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月末,大雪。
明誠去辦居留,排隊排了一天。工作人員都有一雙警惕的眼睛,打量人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審視這些未來的社會不安定因素。明誠勉強是從法國殖民地來的,因此審材料的時候容易了些。隊伍裏還有中國人,操着不知道哪裏的方言,似乎是材料沒過關,被法國人大聲呵斥,他好像還沒聽懂。
等明誠辦好,卻找不着他了。印象裏只是個沉默細瘦的側影,衣着局促,神情局促,因為他的國家整個都很局促。
遞送材料完畢,還得等警察局進一步審閱,通過了把居留卡寄到家裏。臨時扯了張紙給明誠,證明他的居留在辦。明誠把紙張小心翼翼揣進懷裏,出門一看,漫天大雪。
明誠在上海沒見過這麽大的雪,氣勢洶洶遮擋視線。街上有行人在走,被雪花剪輯成一幀一幀的動作定格。晚飯還沒有準備,明誠很焦急。不知道辦個居留如此麻煩,他應該早把菜買了。
經過對比,水果蔬菜店還是貴。今天正好是集市日,明誠打算多買一點土豆酸菜屯着,反正冬天壞不了。
明誠站在門口,看看表,四點。再晚集市估計就關門了。他把心一橫,扶起鬥篷的帽子,沖進雪裏。他硬着頭皮走了兩步,驚奇地發現下這麽大的雪反而不冷。不是上海那種雨夾雪,落到身上就是小雨滴。飄飄揚揚的羽毛柔軟地落在他的黑色大衣上,撒嬌一樣。沒有風,只有雪。明誠心情愉快,蹦蹦跳跳地往集市走,心裏祈禱千萬要趕上。
明樓在附近工廠找了個事做,幹財務。離得遠,坐火車早出晚歸。明誠覺得明樓跟他待在裏昂就是浪費時間,大姐希望明樓能夠專心研究學問,成為學者,不知道明樓現在在法國專門給人算賬。
明樓看着明誠的小表情覺得有趣:“那麽我應該去哪兒?”
明誠認真:“去巴黎,去巴黎的大學繼續學業,然後當教授,當學者,著書立傳,什麽什麽。”
明樓笑:“我對你沒什麽要求,你對我要求蠻高。”
明誠鼓鼓腮幫子:“大哥就是這麽優秀。”
明樓發現以前大約是明臺太調皮,沒把明誠顯出來——這也是個孩子呢。
“死讀書沒什麽意思,我覺得現在社會實踐也很好。你說呢?”
明誠揣着手在雪中漫步,心裏郁卒,深恨自己還是不夠努力,快點入學努力念書,不要讓大哥在裏昂如此浪費時間。
明樓和巴黎沒有斷掉聯系,一直有書信來往。他的教授蕭瓦先生一直很喜歡他,希望他再去深造,話說回來有一些基礎工作經驗也不錯,順便寄了些書給他。明樓寫了一些關于上海經濟研究的論文寄給蕭瓦先生,還沒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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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誠嘆氣。在雪地裏走得久了,沒呵氣了。
明誠跑到集市,還沒關門。他買了一些土豆牛肉還有德國酸菜。他愛死德國酸菜了,炖肉剛剛好。在國內聽說法國肉菜便宜——也沒那麽便宜嘛!明誠看着一枚枚的價格插牌,深感上當。然而明樓非常計較口感,肉質稍微差一點就不吃,自己坐着生悶氣。哦還有咖啡。咖啡不能在集市買,明樓說死也不會喝的。
就不能勤儉節約一點嗎!這時候擺什麽少爺架子!
明誠嘟嘟囔囔挑菜,他旁邊一位打扮入時的年輕姑娘一直用溫柔美麗的眼睛看他。可是他挑得太入神,完全沒注意。姑娘對着他輕聲道:“考恩尼奇瓦~”
明誠吓一跳,左右看看,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亞洲人。那法國小姑娘一直對着明誠笑,又重複了一遍。明誠确定她是在跟他說話,沒什麽表情:“您好,小姐,我是中國人。”
小姑娘彎着眼睛:“哎呀,你一點也不像中國人呢!”
