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明誠中學的舞會将按時召開。

期末考之後,放暑假之前,這短短的幾日是暑假的精髓。真到了放暑假,反而索然無味。善良的充滿浪漫思想的校長決定給少男少女們留下一個美好的青春回憶。十幾歲的歲月,被風一吹就無影無蹤。

明誠考慮硬挺着穿明樓少年時代的校服去。那套黑校服是上好的毛呢料,筆挺有型保暖極佳。

明臺抱着半截西瓜挖,恨不得整個小身子栽進去,擡頭看見明誠一臉要中暑的凝重表情穿着襯衣馬甲西褲下來——領子上還系着領結。明鏡道:“作死呀!七月份穿呢料!”

明誠臉色發白一腦門子汗。他發現自己穿明樓十四歲的衣服竟然非常合身,肩寬都合适。他想穿着這一身去跳舞,據說明樓當年也是這樣參加聖誕的舞會。披着鬥篷,迎着北風朔雪,踽踽獨行。

“老二,現在七月份。”明臺穿着背心努力挖西瓜,面無表情,“神經。”

明臺正式放暑假,開始了紙醉金迷的腐朽生活。明誠也要放暑假,明鏡頭疼得很。一家兩個男孩兒放假,就是災難。

“你快脫了!”明鏡熱得心浮氣躁:“你大哥不在家,你要是熱昏了我和明臺誰也弄不動你!”

明誠含恨換下衣服,非常傷感地下樓挖另一半西瓜。

舞會的時候明誠發現幾乎所有的女生都想跟他跳舞。他滿腦袋都是大哥說的:絕對不能踩姑娘的腳,要不然不如不跳。豆蔻年華的少女們面上飛霞,羞澀地将手搭在英俊少年的肩上——英俊少年快要吓死了。明誠腿軟,跳得如履薄冰生怕踩到舞伴的腳,那丢臉可丢大發了。偏偏沒個完,一個跳了還有下一個。其他男生憤憤不平,看到明誠摟着姑娘一臉驚恐,以為他得了便宜賣乖:“他那是什麽見鬼的表情?”

不光他班上的女生,其他班的女生也來湊熱鬧,因為明誠很快發現自己擁着的舞伴根本不認識。青澀的氣氛沒給他留下任何印象,他滿腦子只有仨字:別踩腳。

大哥跳女步的時候,他淨踩大哥了。

七月十五日,汪兆銘宣布停止與中共合作,武漢政權開始清共屠殺。蔣中正搞四一二,汪兆銘就搞了個七一五。寧漢政權,哪個都容不下共産黨。

王庸消失,沒有人聯系明樓。

明樓只能等待。

他現在不能離開上海,明鏡着急讓他走,逼得他在家裏待不住,只好真去做點投資。投資來投資去竟然真賺了。賺錢也花不出去,他沒什麽娛樂。想來想去,給自己買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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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誠舞會結束,明樓開車去接他。明誠面無表情等在路邊,明樓胳膊肘撐着車窗看着他笑:“為什麽不開心?”

“整個舞會,我就注意別人的腳了。”

明樓笑:“踩到沒有?”

明誠上車:“沒有。我踩你,估計是因為你腳太大。”

明樓倒車打方向盤,明誠看着眼饞:“我什麽時候可以開車?”

“早呢。”

“等我能開車了,就讓我開吧。”

“行啊。”

明樓開着車,明誠橫在後座打盹。他确實累壞了,跳舞也是個體力活。正想到家之前睡一覺,明樓突然一剎車,明誠差點滾下車座。

明樓打開車門,明誠爬起來,看到他快步走到街邊,和一個金發碧眼的年輕人熱情地擁抱。

明誠打開車門,嚴肅地走到兩人身旁,嚴肅地看着他們熱烈地寒暄。他們講法語,年輕人是典型的高盧長相,有一對善良的眼睛。

明樓看見明誠,很高興地作介紹。明誠是他弟弟,目前在念中學。年輕人是明樓在法國的同學,姓杜布瓦,名雷歐納赫。明樓喊他雷歐,神情裏有一種少年人的輕松愉快:“你怎麽來上海了?”

