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滿眼空花◎
“發瘋……你說的沒錯,被你困在這裏這麽多年,我早就瘋了。”
應娴竹臉上還帶着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她站起身來走到易雲霜的面前,呼吸仿佛都如冰冷的蛇信,“那你呢,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登高跌重,易雲霜,不知如今你的心裏是不是也和我是同等滋味?”
易雲霜和她視線相彙,卻最終沒有回答她,轉身避開了她的動作,撥開內室的紗幔,坐到了桌前,上面已經擺好了一壺清酒。
應娴竹冷冷地望着易雲霜将酒倒在了唯一的一只酒杯中,忽而問道∶“你終于打算讓我死了?”
“你既然已經見過了剛才的女官,那就應該知道,不是我想讓你死,而是我父皇想讓你死。”
“也是,你都要嫁去北梁了,總得沒有後患之憂。”
應娴竹嘴角的笑意有些凄然,她在此時仿佛又歸于平靜,全然不見剛才的瘋癫模樣,“這麽多年,你還是第一次過來。”
“來不來的,又有什麽關系。”
易雲霜放下了酒壺,垂眸道∶“冒着欺君之罪留你一條命,我已是仁至義盡了。”
“是嗎?”應娴竹有些嘲諷道∶“可是以我對你的了解,你是為了讓我更加生不如死才對吧。”
“或許是吧。”
易雲霜聞言輕笑了一聲,但卻并未對此反駁。
應娴竹沉默地坐到了她的對面,端起酒杯卻并不着急喝下,反倒是出聲問道∶“他怎麽樣了?”
易雲霜擡了擡眼,淡淡道∶“賢王妃已經開始操持筠心的婚事了,打算将她許配給康元郡王的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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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知道我說的人不是易筠心。”
應娴竹冷冷地看着易雲霜,一字一頓道∶“二皇子,我在是問二皇子易雲澤他怎麽樣了?”
易雲霜聞言別過了自己的視線,對她的這番話無動于衷,眸中平靜無波,答非所問道∶“事到如今你還惦記着他,難道也是為了他才答應了淑妃要來陷害我?”
“你既然已經猜到,那又何必再問。”
應娴竹垂眸,輕聲道∶“淑妃答應了事成之後會讓二皇子娶我為為妻。”
“這樣的話你也信,淑妃是什麽人你不知道嗎?”
易雲霜擡了擡眼,冷淡說道∶“易雲澤是長子,也是最有可能登上儲君之位之人,淑妃一門心思都想為他擇上一位朝中重臣之女為妻。”
“我自然是知道的。”
應娴竹無所謂地揚了揚嘴角,“我父親不過是一個沒有實權的郡王,母親也并非出身名門,就連縣主地名號也是陛下看在我與你交好的份上才破例封的,論身份家世,我配不上他。”
她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臉色逐漸慘白,在眼眶中積蓄的眼淚最終滑落了下來,哽咽了許久後才道∶“可是我當時已經懷上了雲澤的孩子,你要我如何處之?”
“什麽?”
易雲霜平靜的面具第一次出現了裂痕,她的眼底劃過了一絲難以置信,“你和易雲澤……”
“是我自己迷了心竅,你罵我不檢點也罷。”
應娴竹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那是她一身素服身上唯一的配飾,然而溫潤的玉質在此刻卻是那麽的冰冷,“二皇子說他心悅于我,我便相信了,卻不料到頭來都是一場算計。不管是我,還是我的孩子,都只是他和淑妃的一把刀。”
“易雲霜,我知道你向來心狠,在我算計你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應娴竹凄然一笑,“淑妃跟我說,你是陛下最寵愛的公主,言珩又沒有什麽大礙,你最多不過是會被罰幾天禁足罷了,我沒有想到會變成這樣,可是我回不了頭。”
“為了我應家的滿門榮耀,為了我肚中的孩子和我自己,我只能聽淑妃的話。”
“可是你知道嗎,我的日子又何嘗好過,那年你在殿中被罰跪之時,淑妃讓人給我灌下了一碗堕胎藥,我眼睜睜看着我的孩子就這麽沒了!”
應娴竹痛苦地宣洩着,眼淚順着她的眼角不住地滑下,“你為什麽要讓我茍活這三年,日日夜夜生不如死,每當閉上眼便是孩子的悲鳴,你讓我如何能不瘋!”
眼淚默默地順着應娴竹的眼角落下,可是她的眼睛卻始終執拗地看着易雲霜,過了好半響,她的嘴角才又揚起一絲微笑。
“不過你嫁給了言珩,我真覺得可惜。”
易雲霜側過頭避開她的眼神,淡淡道∶“是嗎?我還以為你會因為我即将受到百般磋磨而開心不已呢。”
應娴竹眼角還帶着淚,聞言卻嗤笑了一聲,“我又不傻,言珩看你的眼神和三年前別無二致,如果不是你冷心冷情,那這也算得上一樁美滿姻緣。”
“易雲霜,我比言珩,甚至要比易筠心都要更了解你。”
“我只是可惜,你有那般的城府手段,如果不是嫁去北梁,他日勢必會送易雲澤和淑妃陪我一起上黃泉路,以慰我孩子的在天之靈。”
易雲霜沉默地注視了她良久,最後還是開口道∶“易雲澤去年春天的時候已經過世了。”
“你說什麽?”
應娴竹一愣,臉上劃過一絲難以置信,而後才緩緩露出了一抹僵硬的笑,“你騙我,是想讓我在死前還能有個安慰嗎?”
