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元旦是在郵輪上過的。明誠竟然有辦法借了廚房的廚具和材料自己包湯圓。

明樓買船票,看也沒看就要頭等艙的套房,買了兩張。明誠缺乏出遠門經驗,沒往票價上想。無意間看到船票上面的數字,差點昏過去。明樓在明誠的逼迫下不得不妥協,退了一張票。

“我是無論如何不會進三等艙。三等艙的票進不了頭等艙。在海上漂的二十多天裏,你打算跟我劃清界限嗎?”

明誠只好道:“我睡你頭等套房的地毯行了吧!”

“一張票只有一個人,再多帶就得是仆從了。”

“行我伺候你,只要一張票!”

一錘定音。

上船那天明鏡明臺去碼頭送。明臺一直淚汪汪的,揪住明鏡的大衣不吭聲。明誠捏他的胖臉頰:“我走啦,沒人收拾你了,你快點高興。”

明臺抽泣一聲。

明鏡拉着明樓一頓囑咐。明樓微笑聽着,和姐姐擁抱。兩人的行李已經被工作人員運上船送進套房,郵輪上三個碩大無比的煙囪開始冒煙。

“姐,我們走了。”

明臺鼓起勇氣,搖搖小手:“哥哥再見。”

明誠跟着明樓上船,站在欄杆前向下方根本看不清的小小的人影揮手。明鏡和明臺在碼頭上也看不見明樓明誠在哪兒,但也不停揮手。

對方肯定能感覺到。

直到開船,龐然大物一般的郵輪緩緩離開中國上海的港灣,越走越遠,消失不見。

明誠第一次坐船,心裏興奮。即将穿過大洋,去一個陌生的國家,這令明誠的野心略有膨脹。他打開行李,打算拿出大哥的睡衣,忽然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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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成的青團?

明臺最愛吃沈大成的青團,大姐給他限量,一個月只能買一次,一盒只有幾只,明臺每次吃得都很珍惜。這一盒大概是他這個月的口糧,被他笨手笨腳塞進行李箱,紙盒都壓扁了……青團大概也壓碎了。

喜悅,期待,野望,一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他看見明臺偷偷塞進來的青團,才真正明白,自己,離開家了。

大姐,明臺,站在那些送別的人群裏,看着他們遠去。

明樓從後面走過來,看見青團,輕聲道:“明臺塞進來的?這是他最愛。”

明誠眼睛發酸,低着頭。明臺是他們幾個裏最戀家的,他希望所愛的人永遠在一起。

“這小子。”

晚上明誠去點餐廳轉了一圈,點了菜送到套房來。都是明樓愛吃的東西,滿滿擺了一桌子。

“你不是一直強調節省?”明樓很驚訝,“這麽多。”

“大哥不懂。離家的第一頓飯一定要吃好,這叫‘吃得開’,吃得越好以後路越寬。好餓,快吃。”

兩個人對着吃飯。這大概是頭一次沒有旁人,兩個人單獨吃飯,不知道為什麽明誠有點不好意思。大概平時有明臺搗蛋,自己狼吞虎咽的不顯。大哥吃東西快而斯文,跟自己對比強烈。

沒有交談,吃完晚飯,明誠推着餐車把餐具還回去。套房在最高層,一面是走廊一面是陽臺一樣不寬的瞭望臺。兩個人靠在欄杆上欣賞海面的夜景。站在郵輪上,反而聽不大清海浪的聲音。船只寂寂無聲地行駛在黑暗如淵的海面上。

站了一會兒,明樓道:“睡吧。這樣的夜景不急于一時,将近三十天呢。”

洗漱完畢,明樓換睡衣。明誠當然不能真睡地毯,他和明樓躺在雙人床上。明樓很快入睡,他習慣了漂泊。明誠瞪着眼睡不着。郵輪行駛平穩,似乎還在陸地上,似乎還在明家。明天一早下樓,淳姐擺早飯大姐提着明臺洗臉刷牙,一家都是熱鬧……他還可以盤腿坐在大哥書房裏曬着太陽讀書。咦好像有本書他還沒看完,似乎也忘了塞回書架,就那麽攤在書桌上。書房鑰匙交給了大姐,如果淳姐進去打掃衛生會不會把書架順序弄亂?

