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郵輪快到西貢,氣溫猶如夏季。明誠脫了舊校服和大衣,換上白色短袖夏褲。上船前明樓特別提醒,一定要帶夏季衣服。十二月份的上海朔風凜冽,讓人記不起來熱這個字。明誠胡亂塞了幾件衣服,并沒放在心上。等郵輪一路南下,濕熱的海風用黏黏的舌頭把人從裏到外舔了個遍。

明誠翻行李勉強翻出兩身夏衣。一身是中學的校服,非常利落帥氣的海軍風。一身就是平時的白色短袖長褲。東南亞的熱法吓明誠一跳,這種稠厚的潮濕他第一次遇到,感覺褲子飽飽吸了水,粼粼地貼在腿上。明誠沒短褲,明家的男孩夏天不準穿短褲,除非是運動服,然而他又沒帶。

明樓沒什麽表示,似乎感覺不到難受。明誠實在受不了:“大哥,到了西貢我能不能去買一件短褲穿?”

明樓用鼻息笑一聲:“到西貢船會停兩天裝補給,你正好下去逛一逛。”

明誠抹一把汗:“大哥你不熱?”

明樓很鎮定:“還好。”

這不算西貢最潮濕的時候,真要是夏天,而且是不怎麽見陽光的三等艙裏——那滋味。

郵輪在西貢停泊,明誠和幾個留學生一起下船逛一逛。那幾個是到法國上大學的,都比明誠大,有一個還當爹了。陸地上沒有海上那麽濕,按道理來說已經是比較幹爽的旱季,但明誠依舊受不了。男人的娛樂通常很簡單,當爹的那個學生很輕易就找到了暗娼。明誠很平靜:“你們玩兒吧,我得去買點東西。”

另外幾個嘻嘻哈哈要拉他去開葷,明誠跟着他們嬉笑:“家裏大哥管得嚴,你們好心拉我開葷也行,我沒錢啊,誰接濟點?”

于是人群分成兩撥,該嫖的嫖,明誠奔去買熱帶褲衩。

安南這個國家的色彩非常鮮明。上海是畫報上那一彎外灘上洋樓的剪影,歐化的灰黑色,冷硬且高傲。西貢就是樂天知命五顏六色的水果糖,鬧着玩兒,當法國人的殖民地當得有聲有色。小販們都會點法語,大多數是數字單詞,不能成句,脫骨扒雞沒有語法。就這樣明誠照樣砍價,對半砍,還砍成功了。買了四條花裏胡哨只有顏色看不出圖案的肥大短褲,急匆匆返回郵輪。

對着明樓,明誠才露出點惶恐:“他們找我去嫖!”

“哦。”

“‘哦’?您就哦一聲?”

明樓看他一眼:“在西貢和錫蘭還能嫖,到歐洲嫖不起,歐洲妓女看不起中國男人。”

明誠吞咽一下:“不不不,為什麽我覺得咱倆說的不是一回事,你難道不關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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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樓剛剛使了小費打發船員給他買雜志報紙回來。船員按照自己的愛好給明樓買了一堆帶彩畫的雜志,封面都是開肉鋪的女人。明誠憤怒地站在那摞雜志上死活不肯挪開。

“我擔什麽心,那得花錢。讓你多花錢,沒門。”

明誠眼睛裏噴出怒火:“不是錢的事情!不對我想說什麽來着?”

明樓被他逗樂,摸摸他的頭發和臉:“事實就是這個樣子。以後還有更荒唐的事情,你慢慢發現吧。”

明誠暫時不生氣,倒疑惑了:“都是官費生,那幾個家裏還不富裕,窮得要死居然還有閑錢幹這個……”

明樓翻了翻明誠買的褲衩:“四條?還有我的?”

“你兩條我兩條……對了,我是想問,你,你,你幹過嗎?”

小少年紅着臉,表情尴尬又倔強。明樓大笑:“我個人認為要注意健康與衛生。”

不光是健康和衛生!

明誠把那些雜志扔進海裏。

褲衩明樓終究沒穿。他也熱得抓狂,可是沒辦法。明銳東立的規矩,穿西褲要穿長襪子,夏天只能穿長褲蓋到腳踝,标準是坐下去不能露出毛腿,否則就是衣冠不整。明樓除了運動服就沒在其他場合穿過短褲,熱習慣了氣定神閑。明誠最近心浮氣躁熬不住,把心一橫換上花褲衩,跟只金剛鹦鹉似的,明樓看着笑死。

“大姐看到要罵的。”明誠心虛。

“大姐不在這兒。”明樓安慰。

明誠沒就此事再發表什麽意見,明樓更不會放在心上。小孩子被大姐保護得太好。

不過明誠倒也沒因為這事跟三等艙的生疏。三等艙只當是他給家裏管傻了,還有點同情。有時候太熱睡不着,甲板關閉不讓上,大家就坐在一起聊共産主義。明誠在一邊聽,畢竟這是個時髦的話題。聊到幾年前中國留學生在裏昂鬧的一場,為了迫使政府發放允諾的生活費,差點演變成暴力沖突,被遣返一百多。

“講起來讨厭得很,他們這一鬧,那段時間出國特別困難,法國學校都不要。”

“說是庚子賠款……”

“咦你是去裏昂?”

明誠一聽還有自己的事:“我是去裏昂念中學。”

“裏昂大學不要中國人,你考大學往巴黎走吧。”

“不是說有個中法大學?”

“那個沒意思,都是中國人。”

明誠感受到了一絲窘迫的氣息。

到法國之前郵輪停了數次,明誠說什麽也不下船。等進了地中海,溫度大幅度下降。抵達法國馬賽的時候,正是法國一月,寒冷幹燥,比上海的冬天溫和一點也有限——蒼天,正常冬季的溫度。明誠換上冬衣,跟在明樓後面下郵輪。明樓穿着黑色的長風衣,線條剛硬挺拔,衣角卻張揚地逗弄着風。

到了馬賽坐火車北上,明樓雇人搬運行李。明誠去買票,單獨面對售票員的時候對方一說話,明誠忘了怎樣回答。

還是明樓過來解了圍,買了兩張去裏昂的票。明誠不自在:“她一講話,我傻了。”

明樓笑笑。

“不是學校裏法籍老師的感覺,也不是跟雷歐對話的感覺,更不是平時背書的感覺。突然一個完全陌生的‘法國人’對我說話,怎麽有點吓人?”

明樓拍拍他的肩,然後摟住:“還是個習慣問題。”

“恩。”

坐火車咣當到裏昂佩哈什火車站,明樓拿着派司在附近酒店開了一間房間。前臺服務人員看看明樓,看看明誠,一臉戒備:“你們倆,一間房?”

明樓解釋:“我們倆是兄弟,可以一間房。”

明誠莫名其妙:“法國的标準間只能住一個人?”

明樓用中文回答:“不,問題在于咱倆都是男的。”

訂好房間把行李搬進去,明樓在前臺打了幾個電話,很快就有個法國男人開着車到酒店門口。他和明樓一陣擁抱寒暄,盡心盡力地幫明樓找房子。明樓似乎到哪兒都有認識的人,交情還都非同一般。

租房的事一時半會不能急。明誠困得不行,先回房間。他關上房門,看着堆滿房間的行李吐了口氣,倒在床上。

在海上漂了一個月,和明樓睡一張床。接下來的好幾年,他們倆得住一間房。

沒別人,就他們倆。

哦呦。

明誠心裏贊美這個花花世界,咂吧咂吧嘴,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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