“我沒有騙你。”易雲霜淡淡道∶“易雲澤前些年因心病整日郁郁寡歡,後來又迷戀上了五石散,最後死在了自己府中的桃花樹下。”
應娴竹無聲無息地閉上了眼睛,眼淚卻順着她的臉頰滑落,過了許久,易雲霜才聽到她的聲音。
她輕聲問道∶“那時的桃花開了嗎?”
“樹被雷劈過一遭,花匠都說救不活了,死樹是開不了花的。”
“那也好……那也好。”
應娴竹想要牽動自己的嘴角,可最終還是失敗了。
她手指微微顫抖,再次端起了酒杯,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
“是我先對不住你的,希望我的死能幫上你的忙。”在等待死亡到來的時間內,應娴竹忽而平靜了下來。
她仿佛又變成了那個天真的少女,絮絮叨叨地和易雲霜說着話。
“你說筠心要嫁給康元郡王的次子,那個姓林的狀元郎呢,她說過非他不嫁的。”
“前年林大人突發心悸,已經過世了。”
“真可惜啊。”
應娴竹輕靠在椅背之上,懷念道∶“你還記得那年初春我們三人一起在寺中許的願嗎,我們求上天庇佑一定要嫁予一位如意郎君,卻沒想到竟無一人得償所願。”
“雲霜,我原本只以為你冷心冷情,現在想來你才是對的。”
應娴竹的嘴角緩緩流下了鮮血,毒藥滲透她的五髒六腑,讓她從皮肉裏面都泛着疼痛,但她還是輕聲呢喃道∶“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
“你錯了。”
易雲霜默默地站起身來,走到她的身邊,輕聲道∶“那年初春在護國寺內,我從未求過要嫁予如意郎君。”
“……什麽?”
“我只求他日掌權于朝堂,為帝王之師。”
“好……好的很。”
應娴竹無聲地笑了笑,她拼盡全力将玉镯從她的手腕上褪下,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玉碎的聲音突然想起,易雲霜即将離開的腳步一頓,只見應娴竹拼盡全身力氣站了起來,口鼻鮮血不止,但她還是用力喊道∶“小心五皇子,他不是淑妃的兒子!”
說罷,她仿佛斷了線的風筝癱倒在了地上,雙目瞪得大大的,卻已然沒了氣息。
易雲霜沉默了半響,最後還是沒有回頭,推開了門,又掀開了那些層層疊疊的紗幔,腳步緩慢地走出了房間。
言珩不知何時已經等候在佛堂中,正背着手站在佛像面前,外面許是已經放晴,一道斜斜的日光打在他的身上,半明半暗之間,他仿佛也變成了一尊無悲無喜的雕像,唯有在聽到易雲霜的腳步聲時,他才重新回到人間。
“姐姐,你出來了。”
言珩連忙走上前去,“剛剛那個女官一直守在門外,我便先從側室出來了,免得露餡。”
易雲霜臉色有些蒼白,但還是勉強打起精神道∶“她人呢?”
“在外面候着,我去把她叫進來吧。”
易雲霜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手指甚至都有些顫抖。
葉瑛跟着言珩走了進來,見佛堂之內并無屍身,又默默地推開了內室的門,見到裏面沒了氣息,甚至稱得上死不瞑目的應娴竹,她這才放下心來。
她笑意盈盈道∶“如今罪婦已經赴死,長公主與世子便先請回吧,剩下的就交由奴婢來處理便好。”
“世子對這般結果可還滿意。”
當着晉帝派來的人的面,易雲霜不得不壓住自己情緒,拼盡全力才勉強擠出一句完整的話。
言珩聞言一怔,但還是配合道∶“尚可。”
“如此……甚好。”
易雲霜想要笑一笑,可是自己的唇角卻仿佛有千斤之重,最後也只得無奈放棄。
面前的佛堂不算太大,可是她卻第一次覺得這麽空曠,但仔細想想,也确實是太小了,在這方寸之地內,她囚禁了應娴竹三年,而後又親手将她了結。
地上還放着應娴竹之前抄錄的佛經,正随着穿堂風微微翻動,易雲霜彎腰把他們撿起,上面娟秀的梅花小楷寫着∶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想來這應是應娴竹的絕筆之語,只可惜她自己卻沒能做到。
“這是罪婦所經手的穢物,長公主便交由奴婢處理吧。”
葉瑛上前一步,想要接過易雲霜手中的佛經。
易雲霜并未直接交給她,葉瑛也不惱,而是低聲道∶“此等穢物不詳,陛下說這裏的一切都要徹底清除,還望長公主莫要讓奴婢難做。”
“不詳……佛祖真言豈會不詳?”
易雲霜輕輕呢喃了一句,聲音微弱細小,葉瑛原本想要聽清她說了什麽,卻只見易雲霜擡手便将那頁佛偈幹脆利落地撕了下來,而後将剩下地扔進了葉瑛的懷中。
“一并燒給她吧。”
“公主,這……”葉瑛有些為難,看着易雲霜手中的殘頁,不知該不該要回來。
易雲霜眼波一橫,冷聲道∶“怎麽,難道本宮連這點要求你都做不到嗎?”
葉瑛猶豫了片刻,但見言珩在場,也不好多說什麽,只得點頭應下。
易雲霜握緊了手中的書頁,毫不猶豫地推開了佛堂的門,言珩也快步跟了上去。
葉瑛默默行了個禮,直到看着他們離開小院,一直等候在旁的幾人這才走了出來。
“葉瑛姑姑,這屍身該如何處理啊?”
“燒了吧。”
葉瑛翻了翻手中的佛經,見并無不妥,随手扔在了桌上,冷聲道∶“你出去看着長公主的馬車,等到人走了,就連帶着屋子裏的東西,一起全部燒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