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明臺逃課被擒,明鏡氣得叫明樓教訓他。明樓裝腔作勢要揍明臺,明臺瞪着眼睛含着兩包淚,鼓着嘴要哭不哭,明樓下不去手。明鏡和明誠站在明樓書房外面聽動靜,就聽見明樓虛張聲勢拍桌子,明誠嘟囔:“大哥不痛哦?”

明鏡道:“難道真拍在明臺身上?”

明臺在屋裏大哭,拉警報似的。明鏡推門進去:“好啦好啦,下次還敢不敢了?”

明誠默默接了一句,敢的。

明臺撲進明鏡懷裏繼續拉警報,明樓被他震驚了,闊別三年,竟然忘記老三的肺活量。明鏡嘴裏罵道:“我叫你大哥打你,他還沒有動手呢!下次不許逃課,聽到沒有?下次真要打!”

淨是桌子替你挨揍了。明誠又接一句。

明臺埋着臉,竟然哭出“噫籲嚱”的氣勢。明誠好奇他是不是幹打雷,從明鏡懷裏往外扒拉他的臉。明鏡拍明誠:“做什麽!”

“姐,我覺得老三會把鼻涕擦你身上。”

明鏡不為所動,摟着明臺往外走:“好啦好啦。”

明樓趴在桌子上。

明誠關上書房門,立刻跑到他身邊:“大哥你怎麽了?”

明樓苦笑:“在法三年,旁的長進沒有,添一個新毛病,時不時頭痛一下。”

明誠從兜裏掏出薄荷油,用修長的手指輕輕點兩下,站在明樓身後輕輕按摩他的太陽穴。明誠的指尖涼涼地點壓,竟真把痛意壓下去了兩三分。

明樓吐口氣:“你随身帶薄荷油做什麽。”

明誠笑:“前幾天我看你一直捏鼻梁,就揣上了。你看不是派上用場。”

明樓在法國刻苦,同學裏都有名。他很急,像是被驅趕,或者在追趕。明樓近乎自虐地念書,令人不解。他的出身大家都知道,何至于此?明樓笑笑,并不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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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生怕來不及。

明誠考完試,有個幾天假期。明樓難得上二樓去他房間裏,看見牆上挂着兩把胡琴。明樓拿下來一把笑:“你還留着。”

明誠坐在書桌前,扭着身子看他:“當然,一直練習。”

明樓坐在明誠床邊,試了試音,拉了一段。明誠含笑:“大哥手音兒不行了。”

他生硬地模仿京腔,明樓聽了覺得可愛:“你拉我聽聽。”

明誠把椅子換個方向,接過胡琴,起手拉了一段西皮流水板。急速的,圓潤的,華麗的聲音繞着他的手指激流澎湃。

明樓聽得微微晃頭,笑意越來越大。

民國十一年馬連良來上海,老規矩連演一個月。明樓領着明誠一場沒落全追了。幸虧那時候明臺不記事,根本不知道自己大哥逃課逃得多有氣概。明樓不光聽,還能記工尺,聽一遍能記個八九不離十。明誠剛來幹什麽都怯怯的,偎在明樓身邊仔細觀察大哥。戲院裏的人向後仰頭聽戲,只有明樓一個人向前趴着狂寫。第一天明誠問明樓他在幹什麽,明樓回答“記胡琴”。明誠就記着胡琴了。

一日聽完夜場,明樓領着明誠回家。上海擡頭看不見星辰,只有路燈光。一高一矮兩個人的影子被路燈光一時拉到身前,一時扯到身後。明誠低頭踩影子,明樓就躲。

“老天保佑大姐已經睡了。”明樓聽戲聽得酣暢淋漓,心情愉悅:“聽了這麽多天,你最喜歡哪一出?”

明誠的手被明樓握着,很愉快地前後晃晃:“《珠簾寨》。”

“為什麽?”

明誠沒回答。

明誠還在拉琴,明樓聽得入神,突然道:“你為什麽最喜歡《珠簾寨》?”

明誠耍個點子,輕聲哼:“一馬兒踏入了唐室界,萬裏的乾坤扭轉來!”

明樓一愣,明誠閉着眼拉琴。琴音激昂一寸咬一寸,結結實實的血脈裏最強硬的吶喊。在柔潤音色裏,像纏着輕紗的劍。

琴音戛然而止,明誠睜着圓圓的眼睛看明樓:“大哥,單槍匹馬,可以扭轉乾坤嗎?”

明樓微笑:“李克用還有‘衆家太保兩邊排’,單槍匹馬不可能,怎麽也得……兩個人吧。”

明臺很快生龍活虎,都不需要別人安慰。下午放學回家拎着個大包:“大姐大姐,你看!”

明鏡迎出來:“你這是在哪兒買的?”

明臺樂呵呵:“我同學家裏來了蘇州親戚,帶了好多小吃。他知道我老家蘇州,就分我許多!”

明鏡打開紙包一看,全是正宗的蘇州小吃。桂圓糖,脆松糖,五香豆。明鏡一瞬間的表情很奇怪,似悲似喜。

明樓和明誠下樓,明樓一看蘇州點心就明白了。

這三樣,正好是明鏡最愛吃的。

當年譚溯嬴專門跑蘇州最正宗的茶館去買,因為明鏡随口一提。譚家不知道,差點報警。

明樓猶豫一下,還是說了:“大姐,大表哥這些年一直一個人。”

明鏡輕輕咬了塊脆松糖,笑道:“咦,怎麽有點苦?”

明臺緊張:“不可能,我都嘗了!”

明樓呼嚕他的頭毛:“你那是嘗?吃了多少?這東西傷牙傷胃。”

還傷心。明誠心想。

根據他搜集的信息,“大表哥”叫譚溯嬴,和明鏡一年生的,比明鏡大一個月,很得明銳東賞識。明譚兩家的關系很有意思,明銳東和譚守春倆人的奶奶是一對親姐妹。到明鏡這一輩,都算不上是親戚了。明鏡亂喊譚溯嬴“大表哥”,明樓就跟着那麽喊。譚溯嬴學問好,脾氣好,長得也好,對明鏡更好。明銳東和譚守春順水推舟結了親,以後在上海同進退。剛定親,明銳東被當街暗殺。

明鏡自己去譚家,把婚退了。

姐姐不容易。明誠嘆氣。

五月份沒發生什麽大事。除了黎元洪告段祺瑞。段祺瑞欠黎元洪七萬元一直沒還,黎元洪就把他告了。這事兒很轟動,賣報的都要喝:黎元洪告段祺瑞啦!黎元洪告段祺瑞啦!

連王庸都知道黎元洪告段祺瑞了。

明誠考完試恢複口語練習,按點去卉林醫院。王庸臉色發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明誠坐在他身邊嚴肅:“你還好吧。”

王庸的腿被砸開重接,期間硬挺着一聲不吭。只是不笑了,痛得滿臉汗。他看見明誠,幽幽長嘆:“不是太好。”

王庸上海話進步神速,雖然亂真不可能。他和明誠建立了一種很深厚的革命感情,接近無話不談。明誠這幾年很看了些明樓的“收藏”,跟王庸讨論階級。

“我是哪個階級?”明誠問。

王庸當然知道明誠怎麽回事。孤兒,無父無母,被明家收養。他咳嗽一聲:“我個人認為,評定一個人不能簡單粗暴劃分成分。”

明誠點頭:“好吧。”

五月底,王庸消失。

明誠依舊按點來,對着空蕩蕩的床看了半天。最後低聲道:“再見。”

公元一九二七年五月,中共成立軍委特務工作科。

明樓收到的指令,只有五個字:絕不可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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