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霁生着張略顯稚氣的短圓臉,蛾眉螓首,鹿眼明澈,瞳仁漆黑,瓊鼻櫻唇。

本是嬌憨小美人的長相,可她眼距較寬,故而多了幾分從容大氣。

略尖的下巴又中和了面部的圓鈍感,讓她看上去既純良無辜,又機靈慧黠。

崔遲對她雖無好感,可對上這樣一張臉,也只能将滿腔怒火壓回去,從牙縫裏擠出倆字:“無妨!”

阿霁立刻作出歡喜狀,豎起大拇指由衷道:“崔阿兄就是大度!”

崔遲沒法再和她計較,只得自認倒黴,越過她的肩四下裏搜尋了一番,疑惑道:“謝伯伯人呢?”

阿霁慌忙轉身,這才發現謝珺不見了。周圍一片喧鬧,看臺上的人正歡呼雀躍着,潮水般向賽場上湧去。

“姑母剛奪魁,他定是去恭賀了,我也去……”阿霁正待脫身,卻聽他嘀咕道:“勝之不武,何喜可賀?”

“你說誰呢?”阿霁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頓住腳瞪着他道。

“當然是陛下!”他面帶挑釁,眄視着她。

阿霁不覺血往上湧,揮着小拳頭道:“你若不服,就去比試。”

“我要能坐擁禦馬三千,必也年年奪魁。”他沒好氣道。

他們自幼相識,但并無私交。

崔遲向來傲慢,每次碰見都是敷衍一禮揚長而去。阿霁對他也殊無好感,她喜歡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

比如前起居郎——如今在蘭臺修史的小表舅程雲軒。

這一點上,他倆倒是品味一致,崔遲自小仰慕程雲軒的雙胞胎姐姐程月羽。

阿霁待人最是和氣,但姑母是她的底線,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忽然擡腳照準方才的印子,使出吃奶的勁又踩了一下。

崔遲壓着嗓子哀嚎了一聲,登時面紅耳赤臉容扭曲。

他忍着鑽心的痛,一把攥住阿霁手腕,惡狠狠道:“臭丫頭,真以為公主有多了不起?你有封地嗎?有臣屬嗎?開府了嗎?女皇既收養了你,為何不改玉牒給你名分?”

阿霁陡然被他戳到肺管子,眼前登時一黑,嗡鳴聲中,似又聽到生母雍王妃的諄諄告誡:

“阿霁,我們對你別無所求,只希望你能守好本分,平安度過此生。你資質平平,論殺伐果斷不如阿霖,論心思缜密不如阿霈。你争不過她們,更争不過匡翼,他再不得聖心,那也是嫡長子,天生就受宗法保護。切記,永遠別學你姑母,千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位女皇帝,若德不配位,必會招致無窮災禍……”

玉牒修了兩回,但她的名字依舊在雍王譜系。

崔遲的話字字誅心,多年來她時刻警醒,一遍遍扪心自問:我究竟有何過人之處?我到底該扮演什麽角色?

越長大越迷茫,越懂事越彷徨。

女皇覺得生恩大過天,哪怕九五至尊,也不能罔顧人倫,剝奪兄嫂做父母的權利。殊不知,兄嫂們将孩子送出去後,早就放棄了所有念想。

縱使金尊玉貴奴仆成群,可阿霁置身禁庭卻常感焦慮。為何姑母收養了她,又不肯做她的母親,是怕世人誤會嗎?

她從小便學會察言觀色揣摩人心,将個性和鋒芒掩藏,以最穩妥的方式摸索着長大。

她要扮演的是承歡膝下的乖順小寵,而非驚才絕豔令世人嘆服的女皇子嗣……

心底泛起一陣刺痛,她猛地醒過神來,這才察覺到腕骨快要被崔遲捏碎了,正待呼救時,耳畔響起柔婉卻嚴厲的女聲:“安徐,休得無禮!”

一位妙齡女郎款款行來,衣飾素雅,通身書卷氣,正是程月羽。

崔遲看到她氣焰頓消,慌忙撂開了手。

阿霁心下委屈難當,撲過去抱住她,泫然欲泣道:“小姨姨……”她的曾外祖父與程家姐弟的祖母的是親兄妹,按輩分她一直稱呼他們姨姨舅舅。

程月羽自小與她的二姐李霈交好,故而對她也照拂有加,此刻見她目眶通紅,失魂落魄,不覺心生憐惜,蹙眉望向崔遲道:“怎麽能欺負妹妹?”

崔遲大感冤枉,苦哈哈道:“是她欺負我,我的腳都快被她踩斷了。”

程月羽拍撫着阿霁,沒好氣道:“你鋼筋鐵骨,阿霁一個嬌弱女子,哪裏傷得到你?”

崔遲滿面委屈,低聲嘟囔道:“這丫頭陰壞,月娘你別被她楚楚可憐的樣貌給騙了。”

阿霁氣不過,轉頭怒道:“你既光明正大,敢不敢當着小姨姨的面,重複一下你剛才說過的話?”

“怎麽不……”崔遲愣是憋紅了臉,讪讪改口道:“我就是不敢,怎麽樣?”