雷歐聳肩:“聽說這裏機會多,就來看看。我一個叔叔在上海當巡捕,說不定我也能混個巡捕。”

雷歐和明樓在法國很是有一段追逐主義和信仰的峥嵘歲月。大家流行談論共産主義,雷歐比明樓都激進。一九二五年他們倆從法國跑到德國,參加德國共産黨在柏林的“紅色前線”閱兵式,閱兵式過後還有野營軍訓。德國共産黨領袖臺爾曼還接見他們倆,非常過瘾。

雷歐激情燃燒完畢,終于得面對現實:沒錢買面包什麽主義都白搭。

明樓和他熱烈地交談,雷歐被明誠的小眼神紮得慌:“你弟弟不喜歡我?”

“不,我嫉妒你。”明誠回答,“多熱烈有趣的生活!”

明樓請雷歐喝咖啡。雷歐和明樓聊以前的事,明誠聽得很入神。

他從來沒想過要出國。可是聽雷歐和明樓聊天,仿佛是另一個世界。明樓攬着明誠的肩:“我弟弟應該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雷歐笑:“我來中國,你去法國。”

明樓和雷歐聊起來在法國小氣的房東,書店,肉鋪,面包房,大學的教授。

明誠坐在一邊默默聽,插不上話。

正式放暑假,明誠偶爾去學校的操場踢足球。幾乎每次都能碰到譚溯嬴,看他坐在學校的觀禮臺上。明誠一開始想裝沒看見,次次都能碰到就只能去打招呼。譚溯嬴點頭:“哦,你踢球和你大哥一樣好。”

明誠用袖子擦擦汗。他穿着運動服,身上有泥。大太陽曬得他臉發紅,他揩揩汗:“大表哥,你不熱?”

譚溯嬴搖頭:“不熱。你去接着踢吧。”

明誠的同學在觀禮臺下面喊他:“快點好伐?”

明誠向下跑了兩步,又轉回來:“有空去我家喝茶。”

遇見五六次之後,明誠終于忍不住,問明樓:“我在學校裏天天撞見大表哥。他好像沒事就愛在我學校裏逛。”

明樓看報紙:“大表哥要回法國了。”

“所以緬懷自己中學時光?”

今天明鏡不在家,明樓輕聲道:“大表哥在那裏第一次遇見大姐。”

明誠眨眼:“……哦。”

明樓拿着報紙,對着明誠的那一面正好是整版的蔣中正和陳潔如離婚啓事。明樓看明誠表情很怪,只好問:“怎麽了?”

明誠冒了一句:“大哥你讀那麽多書,你知道愛情是怎麽回事嗎?”

明樓一愣:“什麽?”

明誠很認真:“我說,愛情是怎麽回事?”

明樓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麽面對明誠:“你……你問這個幹嘛?”

“跳舞的時候,好幾個女生說喜歡我。”

明樓翻一頁報紙:“……保寧很能幹。”

明誠認真:“她們說喜歡我,這是愛情嗎?”

明樓手裏的報紙越舉越高,額角淌汗。天真熱。他心想,怎麽這麽熱,熱得人心煩意亂。

“大哥?”明誠期待地看他。

我怎麽知道!別問我!

明樓心裏叫苦,明誠這種尖銳的時光什麽時候能過去。明誠的問題令他焦躁。

“愛情是兩情相悅。一方面煩惱的是單相思。”明樓清嗓子,放下報紙,給自己倒杯茶,喝掉。明誠圓眼睛閃閃:“那怎麽兩情相悅?”

明樓給明誠逼問得狼狽,他決定實事求是:“好吧我也不知道怎麽兩情相悅。一般來說,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運氣。所以我勸你別着急,因為急也沒用。少年時期可以先幹點別的,耐心等運氣來。”

明誠很失望:“哦。”

明樓很無奈。什麽是愛情?當年大姐去譚家退婚,譚溯嬴追到明家來,站在門外,看着大姐輕輕關上門。

那時所有人都很平靜。落鎖的咔噠聲,卻吓了明樓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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