大的青年應好,轉身将外出所需要的一系列物品收進自己的雙肩包裏,像什麽雨傘、水杯,甚至是一些應急的藥物都被他拿上了,到最後,他的雙肩包都有些裝不下了。
為了照顧宓枝的身體,靳敖沒有帶着母親坐公交,而是特地在醫院門口攔了輛計程車,坐的士來到了他們此行的目的地。
他們沒有走太遠,S市第一人民醫院附近就有一個大型商場。
靳敖一邊打着傘遮陽,一邊小心翼翼地扶着宓枝跨進了自動玻璃門。
宓枝站在購物中心的大堂,看着商戶裏琳琅滿目的商品,感慨道:“我真的好久沒有出來逛過了,這裏都變得這麽繁華了啊?”
靳敖把傘收好,用高大的身形護着宓枝,依照着自己記憶裏的電視新聞,應道:“是的,政府最近在大力發展這一邊的經濟,這個購物中心也是不久前才入駐進來的,所以會比較熱鬧一點。”
聞言,宓枝也沒有多說,只是好奇地打量着矗立在大廳中央的巨大小熊玩偶吉祥物。
兩個人越過了一二層像是香水皮包等奢侈品的區域,兩人随意走了一陣子,四處看看,逛了一圈下來都沒有什麽感興趣的商品。
等兩人上了樓,宓枝看到三四樓都是賣衣服的,一下子眼睛就亮了,連忙拉着自家兒子去看衣服。
三樓是賣男裝的,四樓則是賣女裝的。
依照樓層順序,宓枝先到三樓的男裝區逛了逛。
本來靳敖還奇怪他媽為什麽要逛男裝區,等到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手裏快堆成一座小山的衣服,靳敖才幡然醒悟過來。
——原來這些衣服都是給他準備的。
“本來高考完的那天就應該帶你出來買衣服的,結果拖了這麽久,”宓枝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眨都不眨地又往他手裏提的籃子裏丢了一件克萊因藍的T恤,“……這件你穿起來肯定顯帥,快去試衣間試試看怎麽樣?”
靳敖不是很喜歡逛街的人,平日裏買東西也都是單刀直入,從來不拖泥帶水。
此時他才知道那些短視頻裏雙目無神、四肢發軟地坐在超市外邊的丈夫兒子內心有多少絕望。
面對母親極其熱情挑了一件又一件衣服讓他試的興奮模樣,靳敖一個頭兩個大。
但真要他拒絕母親那熱忱而充滿活力的眼神,靳敖還真的做不到。
既然拒絕不了,那就只有“接受”一條路可走。
他只好苦哈哈地接受着進出試衣間十幾次,每次都要換新搭配,供母親打量,在過了将近一個小時的“酷刑”折磨下,才最終從一籮筐衣服裏挑出了兩三件去結賬。
等靳敖走出三層,目光已經呆滞了,他現在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是花的。
可宓枝卻像個沒事人,她滿意地看着今天的收獲,朝自家傻兒子催促道:“我們再去四樓看看女裝。”
靳敖回神,摸摸鼻子,道了聲好。
一上到四層,空氣就變冷了許多,空調呼呼地吹着,靳敖站在宓枝身旁,幫她擋去了大部分的寒風,從包裏拿出一件外套,給自己母親披上。
他們逛了一會,宓枝對其中一家店裏的衣服起了興趣,于是走進了店門。
櫃臺處的櫃姐正和旁邊的好姐妹聊天,見到他們兩個人來,也只是眼皮子撩了一下,又扭過頭去和身邊人有說有笑地說着趣事,完全沒有給顧客介紹商品的念頭。
靳敖瞥了眼櫃臺旁聊得正開心的兩人。
他知道,有些櫃姐最會看碟下菜,很明顯,這名售貨員看他們兩個人穿得寒酸,就覺得他們買不起她們店的東西,不是她們的潛在的可轉化客戶,所以就沒有到他們跟前來介紹。
不過他早就對這種态度熟視無睹了,只要不妨礙他們買東西,這種态度頂多就是冷漠了點。
靳敖陪着自己的母親進了店,不顧那櫃姐時不時飄過來的警惕眼神,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地開始看了起來。
忽然,宓枝在挑選的過程中對着一件白裙子站定,連帶着靳敖也一起停了下來。
靳敖好奇地看着母親取下的這條白色連衣裙。
那裙子通體米白色,看起來是用什麽高檔絲綢做的,V領的設計上是做工精細的刺繡工藝,極簡的線條利落明快,簡約而不失特色,摸上去手感細膩潤滑,還有種如白玉的溫涼感覺,親膚透氣。
他問:“媽,你喜歡這條裙子嗎?”
