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明日便是清明,正趕上去五祚亭。

阿霁轉頭看到蠻蠻在規整行李,遂欠身問道:“那日在鹹陽原,我阿耶送了一個東西,你放到哪裏了?”

蠻蠻回頭請示道:“殿下現在要嗎?”

阿霁道:“你拿過來,我瞧瞧!”

蜻蜻也好奇地伸長了脖子,就見蠻蠻低頭翻找了一會兒,捧來一個細長的包裹,“殿下,就是這個。”

蜻蜻接過,掂量了一下,疑惑道:“是書畫嗎?”

阿霁心頭一跳,莫名緊張起來。

正好虎贲将軍嚴應進來傳話,看到案上緩緩展開的舊旗幟,面色陡然一變,當即上前拜倒。

阿霁和蜻蜻吓了一跳,一邊忙活的蠻蠻也疑惑地奔了過來。

“殿下,您不認識這面旗?”嚴應訝異道。

阿霁蹙眉細看,茫然搖頭:“我從未見過,還請嚴将軍賜教,您先起來。”

嚴應謝過,起身目不轉睛地端詳着那面旗幟,神情激動,語聲顫抖:“這……這便是民間所說的‘公主旗’,舊歷末年,公主兩字特指今上。”

阿霁微微一震,喉嚨有些幹澀。

嚴應沒有覺察到她的異樣,興奮道:“末将是高平人士,原屬于千歲麾下,後來跟随陛下轉戰千裏……您是不知道,陛下帶着我們平亂,所到之處百姓無不箪食壺漿迎王師,有的城池還不等我們過去,便自發豎起了公主旗,那個時候,這面旗比衛室龍旗還有號召力……”

蜻蜻頗為惋惜道:“為何後來卻不用了?”

嚴應神色尴尬,望了眼阿霁道:“因為不合适了。”

阿霁好奇道:“此話怎講?”

“洛陽光複後,雍王繼承大統,陛下自然不好太過張揚……不過北地百姓并不忌諱,逢年過節還會在門口挂小旗子祈福。對了殿下,這面旗哪來的?”嚴應納悶道。

阿霁回過神,如實道:“途經鹹陽原時,阿耶送給我的,說是祭祀時再打開。”

嚴應愣了半晌,為掩飾眸中的震驚,忙低下頭禀報道:“一切準備妥當,可以起航了,傍晚就能到泥陽。”

阿霁吩咐開船,嚴應便躬身退下。

開船的號令一波波傳了下去,外面漸次熱鬧起來。

阿霁兩手緊張地攀着窗棂,忽然想起了什麽,忙問道:“崔大寒安頓好了嗎?”

“關在單獨的艙室,有侍衛嚴加看守,殿下放心吧。”蜻蜻道:“方才上船的時候,我去查看過。”

阿霁心下一動,意味深長道:“你對他倒挺上心。”

蜻蜻湊過來盯着阿霁,笑嘻嘻道:“殿下該不會吃醋了吧?”

阿霁沒好氣地戳了她一把,“你那小心思,還是用在正事上吧!”

蜻蜻笑着揉額頭,吐了吐舌頭道:“知道了,知道了,殿下心裏只有程郎。”

船身猛地一晃,阿霁吓了一跳,直到離開岸邊老遠,她還沒回過神來。

離京之時,友人皆有饋贈,程雲軒送了她一只精美的剔紅文具匣,她珍而重之地帶在身邊,可是這麽多天,竟沒功夫打開。

**

船隊在泥陽靠岸時,碼頭周圍早擠滿了迎候的百姓。

泥陽令親率屬官,将阿霁等人迎至驿館。

次日一大早,阿霁鳳冠翟衣,裝束齊整,在随從和甲士的護衛下,浩浩蕩蕩前往五柞亭。

附近百姓攜家帶口,都想一睹公主風姿,從驿館門外直排到了五柞亭。

阿霁乘坐高廂車,四面珠簾半卷,百姓們只能看到一個模糊輪廓,莊嚴肅穆,很有皇家氣派。

車隊在一座小山丘前停下,阿霁在喧天鼓樂中下車,待看清眼前的景物,不禁大失所望。

她以為的五柞亭墓園應該是帝陵那般巍峨……至少也該有崔園的規模吧?

可實際上連圍牆都沒有,只一座夯土臺充當祭壇,後邊的英靈祠也久未休憩,略有幾分蕭瑟破敗。

但她極力壓抑着震驚之色,在官員們的陪同下緩步登壇祭酒,聲情并茂地念誦由專人撰寫的冗長祭文。

儀式接近尾聲時,嚴應帶着一隊虎贲郎,隆重地送來了那面舊旗。

清明時節,大都陰雨綿綿。

今日雖未落雨,但薄霧輕霭,陰恻恻地籠罩在頭頂,氣氛嚴肅又壓抑。

可那旗幟在阿霁手中招展時,天色驟然大亮。

雲破日出,金芒萬丈,映得旗上水紋波光流動,垂墜的旒旌随風飄揚,和着氣勢磅礴的樂聲,頗有幾分雄渾壯麗之美。

底下人頭攢動,似乎起了不小的騷動。

軍民們大都認識這面旗幟,年輕人只見過仿造的小樣,只有年長者目睹過那面大旗在泥陽城上空招展的情景。

當年叛軍起于雍州,一路向東如蝗蟲過境,帶走了無數熱血青壯,留給他們滿目瘡痍和無盡混亂,可這面旗幟的主人卻給他們帶來過溫飽、安定和希望。

不知是誰起了頭,人群中忽然山呼萬歲,氣勢如潮,震人心魄。

衆官員面面相觑,阿霁也吓了一跳,忙向嚴應使眼色。

嚴應着人去查,阿霁将旗幟插好,餘光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臺下成千上萬人正自歡呼,卻有一人低頭逆流朝外走去。像是心有所感般,他突然回頭朝高處望了一眼。