明誠驚異,他哪裏不像中國人了?對着女士他不能不禮貌,只好微笑:“我的确是中國人,小姐。”
這一場小小的“豔遇”令明誠心情跌落山崖,即便在大雪天買到了便宜的青菜還是沒讓他高興起來。他抱着食物往家走,上半張臉陷在鬥篷的帽兜裏,嘴緊緊繃着。
明誠到樓下,抖抖雪,打開信箱。都是明樓的信,夾了一封明誠的。銀行寄來的支票本本!明誠一陣激動,把所有信塞進大衣口袋,關上信箱,上樓。明樓還沒回家,明誠憂慮他今天似乎沒拿傘,脫掉大衣系上圍裙準備晚飯。明樓肯定不做飯,毫無疑問。除了剛到法國那一年沒有生計的确是窮,之後有錢了要麽去餐館,要麽一頓沙拉法棍解決。明誠發現了他大哥最偉大的地方:哪怕吃沙拉吃死,也絕對不下廚房。
切。就該讓你繼續吃沙拉法棍。跟我矯情起來沒完,還講究“口感”。
明樓進家門的時候一陣炖肉的香氣。這香氣溫暖了他饑寒交迫的內心。家庭裏的飯菜香和餐館裏的完全不一樣。餐館的飯菜香客氣疏離:您好,歡迎就餐,您要什麽?家庭的飯菜香氣是一種惱人溫柔的唠叨:回來啦?脫衣服洗手來吃飯!
“今天吃土豆炖牛肉,有德國酸菜。我特別去唐人街買了大料桂皮。”明誠系着圍裙拿着勺子,非常老練地在廚房忙,頭也沒回。那腳步聲一聽就是明樓。
“居留的材料遞交了?”
“交了,很順利。”
“心情不好。”
“沒有呀,我買到生菜了。”
“不是,的确不好。在外面遇到什麽了?”
明誠擺盤,鋪上雪白的米飯,蓋上土豆牛肉,漂漂亮亮。一人一份清水焯生菜,明誠嚴肅:“生菜必須吃掉。大哥你不是明臺,對吧?”
明樓穿着淺灰毛衣,坐在溫暖黃色的燈光下,眉眼都是柔和:“今天遇到什麽了?”
明誠坐在對面,低頭扒了幾口米飯。
“有件事很奇怪,為什麽那麽多人把我認成日本人?好幾次了。”
明樓嘗了嘗牛肉,柔軟彈嫩的肉和完美調和的汁刺激了他的口腔。明誠越來越會做飯。
“并不是真的認為你是日本人。那是在誇你。”
明誠發愣:“啊?”
“說你是日本人是在擡舉你。”明樓不再解釋,沉默吃飯。
明誠難過地低着頭,面有悲怆:“可我不是日本人。”
明樓沒說話。
“大哥你也被這麽說過吧。”
“有。”
“他們傻的嗎?日本人有你這身高嗎?”
明樓輕笑:“你知道,這不是身高的問題。”
明誠眼圈似乎發紅,明樓沒說什麽。
吃完晚飯,明誠洗碗,竄到明樓床上。明樓的房間大,兼了會客室的功能。蕭瓦先生寄給明樓的書明誠也看,看不懂依舊看得津津有味。
“大哥我以後也研究經濟怎麽樣。”
“行啊。”明樓漫不經心地拆各種信件。賬單歸類,一會兒交給明誠。友人的寒暄客套歸類,看看就扔。還有這個……這是美國寄來的。寄信人是陳祖燕,竟然還是航空信件。
開頭就是:建瓴兄見字如晤。
明樓沒字,林先生請辭的時候他沒到二十,而且林先生好像也沒打算給他取字。“就是個稱謂,現在左一個湯姆右一個吉米,你自己随意,要不找你爹給你取個。”
明銳東去世,明樓都沒到取字的年紀。
所以在和明樓差不多年紀的人裏,只有他自己沒字。他的同伴開玩笑一樣幫他取了個,樓就是“高屋”,那你字建瓴呗。勢不可擋,多厲害。
陳祖燕要回中國,随侍蔣中正。問明樓有沒有打算。
明誠盤着腿坐在床上看大部頭看得正高興,突然聽見明樓鄭重的聲音:“以後當個學者吧,好不好?”
明誠擡頭看明樓。大哥深深地望着他:“當個真正的學者。大姐一直期望咱們明家能出一個學者光宗耀祖。”
怎麽突然……明樓很少如此直接表露對明誠的要求,他一般不幹涉他。現在的氣氛很凝重,幾乎稱得上囑托。明誠下意識點頭:“好的呀……”
明樓手裏捏着信,笑笑:“那就好。”
那我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