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明樓習慣早起。他出生于帝國時期,垂垂老矣的帝國激烈地動蕩。新,舊,華,洋。東風西風彙成了龍卷風,攪了個天翻地覆,剩下滿目狼藉。上海在龍卷風的中心,有自己的主意。
明銳東更是個有主意的人。所以明樓幼時接受最正統的中式教育,四歲就開蒙。家裏請的講師林先生是個貨真價實的進士,在朝廷裏當過差。光緒帝駕崩,他便請辭走人。見明樓的第一眼,張嘴用京腔問他,今年是哪一年啊?
明樓回答,光緒三十五年。
林先生道,哦,皇上他老人家走了一年啦。
明樓寫一筆好字,都是林先生用拐棍敲出來的。有一次打狠了,明樓指關節腫起。中午吃飯的時候明樓故意在明銳東面前抖着筷子夾菜,明銳東淡淡道,掉在桌子上,也要吃掉。明樓感激林先生,他卓越超群的記憶力全部得益于幼時不停地背書,積年累月的“童子功”。林先生講學不看書,詩經裏小字注解都能說得一字不錯。明樓跟他較勁,專門盯着書,非要找出他的錯來,這樣一認真,學習效率倒是上去了。林先生教了明樓四五年,明樓真是,一處錯誤都沒挑出來。
林先生通英語,頑固地不說上海話。明樓給他帶得一嘴京片子,絕對地道。林先生跟明樓念叨四九城的豆汁攤兒爆肚攤兒燒餅麻花兒,鴿子一群一群飛起來葫蘆聲貫徹長天。明樓沒出過上海,倒成了個北京人。
光緒五年,琉球淪陷,琉球王被日本人擄走。林先生當時還小,親眼見過琉球的使臣跪在總理衙門前痛哭,乞求大清出兵。出什麽兵?大清自己都沒兵。三個琉球人衣衫褴褛又黑又瘦,只能哭。總理衙門給了他們三百兩銀子。
“領頭的使臣自殺啦。”林先生說。
那天正好講到海瑞給嘉靖的奏章。
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惟其為天下臣民萬物之主,責任至重。凡民生利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稱其任。
林先生流淚了。
明樓道:“天下只寄托一人,未免荒謬。”
林先生輕輕拍他頭:“亂臣賊子。”
明樓到年紀,上新式小學。林先生又教了他兩年,請辭離去。明樓淚水漣漣,林先生安慰他:“少個揍你的人。”
林先生離去,積威甚重。明樓一生,早起背書睡前習字,雷打不動。他上中學時全法文授課,同學以不會中文為榮。明樓脫口能出文章詩詞,因此在同學間顯得孤獨。偏他成績好,法文溜,因為過目不忘。林先生教了他那麽多年“糟粕”,到底還是有點用的。到法國念書,法國姑娘們叫他“東方的先生”,她們愛慕他,又捉不到他。
明誠知道明樓孤獨。他着急又無可奈何,天天數日子。男孩子都着急長大,誰也沒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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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點長大吧。明誠心想,長大能幫他。
早上明誠起床也早。收拾停當,下樓到明樓房間伺候明樓。他推開門,早上清涼的風裹着五月植物的氣息撲面而來,明樓站在朝陽的影子裏刮胡子。成年男人清晨标志性活動,用刮胡刀刮滿臉的泡沫。刮胡子的時候明樓微微仰臉,明誠看他的喉結滑動。明誠下意識用手指抹抹上嘴唇,心裏懊喪。他沒有胡子,他什麽時候長胡子?
明樓對明誠笑笑,刮完胡子洗臉。明誠立在一邊遞毛巾:“剛剛有電話來,說是你中學同學聚會。”
明樓笑兩聲:“居然記得我。”
明誠補充:“是個女的。”
“是位女士。”明樓糾正他:“哦,那就不奇怪了。”
明誠很想嗤之以鼻,明樓捏捏他的耳朵:“我知道你一貫擅長腹诽,沒想我好話吧?”
明誠拒絕回答。
他長了個子,可是也就在明樓肩膀。明誠一時有點無名火:加油長個!壓過大哥!
早飯時明樓看報紙。明臺被明鏡拖起來,嘟嘟囔囔不願意。明鏡把他拉到盥洗室,用毛巾擦他的臉:“晚上不睡覺,早上起不來。你不好好念書,以後正好去打更。”
明臺沒法說話,豎起一根小手指。
明鏡的聲音從二樓飄下來:“你豎手指什麽意思?”
明誠餓死鬼一樣吃東西,這時候接一句:“他說他剛考了第一名。”
明臺從毛巾裏掙紮出來:“對嘞。”
明樓道:“吃你的!”
明誠送明臺去上學。他還有假,明臺很羨慕:“我也要放假。”
明誠領着他:“先好好念書,考上中學。”
兩個人在街上走,拉黃包車的看見明誠,滿心期望地跟着:“阿要黃包車?先生,阿要黃包車?”
黃包車夫枯瘦嶙峋曬得焦黑棕紅,沒有明誠高,只是小心翼翼看他:“先生,阿要黃包車?”
