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明誠進入青春期,有點迷茫。迅猛的發育令他不舒服,心理生理都驚慌失措。他開始失眠,因為痛恨晨起。

糟糕透了。

明臺撅着上嘴唇夾着筆:“大姐每個月也有幾天心情很差。可是誠哥你這持續太久了,比大姐還久呢。”

明誠冷笑:“你還得等幾年,不着急。”

明臺沒聽懂:“什麽等幾年?”

明誠扯明臺的臉。明臺一身奶膘,捏起來手感不錯。臨近發饷日,明臺不敢得罪明誠,只好認命由着他扯。

“你以後是個啥模樣?照你這個發展方向下去,得是個胖子。”

明臺不為所動:“哦。”

“沒姑娘喜歡。”

“哦。”

明臺在同齡人裏不算高的,坐在椅子裏撐着下巴更是小小一坨。明誠很驚奇明臺從來不着急自己身高。這小子很豁達:“不高就不高呗。”

明誠松開手指,明臺的腮幫子微微顫動兩下。

挺好玩。

明鏡進家門聽見明臺哇哇亂叫,知道明誠又在收拾明臺,随口道:“明誠你讓着明臺一點!”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明樓邀請明誠到花園裏喝下午茶。明誠雙手放在膝蓋上,一臉嚴肅。明樓看着他笑,笑意融進溫柔的陽光。明誠感覺自己周身都是粉紅色的花香,飄飄蕩蕩。

“大姐……一定要我跟你談一談。我倒是覺得,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花要開,夏天到來,小樹苗會長大成材……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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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誠的臉跟着泛粉。

明樓輕聲道:“這是一個過程。小種子發芽,生長,你也在生長。沒有什麽好煩惱的,這是一件好事。”

明誠還是不說話。

明樓等了他一下,笑道:“作為你的兄長,有什麽問題你可以問我。”

明臺看明樓明誠坐在花園裏喝茶聊天,興興地也想去。明鏡捉住他:“不準去胡鬧!”

明臺好奇:“他們說什麽吶!”

“以後就會知道。”

明鏡很擔憂地看了一眼花園,明誠終于局促地笑了。她出口氣,轉念一想如果父親在……明鏡心酸,摟着明臺道:“你慢點長大好不好?”

明臺點頭:“好。”

“別的孩子都着急長大,你倒是不着急。”

“嘿嘿,長大就要離開家啦。我不要離開家。”

氣氛輕松愉快,明樓放下咖啡杯:“你到了年紀,知慕少艾是正常的。但是作為紳士,有些事可做有些不可做,大哥必須提醒你。”

明誠抽了一下鼻子,沒表示。

明樓當他不好意思:“你有沒有比較……傾慕的同學?”

明誠拒絕回答。

“你不回答也可以。傾慕或者愛慕,我個人認為都是很神聖的感情。你不必愧疚也不必感到難堪。發乎情止乎禮,最美好的年紀做一些最美好的事,誰也不能說什麽。”

明誠眼睛閃閃地看着明樓:“是嗎?愛慕是很神聖的感情嗎?”

明樓笑着點頭:“是的。不過……要紳士,要禮貌。愛慕是神聖的,但是無禮會玷污一切感情……你懂大哥的意思吧?”

“明白明白,我知道,我對女同學都很客氣的,大哥放心。”明誠應道:“我是說……傾心,什麽的。”

明樓咳嗽一聲,看明誠圓圓的黑眼睛一眨一眨,心裏倒是失落了。養大的弟弟,終究要撒出去拱白菜啊。

“你有……傾心的人?”

明誠眨眼睛,看明樓。

“那麽她是個怎麽樣的人?”

明誠腼腆:“很好的一個人。”

“哦……”

明鏡往外張望,感覺兄弟倆氣氛有點怪。明樓開導明誠半天,怎麽自己郁悶上了?

明誠恢複活力,如期給明臺發饷。明臺領饷就上街去吃油煎排骨,從蘇州那邊流行過來的吃食。蘇白念“排骨”音同“敗國”,有些老學究唏噓,如今這國家敗落成這樣,是吃排骨吃出來的。明臺給明誠帶了兩塊,倆人蹲在牆角啃啃啃。啃着啃着明臺冒一句:“中國如果真完了,我們怎麽辦啊?”

“當亡國奴呗。”

“我同學說亡國要亡于英美,不要日本。”

明誠有點震驚:“亡國還要挑着亡?”

