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永安宮西北角, 林深葉茂,蟬鳴陣陣。幽寂的桐蔭裏隐着座獨門獨戶的小院,屋前一排支摘窗高高架起。
庭中木架上懸着一排沙袋, 穿過錯落的沙袋,可以望見東廳對坐的雙影, 是個魁梧昂藏的少年和一個嬌小玲珑的少女。
那少年健壯威猛,身量比那少女近乎多出一倍,遠遠望去,彷如猛虎與羊羔。
崔大寒來洛陽半年有餘, 卻從未出過永安宮一步。
繡幄绮戶、錦衣玉食的生活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他總覺得自己與這溫柔富貴鄉格格不入。
他上京來是為了看望阿霁, 但她從未來過, 只有蜻蜻時常來探訪,雍王夫婦和李匡翼也偶爾會來,他們委婉地告訴他不必拘在院中, 其實可以到處走走的,但他從未出過院門。
洛陽的一切繁華盛景,他只在進城那日走馬觀花般瞧過幾眼, 并沒有阿霁說得那樣好,太喧鬧了,讓人只覺得孤獨。
秋聲院大概是整座宮城最安靜的地方, 沒有狂風激蕩,沒有馬嘶獸吼, 也沒有狂笑與悲號。
這裏的人安靜平和的像秋陽下的樹葉,永遠光彩熠熠。
期盼已久的重逢并沒有想象中那樣激動人心, 公主如今對他陌生而客套, 寒暄過後, 便無話可說。
此刻她正低頭瞧着自己纖柔的雪腕,紗袖半掩,幾道淺紅抓痕若隐若現,崔大寒無意間瞥到,心頭猛地一顫。
他一臉憂傷地望着,眼中滿是疼惜。經過蜻蜻的添油加醋,他對阿霁的處境不能說是了如指掌,至少也知道十之八九。
在他的認知裏,女皇為了安撫驕橫跋扈的崔易父子,将唯一的公主下嫁,可崔遲那小子絲毫不領情,新婚次日就打破了公主的頭。
溫柔識大體的公主自然不敢聲張,可她的委曲求全卻助漲了崔遲的氣焰,他竟又放貓抓破了她的手臂。
因怕宮裏知道他虐待公主,所以只要公主進宮,他必寸步不離地跟着,絕不給她和任何人獨處的機會,有他在的時候,就連貼身宮女都得退避三舍。
可恨的是,李家一大幫人,竟無一人發現異狀,由着他為非作歹了數月。
昨日公主出門探親,肯定是受崔遲脅迫,所以早早就打道回府,結果他竟跑出去鬼混了,公主實在忍無可忍,這才進宮來哭訴……
算起來也就一年多沒見,可她卻肉眼可見地憔悴虛弱,不僅精神頭大不如前,還變得郁郁寡歡,動不動就發呆,和記憶裏那個親切可愛的靈動少女判若兩人。
都怪崔遲,當初為何沒能早點殺了他?
他心底暗潮洶湧,新仇加舊恨,狂風驟雨般沖擊着他的心緒,再想起這個名字時,幾乎要将後槽牙咬碎。
忽聽得一聲不适的悶哼,崔大寒擡頭,就見公主捂着嘴跑了出去。
“怎麽了?”他連忙起身去追,她卻已經提着裙擺奔出了門檻,百忙中朝他擺手,示意他別跟過來。
崔大寒讷讷止步,
她腳步虛浮,踉跄着撲到牆根下幹嘔。
他望着她顫抖起伏的纖背,正不知所措時,屋角擺弄九連環的蜻蜻已經跳起來,風一般追了出去。
崔大寒慌忙讓人打了盆清水,取了幹淨的棉帕,吭哧吭哧地端了出來。
蜻蜻正扶着面色蠟黃滿臉虛汗的公主過來,他看得心如刀絞,滿臉焦灼道:“公主腸胃不舒服嗎?怎麽吐成這樣了?要不……”他頓了一下,戀戀不舍道:“還是回去看看禦醫吧?”