四目相觸,阿霁還未看清,他卻轉過頭,匆匆消失在了人海中。

那身形有幾分像崔遲,若他真來了五柞亭,為何不現身一見?難道此後就真形同陌路了?

阿霁正自狐疑之時,虎贲郎帶着十來名風塵仆仆的百姓走了上來,禀報道:“殿下,這些老人不是本地人,都是從平涼、鹑觚和陰盤來的,他們說想要面見您。”

這幾處地名有些熟稔,見阿霁若有所思,嚴應忙道:“二十多年前,這幾個地方受災最嚴重,幸得陛下和千歲不棄,因而百姓都感念在心。”

泥陽令微笑上前,親自将那幾位老人接上來,語氣和藹道:“公主此行代表的是陛下,諸位有什麽想對陛下說的,盡管告知公主,必能上達天聽。”

他倒挺會自作主張,阿霁約摸看出來了,這出戲應該是泥陽令安排的。

雖說有些意外,但卻意外地合她胃口,無論她平日表現得多謙遜,可事實上她挺享受萬人敬仰的感覺。

不過陶醉歸陶醉,她依舊懸着心,生怕這些老人提出過分的請求,衆目睽睽之下,那可就太考驗人了,她忙發揮與生俱來的親和力,主動同老人們寒暄,總算慢慢掌握了主動權。

謝天謝地,大家并沒有為難她,只是托她向女皇夫婦報喜,不僅獻上了自釀葡萄美酒,還送上萬民書,邀請他們巡幸雍州。

祭禮結束後,阿霁原想返程,可盛情難卻,一行人只得暫留一日,在官員和鄉紳們的陪同下赴宴游玩,并參觀了昔日女皇駐兵之處……

**

貨艙狹小昏暗。

崔大寒神容憔悴,抱膝坐在牆角。

阿霁捧着碟桑葚吃得津津有味,不忘同他分享日間見聞。

“他們從來沒見過我,可是卻對我那麽熱情,我真的好感動。”她舔了舔指尖的汁液,自顧自道:“他們定然以為我是我姑母的女兒。”

“女皇為什麽沒有孩子?”崔大寒下意識地問道。

阿霁面泛為難之色,讪笑道:“這……我哪裏知道?”

女皇成婚多年,可始終沒有子嗣,朝臣們不敢诽謗君王,只能陰陽怪氣地指責謝珺有隐疾,耽誤了皇家傳承。

十五年前,謝珺帶兵平定慶陽之亂。在他的功績簿上,那一役并不算什麽,但卻令滿朝文武膽戰心驚。

崔氏地盤毗鄰安定郡,昔年他們夫婦經營數載,深受軍民愛戴。

而戍守敦煌的女将楊寄容與他是同僚,又是故交,若他趁機聯合舊部吞并崔氏,那便能在西北稱王稱霸了。

在衆人看來,江山哪怕落入李家公主手中,也比被外姓逆賊篡奪了好。為此在他凱旋之後,宰相程循率百官出郭相迎,并給了他兩個選擇。

要麽放下兵權,安心進宮做女皇的後盾,不得随意幹涉軍政。

要麽同意遴選世家子入宮為男禦①,和他一同侍君,趁女皇還年輕,早點誕育子嗣。

謝珺毫不猶豫選了前者,從此退居幕後不問朝政,雖然還是沒有子嗣,卻一手撫養大了阿霁。

“我雖然不是親生的,但我一定不會令他們失望的。”阿霁忍不住補充道。

“你要做皇太女嗎?”崔大寒一句話猶如春雷炸響,不僅阿霁,就連門口侍立的蜻蜻也悚然變色,連忙探出頭嗔道:“你再這樣口無遮攔,一定活不到洛陽。”

崔大寒一臉莫名其妙,反駁道:“我說錯什麽了嗎?”

阿霁連忙抓起一顆桑葚塞到了他嘴裏,顫聲道:“有些話永遠也不能說。”

皇太女?這三個字她連做夢都不敢想的。

崔大寒嘴裏含着桑葚,面紅耳赤地瞧着她,一時間連怎麽呼吸都忘了,平生第一次發覺桑葚居然這麽甜。

阿霁則心亂如麻,甚至有些暈眩,隐約嗅到奇怪的味道,她吸了吸鼻子,忽聽輕輕尖叫了一聲,駭然道:“不好……”

船上突然煙氣缭繞,火光沖天。

接着尖嘯聲起,在暗箭的掩護下,無數條黑影攀上船,見人就砍,喊殺聲與慘叫聲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

作者有話說:

①男禦這個詞是根據女禦杜撰的。女禦,最早見于古籍《周禮》中的記載:掌禦敘于王之燕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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