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慶陽王府坐落于河灣高地,而搖光樓則是府中最的建築,檐下鐵馬叮咚,聲聲入夢。
阿霁恍然驚醒,緩緩轉動眼珠,失神地望着帳外燈影。
這是她回到郁致的第六天,崔遲日間剛被刺史部的人接走,貞吉雖百般挽留,但礙于王妃的緣故,最後也只得作罷。
王妃和最初的阿霁一樣,都對崔遲抱有成見。
她閉了閉眼,腦中仍有些混沌。想到那座荒宅,她便覺無比失落,眼淚無聲滑落。
她擡手輕撫着絲滑的錦衾,又吸了吸鼻子,有些陶醉地嗅着帳幔間的绮羅香。
漸漸地,夢中那充斥着血與火的記憶慢慢隐去。
她披衣而去,蹑手蹑腳走到了外間,正欲推窗時,就見珠簾微微一晃,陪侍的蜻蜻走進來道:“公主有何吩咐?”
阿霁吓了一跳,忙擺手道:“下去吧,我想透口氣。”
蜻蜻也不敢多問,幫她支起窗扇,又拿來一件披風給她搭在肩上,這才悄然退下。
阿霁伏在窗前,深吸了口氣遙望着遠方。
水天相接之處,星垂四野,月碎波橫,煙樹迷離,霧霭叢生。極目遠眺,也只得一片模糊的陰影。
此次崔旻結集五千部衆,分兩波陸續進入慶陽。
一部分由次子崔小滿率領,曾在姑射山下阻擊送葬隊,若非刺史部發函命郡兵營救,恐怕所有人都會命喪當場。
另一部分則屯兵邊境,在看到崔旻首級後迅速潰敗,有的向北逃竄,有的則原地投降,僅有小股勢力拼死抵抗。
“前世子崔晏的殘餘勢力已徹底肅清,王家的眼線也随之逃逸。公主此次居功至偉,若非您以身犯險,深入敵境牽制崔旻,恐怕我們沒這麽順利……”
想到蕭祁的話,她不由長長嘆了口氣。
崔晏這個名字在腦海中翻騰時,她忽覺惘然,呆望着蒼穹良久,直至困意襲來才起身回寝閣。
‘咚’一聲悶響,披風不慎卷倒了矮塌旁的銅瓶。
她彎身扶起,見瓶中畫軸散落,遂一一插好。
其中一卷不慎散開,阿霁正欲收好,眼神卻像是膠着在了畫上,半分也移不開。
昏黃絹面上繪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雙鬟垂頸,缟衣素袂,正悠然倚在清池畔,身後是一株蒼勁老梅。點點紅梅碎夢般灑落池面,也墜了少女滿衣。
此畫筆觸精致,細膩傳神。
而那杏眼桃腮的少女,竟有幾分像……姑母?
畫中并無落款,她只在角落裏找到四個連在一起的篆字:玉樓藏真。
墨跡上面,似乎有淡淡的紅痕。
阿霁又拿來兩盞燈,湊近了細看,終于辨出那是一只小巧的唇印。
她頓時失笑,這必是姑母少女時的傑作。
聽說她以前喜好收藏書籍,凡是珍愛的孤本,都要以素絹包好,在落款旁加一個吻痕。而姑丈早習慣了她這種癖好,甚至能從顏色和香味辨別出她用了哪種口脂。
阿霁将畫軸卷好,打算和王妃說一聲,帶回去給姑母瞧。
先前因崔小雪的錯誤暗號,導致崔家老二崔小滿一頭撞進了朝廷的羅網,被軍曹吳庸抓獲。
其後吳庸在圍剿崔旻時,又生擒崔大寒,他知道這倆人朝廷肯定有用,遂讓人押到了郁致。
阿霁如今休養的差不多了,打算明日去見崔大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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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大寒披枷戴鎖,被獄卒們用鐵籠推出了陰暗的地牢。
眼睛适應了天光後,他緩緩放下了手掌,隔着粗糙的鐵栅欄,看到對面檐下站着一個伶仃少女,鴉鬓雪膚,錦衣繡襦。
那般高不可攀,那般遙不可及。
想到離別那夜,只覺恍如隔世,他喉嚨裏頓時湧起一股腥甜。
“崔遲殺了我阿耶,我要找他報仇……”他沖她嘶吼,用腕間鐵鏈瘋狂捶打着栅欄。
阿霁緩緩步下臺階,院中獄吏拎着水火棍,将崔大寒的手敲了回去,叮囑道:“殿下當心,這小畜生蠻力無窮,一天就想着逃,您可千萬不要靠近。”
阿霁沒出聲,示意他退下。
崔大寒望着她一步步走近,心頭竟有些緊張起來。
他滿腔的怨憤和仇恨,在她面前卻蕩然無存。
“大寒,你對我有回護之恩,我永遠感激你。”阿霁細細打量着他,看到他腕間和脖頸上傷痕累累,竟還穿着沾滿血污的殘破喜服,不覺眼底濡濕,轉頭吩咐獄吏:“打開枷鎖。”
獄吏慌忙道:“殿下,不可……”
“般般!”阿霁喚了一聲,廊下出來一員女将,徑直走到獄吏面前,伸手道:“鑰匙拿來。”
她比獄吏足足高了半頭,眉宇間英氣勃發,那只手掌更是寬大厚實,骨肉分明,絲毫不遜于男子。
獄吏神色古怪,乖乖将鑰匙交給了她。
以他對崔大寒的了解,這厮脫下枷鎖絕對會反撲,也不知道洛陽來的高貴女将能否阻擋得住。
他有心看好戲,便也不急着走開,慢吞吞地退到了三丈外。
可出乎意料的是那個大塊頭竟意外地順從,絲毫沒有瘋狂舉動。
連崔大寒自己也納罕,看到阿霁時,麻木的身心倏忽間蘇醒,疲憊、饑餓、悲傷、恐懼、迷茫和痛苦齊齊湧了出來,讓他有些無措。
阿霁示意他坐過來,并讓婢女拿來酒食,隔着栅欄喂他。
他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淚水滾滾而下,沖開了臉上的血污和塵垢,露出了年輕的面容。
“他還是個孩子?”蜻蜻有些驚訝,忍不住對阿霁耳語道。
阿霁嘆了口氣,輕聲道:“和我同齡。”
用過餐飯,阿霁又讓人請來醫官,要給他裹傷。
崔大寒胡亂抹着淚,哽咽道:“你既要殺我,何苦多此一舉?”