雖然他很珍視這來之不易的一面,可實在不忍看她如此難受。
而且如今她已嫁為人婦,對自己好生冷淡,重逢的感覺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實在是拘謹得厲害,已無多少樂趣可言。
“無妨……”公主嗓音沙啞,搖了搖頭道。
蜻蜻接過銅盆,崔大寒便退到了一邊,背過身去等她盥洗。
片刻後,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一名宮役氣喘籲籲地拍着門,大喊道:“王妃讓我小人傳話,驸馬來了,驸馬進宮了,正往這邊趕來,讓公主快避一避……”
**
蜻蜻聽到這話,不由打了個激靈。
崔遲也面如土色,擡起袖子擦了把臉,拉着蜻蜻道:“我們快走。”
就當是踩點了,這邊防衛簡直薄如紙,院門外只有兩名守衛,想要闖入易如反掌,明的不行就來暗的,反正沒人會懷疑到自己身上。
“不用躲避,我今日就宰了這厮,為公主出頭,也為父兄報仇。”崔大寒快步擋在二人面前,義憤填膺道。
“行刺朝廷重臣,是死罪,快站住!”崔遲想要叫住他。
他縱身躍下臺階,回望着崔遲,面上泛出幾絲凄傷,黯然道:“若我死了,還請公主念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明年清明賞一杯薄酒,三兩紙錢。”
“快別犯傻,驸馬是皇親,又是郡王,你若動他,那是滅族的大罪。”蜻蜻急得快要蹦出眼淚。
崔大寒慘然一笑道:“崔氏一族,如今就剩他們父子,我怕什麽?”
蜻蜻這才發覺情急之下失言,急得直跺腳。
崔遲大驚失色,沒想到這憨小子竟對阿霁如此上心,一時也顧不得其他,只嘶聲喊道:“崔大寒,你千萬別動她……”
“他這般對你,你還替他着想?”崔大寒身形一滞,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若放在平時,他何懼崔大寒?可如今這副軀殼限制了發揮。
而阿霁頂着他的身份,平時也沒人敢和她動手,速成的花架子糊弄一下旁人還是沒問題的,可在崔大寒這樣的練家子手裏絕對走不了三招。
他情急之下,索性把心一橫,大聲道:“我肚子裏有了他的孩子,你若殺了他,我的孩子就沒有了父親。”
崔大寒果真愣住了,崔遲趁他失神之際,急忙朝蜻蜻使眼色,蜻蜻會意,拔腿就往門外跑。
崔大寒卻猛地回過神來,氣急敗壞道:“可你是公主呀,天下男人那麽多,就非他崔遲不可?你的孩子有皇家供養,沒有父親也不會餓死,何況你們李家公主又不是沒出過養私生子的先例。”他說完便往外沖去。
崔遲急忙大喊道:“來人,攔住他——”
門外守衛齊齊撤出兵器,可他們哪裏是崔大寒的對手。他們父子縱橫奢延澤時,這些人還在洛京鬥雞走狗。
崔大寒之所以安安分分待在這裏,只是感念阿霁的一片苦心,不欲讓她為難,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輕易便會招致殺身之禍。
她想讓他活着,他不想讓她失望。
可如今得知阿霁泥足深陷,迫害她的人正是自己的仇人時,他便沒有什麽可顧忌的了。
他的複仇之心并不強烈,因他知道身份懸殊,可能性幾乎為零,但如今仇人送上門來,焉有不殺之理?
崔遲心急如焚,緩了口氣追出去時,守衛早就倒在了地上,而崔大寒奪了兵器,正與蜻蜻在路口争吵。
“帶路!”
“我不,有本事你殺了我。”
“別以為我不敢。”
“我是怎麽對你的?你拿劍指着我?”
“你不要逼我!”
……
崔遲抹了抹額角的汗,扶着牆朝他們招手道:“快回來,要吵回來吵。”
崔大寒見狀,卻突然将劍架在了蜻蜻脖子上。
“快住手!”只聽得一聲厲叱,就見有人從林子裏奔了出來。
**
她竟抄小路過來?嫌死的不夠早?
