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鳳始二十一年,衛都洛陽,時值元日,毗鄰北宮的朱雀坊歡聲雷動。

貴族子弟齊聚春風裏,或縱橫角逐于馬球賽場,或吟詩作對于幽篁別館,或談笑風生于舞榭歌臺,或嬉戲玩鬧于湖畔芳林……

此處原是女皇故居,她主政時洛陽剛收複,滿目瘡痍,百廢待興,為響應重建都城的政令,她便拆了公主府,用以支援損毀嚴重的官邸和外城郭等修葺工程。

因她酷愛跑馬打球,遂在舊址上建了馬球場,此後陸續增修樓閣宮苑及看臺,歷經二十餘載,終成今日之規模。

每逢年節,女皇都會駕臨春風裏,并廣邀近臣及後輩們宴飲游樂。

今日是家宴,她自不會缺席,只是忙于大朝會,須等午後才能脫身。

**

上東門外傘蓋如雲,宮扇林立,兩列甲士簇擁着一頂雀羽彩繡的軟檐步辇,浩浩蕩蕩往朱雀坊而去。

坊門兩側有百尺望樓,日光在樓頂銅獸間跳躍,不經意晃到了阿霁的眼。

她擡手虛虛擋在額前,鳳釵上垂落的白珠如調皮的小魚,在她掌心啄來啄去。

阿霁是雍王幼女,生于鳳始五年冬。

彼時北方初定,慶陽歸附帝室,捷報傳至洛陽,女皇姑母大喜之下禦筆一揮,将她從縣主變成了公主,并賜封號令儀,以迎王師之名西巡至長安,專程接她進宮。

星霜荏苒,居諸不息,十五年一晃而過。

往年阿霁一早就會來,可自打及笄後,便不能再逍遙度日。

說來奇怪,向來以開明著稱,從不幹涉她成長歷程的女皇姑母,突然要求她從政……

陪鴻胪寺官員安頓好各邦來使後,她緊趕慢趕,還是誤了上午的馬球賽。

擡輿衛士步伐齊整,又穩又快,片刻就行至朱雀坊外。

園門外衣香鬓影,彩袖招展,公主伴讀薛妍正領着同齡閨秀在迎候。

她們大都是公卿之女,和阿霁再熟悉不過,禮畢便纏着她下辇,一行人說說笑笑簇擁着她步行入園。

“虧得世子脾氣好,若放在前朝,崔郎怕是要被打斷腿。”裴氏女道。

前朝七位皇子,一個賽一個威風,為争帝位差點覆國,的确不好惹。

“可不是嘛,他太狂妄,凡事都愛争第一,也不怕沖撞世子獲罪。”陸家女附和道。

“除了陛下、千歲和大将軍,他會怕誰?想必連公主都不放在眼裏呢……”周小娘子一派天真道。

阿霁對上衆女探詢的目光,無奈讪笑。

她們口中的世子便是阿霁的兄長,受封鹹寧郡王的李匡翼。

崔郎則是崔遲,小字安徐,大将軍與東海郡主獨子,本朝最年輕的虎威将軍。

崔遲離京兩年,一回來便出盡風頭。

聽說方才在馬球賽上一舉奪魁,還失手擊傷雍王世子的坐騎,害他墜馬,幸好傷勢不重。

“公主,也不知道世子現下如何了,您快去瞧瞧吧!”吳娘子慫恿道。

阿霁恍然大悟,她們這般殷勤,想來是要跟她去探望兄長。

女皇夫婦迄今無後,她的帝位承襲至兄長雍王,而李匡翼是雍王嫡長子,在世人眼中,便也是皇太子的不二人選。

他曾迎娶南越王女趙氏,婚後不久感情生變,去歲剛離異,膝下僅有一女,已被趙氏帶回南越。

如今趙氏改嫁,再無複婚可能,單身青年李匡翼便又成了香饽饽。

駕霄樓前守衛森嚴,阿霁見他們如臨大敵,好奇道:“有刺客?”

門監逡一眼阿霁身後的莺莺燕燕,無奈道:“公主真會說笑。”

“怎麽,連公主的駕也敢擋?”周小娘以纨扇掩面,掐着嗓子狐假虎威道。

就算為了在女伴中争個面子,阿霁也得設法成全她們,遂擺出公主威儀,不費吹灰之力便突破了李匡翼的防守。

她在衆人的恭維聲中飄飄欲仙,待擠出來已經粉面微濡,發髻半歪。

趁對鏡補妝的功夫,她悄聲叮囑薛妍:“別學她們飛蛾撲火,我阿兄絕非良人。”

薛妍正幫她抿發,聞言微愣,臉兒低垂道:“多謝公主提醒,我心裏有數。”

她說罷忍不住打趣:“誰讓陛下是女子?這可斷了無數佳人的後妃夢,沒辦法,大家只能退而求其次。”

“做女官不比做妃嫔好?”阿霁反問道。

薛妍輕笑:“那不一樣,人各有志嘛!其實嫁給郡王也沒有什麽不好,說起來,他可是除雍王之外,本朝最尊貴的男人。何況我們陛下總向着女方,連南越王女都護着,又豈會不護着我朝女子?就算婚後受了委屈,也能求陛下做主。”

阿霁忍俊不禁道:“你把我姑丈放哪裏了?”