宓枝對着自己的身材比了一下衣服的尺寸,猶豫道:“挺好看的……就是我現在的身材還能撐得起這條裙子嗎?”
高大的青年看着母親白色裙子被病痛折磨得幹枯瘦小的身軀,心裏不知為何像是被針紮了一下,但他還是強打着精神道:“沒事的,你要不要去試衣間試一下?”
宓枝最終還是道:“好。”
換完衣服,她拉着裙擺,從試衣間裏大方的走了出來,臉上的病氣一掃而空,白色的裙子修身,顯得宓枝高挑美麗,典雅的氣質讓人舒服至極。
靳敖眼前一亮,沒想到這條白色裙子這麽配宓枝。
他道:“媽,好看的。”
女人都是愛美的,宓枝開心地反問了句“是嗎”,然後繼續興奮地對着鏡子反複打量自己身上好看的白裙子。
靳敖也沒閑着,幫母親整理好了後頸的領子,把硌着宓枝的吊牌拉出來,他不經意地看了眼上面的數字。
這條裙子要三千多塊錢。
要知道,宓枝剛剛給靳敖買的三件衣服加起來也才不到三百塊。
但靳敖沒說話,他繼續用溫柔的煙灰色眼睛看着鏡子裏很久沒這麽開心的母親,緩緩道:“媽,你要是喜歡的話,我們現在就把它買回家。”
宓枝随意應了聲“不急,再看看”,就到試衣間去換下一套衣服了。
換了好幾條其他的衣服,宓枝雖然沒說,但視線一直停留在她第一套換的那一條白色裙子,看起來還是對那條白色裙子念念不忘。
她趁靳敖不注意,看了眼吊牌,也發現了那一串油墨印着的紅色數字,她沉默片刻,有些不舍地摸了摸面料順滑的裙子,将裙子的皺褶拍平放回原處,最後再偷偷瞄了一眼很符合她心意的裙子,還是打算牽着靳敖走了。
她道:“敖敖,我對着鏡子全都試了一下,這裏的裙子都不是很稱我,我們再去看看其他的吧。”
這回,靳敖卻沒聽宓枝的話,他心裏算着自己賬戶裏剩餘的錢,正好還有三千多一點的剩餘,正好夠買下這條裙子。
他拿起那條白色裙子,徑直走到對着在用指甲刀磨指甲的店員面前,道:“你好,我想要這件裙子,請麻煩幫我包起來。”
那名櫃姐詫異地看他一眼,這才放下手中滿是白屑的指甲刀,懷疑地打量着面前高大青年:“你确定要買這條裙子嗎?價格是三千多塊錢哦?”
靳敖堅持道:“對,我就想要這條裙子。”
宓枝想制止他亂花錢的行為,但是看着靳敖堅毅不移的眼神,又止住了話頭。
她用漂亮的褐色眼睛望着自己的兒子,裏面滿是複雜的神色,不知道在想什麽。
有些當櫃姐的很會見風使舵,她就是其中一位。
這名售貨員收起了臉上若有若無的輕蔑,一百八十度大變臉,恭敬道:“好的,請您稍等,請問您是現金付款,還是銀行卡付款呢?”
之後的事情就簡單許多,靳敖付了款,就帶着母親到商場裏面的一家砂鍋粥店吃了點清淡的粥,填飽了肚子決定返航。
在回到醫院的路上,宓枝還是會忍不住時不時打開紙皮袋子,看看那條價格不菲的白色裙子。
靳敖把這一切看在眼裏。
回到醫院後,宓枝還是忍不住自己的喜愛,直接剪了吊牌,就直接把裙子穿在了身上,惹得隔壁病房的人連連稱贊她好看。
聽着周圍人的贊美,宓枝像是一時的突發奇想,忽然對自己兒子道:“敖敖,我晚上想穿這條裙子睡覺,你覺得好嗎?”