無論是質疑女皇,還是譏諷公主,那可都是忤逆犯上。

程月羽在國子學任女直講,平素重規矩講禮數,在她面前萬萬提不得。

“不怎麽樣,膽小鬼!”阿霁摸到了他的軟肋,不由來了精神。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争得面紅耳赤時,阿霁身邊的鄭女史冉冉尋來,與程月羽互相見禮罷,微笑道:“這倆孩子一年半載見不了一回,怎麽剛見面就吵得烏眼雞似的?”

她出自四朝元老鄭家,在宮中資歷頗高,又溫和謙遜有學識,崔遲倒還客氣,叉手行禮後,便不再做聲。

阿霁也适可而止,同程月羽道別後,跟着鄭女史離去。

臺高三丈,階梯又寬又長,走到一半時阿霁才壓低聲音問:“姑姑,可是出什麽事了?”

“公主,陛下有些不舒服,在千秋樓休息,待會兒怕是不能亮相。今日是家宴,不講君臣之禮。您得做回東道主,好好招待客人,不要露出絲毫破綻。”鄭女史面不改色,笑望着賽場道。

阿霁心髒狂跳,眼中差點飚出淚來。

“別怕,陛下并無大礙。”鄭女史拍了拍她的手,若無其事道:“就當是考驗吧!”

阿霁心裏七上八下,印象中姑母永遠精力旺盛,怎麽會……

難道姑丈發現了異樣,這才匆匆趕了過去?

都怪她沉不住氣,非要和崔遲理論,不然早就趕過去了。

她懊惱地捏緊了腰間穗子,忽覺手腕有些疼,卷起袖子才看到幾片淤青。

“公主,振作起來。”鄭女史挽着她柔聲道:“都是熟人,一定應付的來。”

阿霁一點都不擔心這個,每年的元日家宴她都跟在姑母和姑丈身邊,客人們全是看着她長大的長輩,或者從小玩到大的玩伴。

**

宴廳有專人負責,阿霁去查看時,正逢教坊司的樂工們穿廊而來。

她詢問今日曲目,為首官員遞上簿子道:“陛下點了《青海波》和《蘭陵王》。”

“換成《春莺啭》和《長命女》吧,”阿霁翻着簿子,若無其事道:“陛下在和程相公下棋呢,這會兒正殺得難分難舍,怕是開宴也過不來,不演奏謝活潑輕快的。”

她擔心這種大型舞樂氣勢磅礴,會驚擾到千秋樓休息的姑母。

“可是公主,”後邊一個裹着紅抹額的藍衫少年為難道:“若改了曲目,那我們排的舞就不合适了……”

阿霁掃了眼年輕矯健的舞郎們,笑道:“陛下愛看的是你們,至于跳什麽舞并不打緊,反正都有賞。”

衆人原本因不能目睹聖顏而失落,聽到這句話頓時又喜笑顏開。

阿霁雖位分尊貴,但在同輩中年齡卻最小,将宴廳安排妥當後,便親自去延請賓客入席。

剛跨出門檻,就見程月羽陪着一位紫袍男子緩步而來。

那人白面微須眉眼昳麗,舉止優雅風流俊賞,雖年過五旬,卻絲毫不見暮氣,正是太仆寺卿蕭祁。

寒暄過後,蕭祁眼睛往她身後轉了一圈,納悶道:“陛下還沒過來?”

他是皇夫的表兄,也是女皇親信之一,因擁立有功,這些年來仕途順利,如今已經位列九卿。

忠直之士不喜他的為人,但晚輩們卻愛他的诙諧有趣,阿霁也不例外,只是礙于姑丈不便表露。

“姑母在千秋樓和外舅公弈棋呢,這會兒過不來。”阿霁笑眯眯道:“蕭伯伯還是先和小姨姨入內吧,快開宴了。”

蕭祁滿面狐疑,挑眉笑道:“真是稀奇。”說罷轉身便要走。

阿霁忙追上去,焦急道:“蕭伯伯,你不能過去……”

蕭祁瞟了她一眼,低聲道:“老程雖詭計多端,但他的棋術還沒到能和陛下不分勝負的地步。”

阿霁不由怔忪,他已經大步往千秋樓走去。

說來也是奇怪,姑母那般活潑跳脫的人,棋術卻很精湛,朝中鮮少有對手。

只是外人大都和崔遲一樣,下意識便覺得她勝之不武,必是以勢壓人。

想到崔遲,她忙轉頭去問程月羽:“崔阿兄怎麽沒有一道過來?”

程月羽掩口輕笑,“你把他的腳趾給踩骨折了,他這會兒正鬧脾氣,怕是過不來了。”

阿霁大驚,沒想到會那麽嚴重。

“你來此作甚?”耳畔響起一個清越女聲。

阿霁擡頭,看到二姐李霈信步而來,挽起程月羽道:“怎不去陪你的小情郎?”

程月羽微惱,蹙眉甩開她的手,嗔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李霈不以為忤,反倒頗為得意。

阿霁滿腹心事,無暇玩鬧,遂命人先送她們入席,自己去請其他人了。

作者有話說:

注釋:

曲名出自唐代《教坊記》,主要記述了開元年間教坊制度、有關轶事及樂曲的內容和起源。靈感來自b站的唐代禮樂複原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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