“都說日本人壞。亡給英美也挺好,他們講印度被英國統治,如今都高我們一等。”

街面上的“紅頭阿三”的确神氣,看不大起中國人。他們說英語,比說漢語的高級一些。

明誠無言以對。

“你別生氣,我随便講講。”

“我生得着你的氣嗎。”明誠覺得自己被人用棉被裹着揍了一頓。隔着棉花拳拳到肉,痛是悶鈍的痛,喊又喊不出來。

“今天早上大哥還說汪兆銘和蔣中正淨忙着打架了。蔣中正被汪兆銘開了你知道吧?現在蔣中正到處蹿,我同學分析局勢,他大概要造反。”

上海都是講道理的,小學生也講道理,分析局勢頭頭是道。全國都是熱鬧,不湊白不湊。

這兩天天氣好,明鏡忙着曬衣服。淳姐領着工人往外搬箱子,曬了一院子舊衣服。明誠領着明臺回家,明臺很高興,在衣服底下鑽來鑽去。明誠挽起袖子:“我來幫忙。”

明鏡道:“去洗洗手擦擦幹,否則給衣服招蟲子。”

明誠洗手擦幹出來,已經曬到明樓的舊衣服。明臺中午犯困,去睡午覺。明誠聽着明鏡指揮一件一件晾起。

“咦,這是大哥的?”明誠拿着一件花衣裳驚訝。這也太花了,又是滾邊又是繡花。

明鏡看那一件小小的長袍,輕笑:“就是他的。還有更花的,找不着了。那時候人都這麽穿,也不覺得別扭。現在一看,清末的東西,就是可笑。”

曬了半天,明誠拎出一套純黑的學生制服。有點像簡化的晚禮服,下擺不長領子也不誇張。翻領白襯衣,細長的絲帶領結,還有一件鬥篷式的大衣。明樓上學時國內沒有什麽統一的學生裝,學校按照法式的男裝裁剪的。大衣當年在法國很流行,是“東方樣式”,在法國轉一圈流行回來。

明誠往身上比劃:“咦我好像可以穿。”

“曬一曬,你拿去穿吧。”明鏡手裏忙着,“反正你大哥穿不下了。”

明誠試探:“這是大哥多大時候穿的?”

明鏡道:“十三四吧?差不多就是你這個年紀。咦我怎麽記得他一直很高啊?”

明誠沒被打擊到,他拐着彎兒:“大哥十四歲的時候什麽樣啊。”

“瘦,麻杆。哦和你差不多。”

明誠很随意:“受女孩子歡迎吧。”

明鏡倒是給問住了:“不知道,他那個時候滿腦子不知道想什麽。他覺得別人理解不了他,所以天天苦悶。”

明樓十四歲,民國八年,公元一九一九年,巴黎和會英法美分完贓順手把中國山東割給日本。

五月一日,明樓給家裏留了張條,自己揣着積蓄獨自北上進京。

五月底明樓回家,明銳東關上門和他長談一天。明鏡擔驚受怕一個月,以為父親怎麽也得揍弟弟一頓。事實上沒有,只是談了一天,明樓始終不肯坦白父親都說了什麽。

“大哥是很有主意的人。”明誠道,“我還記得他去上海大學聽課。”

明鏡有點累了,坐在藤椅上看明誠忙:“有段時間天天跟我說‘瞿先生怎樣怎樣’。你大哥心是滿的,一團一團全是讓人搞不懂的東西。他在上海大學跟人辯論,辯贏了不高興,說對方水平太低。辯輸了更不高興,他怎麽能輸!汪兆銘去演講,他回來笑‘手舞足蹈的’。嗬,那時候簡直沒有他看得上的人。”

明誠很耐心:“我大哥昨天跟我說‘知慕少艾’,我後來查一查才知道,原來是講少年少女的愛情。”

明鏡的思維跟着他走:“你大哥心是滿的,哪有‘少艾’。要是有倒好了。”

明誠竭力忍着不笑:“哦。”

明鏡反應過來:“你有‘少艾’了?”

明誠清嗓子,沒回答。明鏡覺得少男臉皮兒薄,沒追問。

明樓從大門走進來:“聊什麽呢,我在外面都聽到聲音了。”

明誠站在那套黑制服旁邊,太陽下站得久了,曬得他身上一層絨絨的光:“我們在說舊衣服。”

明樓感慨:“時光轉瞬把人抛啊。”

明誠滿不在乎:“沒事,我能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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