明誠突然一攥明臺的手,明臺嗳唷一聲。明誠笑着搖搖頭。
街邊上成群肮髒的小孩子拿着大碗圍着一個粥桶眼巴巴地等着。有錢人家舍粥,明銳東以前開過粥廠。他們看明誠和明臺的打扮,心裏害怕,往牆角縮。明誠抿着嘴不說話,越走越快。明臺腿短一路小跑:“你走那麽快幹嘛呀!”
明誠把明臺押到校門口,親眼看他進了校門。明臺在學校裏算風雲人物,長得可愛讨老師喜歡,性子說一不二收了一大幫小弟,都是高官貴人家的孩子。多數比明家強,可是心甘情願跟着明臺屁股後面跑。
明樓不知道自己家裏有個微型陳世昌,明鏡也不敢告訴他。明臺揍同學,揍了不如明家的,明誠去道歉。揍了比明家強的,明鏡去道歉。分工很明确。
明誠回家,明鏡在公司,明樓出門聚會,淳姐買菜,其他工人們沒事在後花園打牌,只有他一個人。他上樓回自己房間,趴在桌子上沉思。沉思來沉思去稀裏糊塗睡着了。睡着再驚醒,瞪着眼睛四周看看,書桌床鋪書櫥衣櫃,牆上還有胡琴。
明誠下樓,用鑰匙打開明樓的書房,坐在明樓的龐大的書櫥前,心裏稍安。他随手抽了一本明樓的書,是一本古文典籍。明誠古典文學程度淺,看着特別吃力。旁邊有明樓的批注,蠅頭小楷整整齊齊。明誠喜歡看明樓的字,工整嚴謹自成一體。而且明樓會寫館閣體,據說這種字體非常固定,幾乎看不出個人筆跡。前朝公文的字體——離明誠有點遠。明誠把書塞回去,随手抽了本相冊。
明銳東是個不錯的父親,該節省節省,該花錢花錢。前朝末年大多數人不舍得照相,他領着一兒一女經常去照相館。尤其是明鏡,小姑娘,小少女,大姑娘,值得紀念的日子一張沒錯過,對着攝影師笑得花枝亂顫。明樓小時候還是老式打扮,一本正經穿着長袍,面無表情,攝影師怎麽逗都不笑。明誠用指頭戳五歲明樓肉呼呼的小臉,覺得他站在山水畫前面拍照的時候,可能在懷疑一切。
明鏡延續了明銳東的習慣,逢年過節帶着他和明臺去照相。明誠不愛拍照,不知道為什麽,照出來的相片他總是瞪大雙眼,非常不安。明臺就不,随意自在地做鬼臉,很會擺姿勢。
明誠嘆口氣,合上相冊。相冊讓他着急,他參與不進去。舊時光固定在相片裏,他在相片外。
不過沒關系,不算太晚。
淳姐買菜回來,準備午飯。明鏡打電話回家中午不回來,明臺中午去同學家玩,明樓沒說,要準備着。明誠在地毯上坐得腳酸,起來活動,對着盥洗室起了心思。他走進盥洗室,想像明樓早上起來刮胡子的樣子,塗剃須膏,用刮胡刀。他很謹慎地把剃須膏塗在臉上,覺得一層不夠,又塗了兩層。明誠低頭研究剃須刀,往自己臉上比劃,擡頭在鏡子裏正對上明樓笑意盈盈的眼睛。
明誠吓一跳:“大哥?”
明樓笑着點頭:“刮胡子啊。”
明誠臉通紅。幸而剃須膏塗得夠厚,看不出來。他舉着刮胡刀,咳嗽一聲。
“來來來,小明誠第一次刮胡子,大哥幫忙。”明樓拿過剃須刀,擡起明誠的下巴:“別動。”
明誠渾身僵硬,感覺剃須刀輕輕劃過臉頰。明樓呼吸的氣息打在他臉上,有一絲絲醇厚的酒意。
“大哥喝酒了。”
“喝了一點點。”
“那個女……士的酒?”
“聚會的酒,什麽誰的。只喝了一些,推脫不掉。”
明樓酒量大,輕易不醉。明誠不确定現在明樓醉了沒有,明樓喝醉了也是清醒的狀态,只是聲音會稍微變調,變得更沙啞。
“好了,大功告成。”明樓一拍手,扶着明誠的肩讓他看鏡子:“先生您看我手藝如何?”
……果然還是醉了。
明誠粗聲粗氣:“不錯,打賞小費。”
明樓大笑。
下午明誠去接明臺。校門口明臺早等着了,一臉灰一身土。明誠面對明臺,默默看着他。明臺毫不在乎,斜挎書包:“走啦,餓死啦。”
明誠握着明臺的小手,路過一個女士在打孩子。女士揮着雞毛帚殺氣騰騰:“侬死到啥地方去白相了!弄得來像只野胡臉!”
明誠領着明臺看完全場,在小孩子的嚎啕中結束。明誠道:“看完了?”
明臺回答:“看完了。”
明誠道:“為什麽看?”
明臺蕭瑟:“你想罵我又懶得罵,所以聽她一起罵了好了。”
明誠領明臺回家吃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