明誠越想越難過,翻了個身。

他看見睡着的大哥。

明樓睡覺非常安靜,也很少翻身,讓人覺得他肯定做夢都是紳士而穩重的。海上的月光比上海城裏的清澈,明樓躺在月光裏,平和淡泊。

離家的愁緒一下一下敲擊明誠。大哥溫和的呼吸聲安撫了他,身邊有大哥,一切都不是問題。忽而又想起來,自己跟着大哥離家,尚且如此難過,當年大哥獨自一人出洋,第一個晚上,是什麽心情?

明誠心裏,無限惆悵。

這一船許多官費生,全都在三等艙。有出來念中學的,有出來念大學的。總歸都是沒什麽錢,第一天就想着搞搞交際,看看能不能找到掙錢的門路。偶爾有氣定神閑的,應該就是有親戚在大洋彼岸能接濟。

明誠下樓去甲板曬太陽,偶爾聽見三等艙上甲板來溜達的官費生聊天。聊法國經濟,局勢,在哪兒找工作。官費生無法挑學校,安排在哪兒就是哪兒。有個要去波爾多的,使勁發愁:“本來如果九月份就走,能趕上葡萄酒莊園摘葡萄,這一筆收入很不錯。現在可好,年底,什麽都做不成。工廠是不要想了,其他也不知道能幹什麽。”

“我也後悔,跑出來念中學,工廠找不到工作,文職工作文憑又不夠人家不要。我剛在艙室裏聽‘老油條’說可以去中國人開的餐館裏洗盤子,不過中國老板最狠,知道你無可奈何,所以使勁剝削你。”

三等艙的愁眉不展,看見明誠站着,根本不知道他也是官費生。明誠終于如願以償穿上明樓的舊校服。即便是舊校服,也跟禮服一樣,徹底的法式。光是襯衫就有領撐領結袖扣,套上鬥篷式大衣還必須有個懷表鏈。這個做派說自己是官費生只會挨罵。

明誠是去裏昂的。他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也該去找找裏昂的同學,畢竟……大哥不去裏昂。

第二天明樓發現明誠換打扮了。白色的學生裝,沒有任何飾物,甚至不穿大衣。好看是好看,就是特別寒素。

“你還有這麽一身衣服?穿成這樣幹什麽?大衣呢?不冷啊?”

明誠很自然地回答:“我的大衣不是毛呢的就是羊絨的,穿着去三等艙純粹找擠兌。”

明樓看他,依舊疑惑:“哦……三等艙?”

明誠笑:“我去問問,有沒有到裏昂的。三等艙人多,有經驗的也多。我昨天聽他們講打工的事,我竟然一直沒有想到。”

明樓眯眼:“什麽意思?”

明誠道:“打工啊,得賺錢吧。我二月份入學,還有一個月呢,不工作多浪費時間。”

明樓板着臉:“你是去讀書的。打什麽工?還有你要找有經驗的非去三等艙?你哥我是幹嘛的?”

明誠一愣:“大哥不是要到巴黎嗎?”

“屁話。你在裏昂上學,我當然到裏昂。”

“大哥你不用……”

明樓捏着明誠下巴:“你翅膀還沒硬就着急飛了。等你成人了是要跟我斷絕關系麽?”

明誠看明樓沒表情,心裏咯噔一下。明樓沒表情就是生氣了,這會兒要是笑,就是發怒了。大哥平時是溫柔和藹的,但是生起氣來“一笑閻王到”。明誠提心吊膽祈禱大哥千萬別笑:“我是想……別給大哥添麻煩,臨走的時候大姐塞了我許多生活費,我想着要是能自食其力就好了……”

“自食什麽其力。”明樓蹙眉,“好好念書。其他的不用你管。”

“可是……”

明樓微笑:“嗯?”

“是的大哥。”

明誠算得上天生的外交家。他不動聲色地和郵輪上的人搞好關系,非常準确地找出兩個去裏昂上中學的官費生。他和廚師們處得也不錯,廚師長破例允許他可以使用廚房裏的廚具材料,當然不能多用。元旦這天明誠包了十八個湯圓,有葷有素。照例給明樓十個自己八個,明樓舀出一個放到明誠碗裏。

“一人九個。”明樓道,“讨個吉利。”

明誠心想,讨什麽吉利呢?長長久久嗎?

長長久久,什麽呢?

第二天輪船收到明樓明誠的電報。明樓的電報是大姐拍的,祝他和明誠新年快樂。明誠的電報一看就是明臺拍的。

十五:

明誠明誠明誠明誠新年快樂明誠誠。

明誠咬牙切齒,小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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