崔遲欲哭無淚,他還未來得示警,崔大寒已經暴起,仗劍直逼阿霁。
“快跑呀!”崔遲扯着嗓子大喊道。
蜻蜻見他吓得面無人色,忙過來挽住他安撫道:“公主別擔心,驸馬向來神勇,肯定能制服大寒,将他押回來。”
崔遲打了個哆嗦,意識到大家這麽想的時候,掌心不由浸滿了冷汗。
那邊手無寸鐵的阿霁被當頭劈落的一劍吓地跌坐在地,待看清崔大寒兇神惡煞的表情才反應過來,慌忙翻身去躲。
一個起落之間,衣袍上已經多了道裂痕。
崔遲心急如焚,轉身跑回院門口,撿起另一名守衛的劍,抛給阿霁道:“接住!”
崔大寒不可思議地轉向他道:“公主,你竟然幫着他?”
“她是我的……丈夫,”崔遲極不自然地擠出倆字,反問道:“我不幫她幫誰?”
“好,好,好!”崔大寒目眦盡裂,怆然道:“竟是我的錯了?那我便一錯到底吧!”
“崔大寒,你不要犯傻。”蜻蜻頓足道,“快回來,再不停手可就晚了,連公主也保不住你。”
阿霁趁他們說話的功夫撿起兵刃,略顯生澀地轉腕運劍,擺了個防守的架勢。
崔遲氣得差點吐血,這個笨蛋還不快跑,真以為自己有迎戰的機會?人家可是奔着殺她去的。
阿霁沖她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好意思道:“剛才大意了,待會兒你好好瞧。”
崔大寒被她的輕浮樣氣得夠嗆,上前揮劍,只聽得金鐵交鳴,震得人兩耳嗡嗡,阿霁虎口劇痛,長劍脫手而飛。
“跑呀!”崔大寒身上殺氣暴漲,激地人心頭戰栗,崔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阿霁這才覺察到危險,也顧不上去撿兵器,反正在她手裏也派不上用場,因為對面太過兇悍。
“快去喊人來,就說崔大寒要殺驸馬……不,就說他狂性大發要殺公主。”崔遲滿面焦灼,推着蜻蜻道。
如果說崔大寒殺他,別人只當笑談,壓根不會當回事。
蜻蜻狐疑道:“驸馬哪裏用得上幫手?以往比武場上就沒落過下風……”
“別廢話了,快去,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他根本無法解釋,只能無力地喊道。
蜻蜻雖然不信崔大寒能奈何得了崔遲,但看自家公主如此焦急,便也不敢怠慢,拔腿往前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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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崔大寒面前,阿霁苦練的那點皮毛根本不堪一擊。
但她憑着對地形和路況的熟悉,竟一路逃到了碧瀾池畔。
正想設法誘他下水,卻忽然想起來崔大寒水性極好,真正的旱鴨子是她。
碧瀾池對面是飛虹閣,當值的兩名的宮人聽到響動奔出來查看,就見一個身形威猛九尺有餘的黑面少年提劍而來,前邊那個被追的氣喘籲籲狼狽不堪的竟是驸馬崔遲。
“崔郎不是很厲害嗎?今日這是逢着對手了?”綠衫宮人納悶道。
“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肯定是得罪了了不得的人。”粉衫同伴回道。
“那人是何來頭?竟敢在飛虹閣外動武?”綠衫宮人神情警惕道。
“郡王若在就好了……哇,他們打得好精彩,驸馬總算還擊了,那一腳真漂亮。哎呀,瞧不見了?”粉衫同伴一臉遺憾道。
“走,上樓看去。”綠衫宮人拽着她道。
兩人說笑着攜手轉了進去,還沒上樓便聽到衣袂之聲,回頭就見一個踉跄的身影撞了進來。
“公主?”待看清來人,她們連忙迎上前去接住。
公主跑得發髻歪斜,衣衫淩亂,面色慘白,氣息不定。
“郡王……在哪?”她咳嗽了幾聲,啞着嗓子問道。
“這個當兒,自然是在官署忙活呀!”綠衫宮人關切地問道:“您是不是不舒服?快坐下歇歇……”
“不、不用……”公主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道:“附近……有沒有侍衛?”