薛妍一拍腦袋,笑道:“這位次可不好排。”

以前沒有女皇帝,自然也無男皇後。

因無據可依,直到現在,禮官們也給皇夫謝珺議不出個合适的稱謂或名目,他又為人低調,甘願隐于幕後,因此極易被忽略。

阿霁剛收拾停當,便聽外邊響起恢弘的樂聲,她興奮道:“姑母來了,我們快去迎駕!”

**

申初,賽馬正式開始。

随着一聲令下,騎手們躍馬揚鞭,如離弦之箭般竄了出去。

看臺上歡聲四起,尖叫連連,觀衆紛紛離座,熱情高漲得擠到了雕欄前。

像慵懶的父親和幽淑的母親一樣,阿霁也生性喜靜。但每次伴駕都能被場上氣氛感染,恨不得化身騎士縱情馳騁。

她一早就離座,毫不客氣占了視野最佳的位置。

“姑母一定會贏的,一定會。”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賽道,小臉發紅,緊緊抱着身畔男子的手臂。

那人戴漆紗籠冠,頸下系朱纓,着绛紫對襟大袖衫,圍裳外金绶組玉,光華內斂,沉穩如山,正是安定王千歲、皇夫謝珺。

謝珺十五年前致仕,朝廷念其功勳卓著赤膽忠心,仍拜他為太尉,雖無實權,卻保留着名義上的武職之首。

他出身軍旅,寒暑不辍勤于鍛煉,哪怕年逾五旬,仍體魄強健身材勻稱,絲毫不見老态,唯有那雙眼眸與常人有異。

他少年時遭暗算,左眼重傷,摘除後常年以義眼示人。無論做得多逼真,離得近了仍能看出,因為珠子不受歲月侵蝕,永遠寶光流轉。

此刻他壓根沒聽到阿霁緊張的呼聲,只聚精會神盯着賽道上那匹飛馳的桃花馬。

為輕裝上陣,賽馬歷來不配鞍鞯。

為首那人着赭黃騎裝,一手執鞭,一手握缰,正端坐馬背奮力疾奔。

駿馬迅捷如流星,但她身形紋絲不動,似與身下寶馬合二為一。

她定會奪魁,這是毫無懸念的。

他不擔心輸贏,場中對手都是她的心腹愛将,除非腦殼壞了,誰會去和皇帝争高低?他只擔心她太賣力,身體會吃不消。

歲月不饒人,他們到底不年輕了。

“姑丈,再過幾年,我一定要變得和姑母一樣厲害。”阿霁趴在他肩頭興奮地叫道。

謝珺百忙之中瞟了她一眼,笑道:“你先馴好那匹小馬再說。”

阿霁的臉頓時垮了下來,腦海裏浮現出崔遲托人送她的及笄禮——一匹異域矮種馬。

那匹馬敦實如駱駝,腳程比不上騾子,性格卻比驢倔,靠它的話這輩子也別想參賽。

這家夥定是在羞辱她,他向來就不把人放眼裏。

正暗生悶氣時,遠處山呼萬歲,聲動九霄,她定睛一看,就見桃花馬一騎絕塵,已經過線。

姑母連勝三場,終于拔了頭籌。

“贏了,贏了,姑母又贏了……”她激動得忘乎所以,使勁蹦起來尖叫。

落地時好像踩到了什麽,身後陡地傳來一聲慘叫。

阿霁聞聲回頭,正對上一個少年扭曲的俊臉。

來人眉目深邃,戴黑幞頭,着紫绫襕袍,腰束玉帶,颀長英挺,有着洛陽少年中罕見的堅毅冷冽。

這份獨特氣質,除了崔遲還能有誰?

阿霁雖不上場,可為了應景早換了騎裝和馬靴。而崔遲日間打完球後便更衣除靴,此刻僅着輕軟便鞋。

她方才那一腳下去,似乎聽到枯枝斷裂般的脆響……

阿霁是個講理的人,從不仗勢欺人,見狀不及多想,忙誠懇道歉:“崔阿兄,對不住,我不知道身後有人……”

崔遲眸光陰郁,有些滑稽地單腳縱到了一邊,扶欄抽了口冷氣,“你這是存心報複吧?”

見阿霁一臉迷茫,他不屑道:“李匡翼為了引人注目故意墜馬,不關我的事,不信你去問他。”

阿霁瞠目結舌,腦中閃過兄長在群芳環繞下惬意的模樣,心底疑窦叢生。

他本就因為和離之事大失聖心,怎麽還不知收斂?姑母最厭惡朝三暮四的浪蕩子,他又不是不知道,怎麽還是我行我素?

若真是別有目的佯裝受傷,那為何在她到來之前又嚴防死守,不許衆女靠近?

這前茅後盾,定是崔遲在撒謊!

“崔阿兄誤會了,我沒有因為那事怪你。”她心底雖在腹謗,面上卻仍是一團和氣,眼中甚至流露着關切之色,一臉擔憂道:“崔阿兄,要不要傳禦醫來看看?瞧你這一頭的冷汗,一定很疼吧……”

作者有話說:

喜迎2023,祝大家元旦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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