靳敖不清楚為什麽母親這麽喜歡這條裙子,但宓枝喜歡,就遂了她的意。
高大的青年哄着宓枝道:“媽,買來的衣服就是要穿的,沒必要忌諱那麽多,你覺得晚上睡覺穿着舒服就穿。”
宓枝頓了頓,眼神裏是靳敖看不懂的神色,才笑着道:“……嗯,你說的也是。”
靳敖陪着母親到了晚上十點多,這是宓枝睡覺的時間點。
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準備休息,而靳敖也打算先回家拿點忘記帶來的日用品,等明天再搬過來陪床。
靳敖熟練地幫母親掖好被子。
“媽,晚安。”
宓枝笑了笑,眼睛彎得像天邊的月牙。
“敖敖晚安,明天見。”
***
只是誰都沒想到,在第二天,宓枝就在淩晨的睡夢中離開了世間。
而那句“明天見”則成了宓枝這輩子永遠都無法兌現的承諾。
靳敖在接到消息的一瞬間,就從家裏急匆匆地趕到了醫院,見了宓枝的最後一面。
離開的時候,她還穿着昨天靳敖給她買的最喜歡的白裙子。
白色連衣裙整整齊齊地穿在他媽媽的身上,沒有一絲皺褶,她嘴角含笑,似乎做了個好夢,又仿佛随時會從夢中醒來,在清晨彎着眉眼溫和地叫他一聲“敖敖早上好”。
當時的他還不知道宓枝為什麽那麽喜愛那條裙子,直到後來,他翻到了他們一家的相冊,才知道宓枝一眼相中這條白色裙子的原因。
因為,這條裙子除了極個別的裝飾不同以外,和宓枝當時初次邂逅他父親時穿的那一條非常像,幾乎到了一模一樣的地步。
高大的青年總是忍不住地想:在看到那條裙子的時候,他媽媽是否回憶起了自己見他父親的第一面?
桐醫生安慰說他媽媽在睡夢中走的時候,應該很幸運,沒有感覺到任何痛苦,這已經是很多絕症病人夢寐以求的事情了。
靳敖迷茫地看着桐教授的嘴唇張合,卻有些聽不清對方到底在說些什麽。
按照遺囑,宓枝不想土葬,而是選擇了海葬。
在處理宓枝的身後事的時候,靳敖覺得自己像是失了魂的人,意識飄飄忽忽地像是挂在天上的風筝,只靠一根細如發絲的銀線連接着他的身體。
靳敖明白的,他的母親喜歡自由,不喜歡被束縛,所以宓枝選擇了自己成為“自由”,化身成海邊永不停歇的浪潮,恣意奔走。
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靳敖對着空空蕩蕩的父母主卧還是有着自己的疑問。
宓枝是不是早就算好了這一切呢?
也許在她在自己即将與這世界告別前就有了預感,這才讓自己帶着她去了商場,再去外邊看一眼這熱鬧的人間?
他盯着蔚藍平靜的海面,忽然記起,自己的父親也是海葬。
靳敖想,自己父親和母親徹底地融入了這個世界,雙方不分你我,這算不算一種別樣而永恒的浪漫呢?
他沒有答案。
在整理母親遺物的時候,醫院的人員給了一本他宓枝鎖在床頭的本子。
靳敖認出了上面熟悉的字跡——這是一本母親寫了很久的日記,連打着卷的邊緣都被摸出了絨毛。
他認出這本子還是他小學參加征文比賽獲獎時得到的獎勵,那時他們一家三口還團團圓圓。開開心心地生活在一起。
靳敖并沒有在拿到本子的第一刻就開始翻看,反而是舉辦完了葬禮後的那天晚上,在漆黑一片的家裏,趁着月色尚濃,通宵翻看完了母親遺留在這世間的最後一點痕跡。
出乎他意料的,即使被癌症折磨得不成人樣,母親的日記裏似乎卻并不存在陰霾。
她記載着每一天純粹的快樂,以及他人點點滴滴的善意。
2014年12月3日
“今天因為化療剃了頭發,頭上光禿禿的,但護士小姐誇我很漂亮。”
“我問了敖敖,他也誇我很漂亮,嘿嘿。”
……
2016年5月9日
“今天外面刮臺風了,隔壁陪床的年輕人被淋了一身水,即使是這樣,他給他爺爺帶早餐的時候,還是笑着給了我一個雞蛋。”
“不知道敖敖現在在學校幹什麽呢?他有帶傘及時回家嗎?”
……
2018年2月21日
“桐醫生說,我最近好轉了很多,可以适當到花園裏散散步,下午就讓敖敖推着我去花壇裏看看日光和蝴蝶,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
2019年1月29日
“敖敖這個小笨蛋,連自己喜歡別人都不知道,樣子真的好傻,明明自己在學校也是個學霸,怎麽這麽呆!”