“郡王在時才會有,平時哪來的侍衛?得到宮門口才能找着。”粉衫宮女回道。
公主渾身一軟,差點跌倒,兩人急忙将她扶好。
綠衫宮女安慰道:“男人打架是常事,驸馬是誰呀,他不會吃虧的,您別擔心。”
粉衫同恍然大悟,這才明白公主為何這般着急,想必是來此求援的。
公主定了定神,緩緩推開她們,眼神落在了對面武器架上的雕弓。
“這……這是郡王的寶貝,每回狩獵都要……”兩人面面相觑,眼見她神色凜冽如寒霜,竟是誰也不敢阻攔。
以前公主也來過,但從不會去碰那些東西。
“給我一支箭。”公主脫下繁瑣的大袖衫,解開鹿皮弓袋,輕車熟路地上弦。
人家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要拿就拿吧,兩人破罐子破摔地想。
“一……一支夠嗎?”綠衫宮人小聲問道。
郡王每次出獵都要裝滿滿幾桶箭,可也沒見獵到多少飛禽走獸,公主只要一支箭,怕是連家雀都射不到。
公主苦笑道:“如果一箭不中,便沒有機會再發第二箭。”
兩人雖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地從箭壺裏抽出一支羽箭呈了過來。
公主将調試好的弓遞給二人,扶着額頭喘了口氣道:“幫我擡上來。”
飛虹閣有三層,兩人氣喘籲籲地将那把雕弓擡上了頂層,公主雖然只握着一支箭,卻似乎比她們走得還要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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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畔戰況愈發激烈,崔大寒嘶吼着瘋狂砍殺,阿霁全靠崔遲過人的體力和敏捷的身形在苦苦支撐。
饒是如此,發冠已經少了一半,袍擺也缺了一角,背心涼飕飕的,大約被劍鋒割破了。
“大寒,你冷靜一下!”她嗓子冒煙渾身疲憊,實在撐不住了,滾到假山石後邊咳喘邊喊道:“有話好好說。”
“我和你沒什麽好說的,你們父子害死我全家,你還欺辱公主,今日若不殺你,我誓不為人!”崔大寒明明勝券在握,可每次就差那麽一丁點。
好像有一根無形的線系在他的劍尖,時時處處都在阻攔着他的殺招。
“戰場上本就是你死我活……”
算了,怎麽狡辯也沒用,連她自己都想不出崔大寒不殺崔遲的理由,可她真的不想死在崔遲的身體裏。
‘砰’一聲巨響,崔大寒一劍劈在她面前的岩石上。
劍身折斷,碎石飛灰四處迸濺,阿霁下意識的閉眼,罵了聲:“卑鄙……”
崔大寒趁機欺身過來,将她一腳踹翻,阿霁正待逃跑,卻被他重重地踩住了小腿。
她疼得差點慘嚎出聲,可她意識到周圍有看熱鬧的宮人時,便咬牙死死忍了回去。
崔遲在她面前丢臉也就罷了了,在外人面前萬萬不能沒了尊嚴。好像就是在這個瞬間,她突然意識到何謂夫妻一體,榮辱與共。
崔大寒雙手握着劍柄,大吼了一聲朝她背心刺去。眼看就要将她釘死在草地上時,一股勁風自高處而來,直撲面門。
崔大寒心頭一凜,正待橫劍格擋卻為時已晚。
一支羽箭破空而來,呼嘯着刺入了他的側頸。
鮮血如泉水般噴湧而出,他驚喘着倒地時,阿霁才得以爬起身。她的眼睛被石灰所迷,這會兒還有些模糊。
她轉頭望着飛矢的方向,依稀看到高閣上一抹倩影,但還未看清,便倏然消失。
眼前氤氲着一片凄迷豔麗的血霧,她急喘了口氣,随着呼吸一起進入肺腑的,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