阿霁恍然大悟,難怪他方才傷心難抑,想必是以為她送斷頭飯。
“我想讓你活着。”阿霁俯身靠過去,緊緊握住了他攀着栅欄的手,“你還年輕,沒必要枉送性命。”
崔大寒垂眸,怔怔地望着那只皎如梨花的玉手。
經此一劫,他早就心如死灰,再難泛起半點漣漪。
可他清楚地感覺到了溫暖和善意,這人世間最珍貴的東西。
“公主,”他忽然掙紮着跪下,激動地喊道:“您行行好,殺了我,把我二哥放了,他比我有用,他應該活着……”
阿霁神色漸冷,抽回手道:“無用之用,方為大用。”
崔小滿悍勇無匹,阿霁随行虎贲軍數百人折在他手中,她雖未親眼目睹,可光聽轉述也是義憤填膺,哪裏會放他?
“于公于私,我都只想讓你活着。”阿霁面如寒霜,聲音也是少見的冷酷,“崔小滿若不死,幹戈難休。朝廷并不想趕盡殺絕,你的大哥和三哥會在奢延澤團聚,而你不能回去,也不能留在慶陽地界。往後半生,要麽流浪,要麽跟我走。”
崔大寒才智平平,其實翻不起什麽風浪,但難保他不會被有心之人利用。
她之所以如此護他,一是報恩,二是因她有這個能力。
長到這麽大,她一直順風順水,第一次陷入困境便能遇到貴人,她本能地認為應當善待他。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崔大寒顯然不能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反倒一臉震驚地仰望着她。
數日之前,她還是個天真單純的嬌弱少女,可如今眉宇間卻有了風雷之色,凜然生威,攝人心魄。
阿霁也覺察到了他的異樣,唯恐吓到他,便放軟了聲氣,蹲下身平視着他的眼睛道:“大寒,我來郁致城的第二天,就去查看了崔家族譜。”
她說到這裏,眼睛突然變得亮晶晶,崔大寒不禁有些失神。
“你們反對貞吉,是因他太過溫厚,沒有父祖的鐵血遺風。可你們崔家往上數,在你祖父之前,個個都是飽學文士,你的曾祖父是個畫家,你的高祖父是個隐士,你的天祖父甚至是個大儒,曾著書立說,建學館書院教化萬民,這些你知道嗎?”她扶着鐵栅欄,殷切地問。
崔大寒不敢置信地搖頭,“怎麽……可能?”
栅欄冰冷粗糙,紮得阿霁掌心生疼,她只得用袖子墊着,語重心長道:“卷宗都在王府,你若不信,大可以去查閱。貞吉才是真正繼承祖上遺風的,你們沒有理由反對他,更沒有立場。若你父親當年不起這個念頭,你們這一系何至于去國離家無處托身?”
崔大寒想到了幼年時的經歷,心底不由陣陣泛酸。
阿霁趁熱打鐵道:“你見過灞橋春柳、洛陽牡丹嗎?你看過渭水浮燈、洛河龍舟嗎?你嘗過槐葉冷淘、燕粉荔枝①嗎?你知道春天有多溫暖夏天有多炎熱嗎?你父親一心想承襲王爵,不正是為了讓子孫過上更好的日子嗎?你才十五歲,生機擺在眼前,可你偏生要求死,崔大寒,你若覺得死得其所,那請自便。”
好良言難勸該死鬼,大慈悲不度自絕人!
其實阿霁明白,身居高位者,并不受世俗的道德恩義約束,因為無人能制裁他們,可她就是于心不忍。
作者有話說:
①槐葉冷淘:其實就是涼面,此處代指長安,雖然是我的家鄉,槐樹也确實遍地都是,但我沒吃過葉子,從小只吃過槐花。燕粉荔枝:唐代洛陽人家正旦以粉制成荔枝狀作為節日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