“不行,我必須得給他點醒了!”
……
從第一頁開始,按照時間順序,靳敖翻看着母親六年來記錄下來的生活片段。
跟随着母親的敘述,無數與母親共度的熟悉畫面從靳敖的回憶裏浮現而出,像是無數被沖刷上岸的珍珠,一行行文字仿佛有了實感。
他知道宓枝從來不把負面情緒傳遞給自己,為的就是不讓他擔心,即使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她把每一天都當做是自己的最後一天,去發掘生活中的各種快樂和驚喜。
不知不覺間,靳敖已經翻到了日記最後一頁,上面的落款是昨天。
他停頓,望了眼窗外,此時天邊已經微亮,熹微的晨光恰好打在他母親的筆記本上。
靳敖深吸一口氣,看完了他母親留于人間的最後言語。
泛黃發皺的紙張上只有兩行娟秀的字體。
2019年6月14日
“我又夢見他了,這是第2313次。”
“是個美夢。”
……
靳敖知道他母親筆下的那個“他”是誰。
那是他的父親,靳統。
兩千三百一十三個日夜,六年四個月又一天。
宓枝很少會提起靳統,而靳敖也很善解人意地沒有過多過問自己的父親。
畢竟,眼睜睜地看見自己的摯愛在自己面前失去呼吸,而自己卻無計可施絕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甚至還是以車禍那樣慘烈的形式。
因此兩個人都很默契地不去掀開那道仍在流血的傷疤。
可即使表面不顯,宓枝從來都沒有忘記過自己的父親,但她依舊在以自己的方式熾烈地愛着對方,在夢裏和對方相會着。
哪怕宓枝心髒上早已傷痕累累,哪怕她自己處在燃燒殆盡的邊緣,都要在夢裏再見對方一面。
而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了整整兩千三百一十三天。
靳敖用指尖輕輕撫摸這兩行字跡下的凹痕。
那是他第一次對“愛情”這個詞有了實感。
***
處理完母親所有的身後事,靳敖終于堅持不住,去找了他唯一能傾訴的人選。
——白和璧。
他所有的悲傷,所有在外人面前裝出的所有冷靜克制,在見到白和璧的那一瞬間悉數崩塌。
他在見宓枝最後一面的時候沒有哭,在母親的葬禮上沒有哭,在親手送她回歸世間懷抱的時候沒有哭,但他在抱住白和璧的那一瞬,靳敖淚如泉湧。
自從那次讓他父親去世的車禍事故之後,一直以來,靳敖都感覺自己像是一只永遠無法落地的海鷗,終日飛行在渺茫無際的雲層之上,輕若鴻毛而四處無依,為了不讓自己墜入深淵,他只能奮力向前展翅。
而當他抱住白和璧的時候,他才有一種腳踏實地的感覺,仿佛一片溫暖碧藍的海環住了他。
靳敖想,他終于能有停靠的港灣了。
高大的青年終于抑制不住自己瞬間被情感洪流沖破的心理防線,向着自己信賴又喜愛着的人語無倫次地傾訴着自己的無助。
盡管白和璧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卻還是靜靜地聽着對方的支離破碎的語句,聽他訴說着自己母親離開人世的事實。
白和璧知道,他此時只需要傾聽就好了。
他輕輕地順着對方粗硬的黑發,任由大男孩向他發洩着積壓在心底如潮水般的委屈和不甘,以及那幾乎不可查的暧昧情愫。
即使過了這麽多年,白和璧仍然記得那個承載了無數悲傷、眼圈通紅的大男生見到自己時,在昏黃樓道裏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白哥,我沒有家了。”
而此時,他對面已經二十四歲的靳敖也說出了同樣的話,和白和璧記憶中十八歲青年抱着他哭泣的身影慢慢拉長重疊。
白和璧能看見,銀河天際的星光點點,燒得劈啪作響的篝火,暖黃的光和自己的身影交織錯亂,過往和現實的幀幀光影跨越漫長的時間長河在此刻接駁,無一都融化在高大男人溫柔的煙灰色瞳孔中。
白和璧怔怔地凝視着對面抱着吉他的成熟男人。
靳敖嘴唇微動,堅定而緩慢地說出了他十八歲那年沒有勇氣表明的心意。
“但是,我想和你組建一個家……”
“哥,你願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