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明樓很快處理好房子的事情。在佩哈什火車站附近,一棟四面圍中間是大天井的住宅樓。位置不錯,再往街區裏面走一走,能眺望到山頂教堂。據說大革命之前的建築物,樓梯在室外,非常矜持斑駁的鐵藝欄杆。樓層标明是六樓,實際上是七樓——法國人把一樓算成“零樓”。

房子離酒店不遠,明樓還要雇人搬行李,明誠一只手按在明樓胸口,一臉嚴肅:“我們自己搬。”

明誠剛到法國一直持續發懵,明樓花錢花得順手他都忘了阻止。現在他激活完畢,當機立斷:不準亂花錢!

兄弟倆輪着來,一個看行李一個往樓上搬。明樓站在天井裏看明誠搬着大行李箱吭哧吭哧爬樓梯,一樓到七樓。明誠下來,換明樓。明樓扛着箱子往七樓爬,心裏全是《伏爾加河上的纖夫》,搬行李搬得內心悲涼。

終于把行李都搬上七樓,明樓坐在沙發上不肯起來。明誠拍拍手:“下午歸置東西。中午想吃什麽?”

明樓道:“出去吃……你拿你哥當牛使,牛也得喂飼料!”

明誠嘆氣:“好吧好吧。出去吃,隔壁街區好像有個餐館。法國人工太貴,不要動不動就雇人。”

中午吃了一頓地道的法國菜,下午明樓帶着明誠去銀行開賬戶。銀行給明誠分配了一個經紀。開賬戶倒是方便,支票本得等他們寄。明樓和明誠的經紀約了個時間,明誠只顧得激動,他自己要有個單獨的帳號了……而且還有支票本本!

下午回家明誠幹勁十足收拾東西。盥洗室廚房,兩間房間,朝向很好,朝東朝南。法國按窗子收稅,所以房東封了一扇窗,導致其中一間房不如另一間亮堂。明誠把亮堂的分給明樓,自己搬進略小一點的房間。

忙到傍晚,明誠開燈,黃燦燦的燈泡映着廚房裏不大的餐桌餐椅,餐桌鋪着格子桌布,擺着兩套漂亮的餐具。明樓生起煤油汀,剛開始有點味道,所以開了窗。開窗看到黑色天鵝絨的夜,狹窄街道對面萬家燈火。整齊的街區,整齊的住宅樓,在上海也是不多見。明誠喜歡這些建築的色調,奶黃奶白,藏藏掖掖巴洛克式花紋零星的點綴,窗子外面纖巧可愛擺放花盆的黑色欄杆。

“明天要買花。”明誠道,“我看到好多花店。”

明樓微笑:“你不勤儉持家啦?”

“我們需要花兒。”明誠權當聽不出來揶揄,挽着袖子拖地。“擡起腳來。”

明樓坐在沙發上抱着腿,方便明誠幹家務。窗外冬夜的風吹起地面的水氣,揚起一絲絲清涼的味道。

晚飯是明誠親自做的。還沒有去唐人街,明誠在樓下煙雜店買了包意大利幹面和一瓶番茄醬。他順路看了看一排排香煙的價格,非常欣慰明樓根本不抽煙。

中午吃得夠多,晚上面條拌西紅柿醬也湊合了。明樓用叉子勺子卷面條:“去唐人街別忘了買筷子。”

Advertisement

明誠應:“待會兒寫個單子。”

晚上洗漱,盥洗室空有個浴缸,想泡澡得單獨燒熱水。明樓想幹脆刷牙洗臉洗洗腳就算了,明誠堅持他得泡泡澡,也不嫌麻煩,在廚房燒熱水一趟一趟跑。明樓嘆氣:“今天你忙一天,還有勁兒呢。”

明誠瘦瘦的身體裏全是活力,他眼睛很亮,愉快地看着明樓:“不累呀,咱倆的家嘛。”

得有熱水。跟管理員協商,改裝一下。明樓想。

明樓先洗澡,然後照葫蘆畫瓢燒水,讓明誠也泡了泡。洗漱停當各回自己的屋,兩人站在自己房門口都有點不自在。一起睡了一個月,這竟然也算一次小小的“分別”了。

“晚安。”明樓道。

“晚安。”明誠撓撓頭。

明樓,失眠了。

他不認床,睡眠一直也還好。今天晚上,失眠。

習慣很可怕,他有點習慣身邊躺個人了……就那樣半夢半醒間,聽到明誠淺淺的呼吸聲,讓人覺得安逸。

明樓直挺挺躺着,愣了很久,一點睡意都沒有。他終于爬起來,蹑手蹑腳走出房間,站在明誠房門口輕輕道:“明誠?”

沒回音。

明樓伸出手,千辛萬苦地暫時扔了自己二十年的修養,非常不禮貌地打開明誠的房門。

明誠抱着毯子睡得正香。

他的床橫在僅有的一扇窗前,窗外似乎有了天光。明樓不知道現在幾點,他隐隐覺得應該是快要天亮。小少年細瘦單薄地陷在柔軟的床裏,舒适幸福。明誠嘟囔一句:“明樓。”

明樓吓得全身發涼僵在門口,明誠閉着眼翻個身,繼續睡。

說夢話?

明樓放松,接着有些生氣,不知道做什麽夢呢,沒大沒小!

他緩緩關上門。站在明誠房門口,擡起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明誠早上起來,看到明樓的臉,很驚奇:“大哥你的臉怎麽了?”

“水土不服。”

“……哦。”不服出個巴掌印?

到了和明誠經紀預約的日子,明樓帶着明誠去銀行。明樓做了一個決定:把所有的錢轉入明誠帳戶。

明誠不知道明樓如此有錢,他傻乎乎地聽明樓和經紀交談,經紀建議如此多的錢最好另開一個不附帶支票功能的帳戶。明樓表示同意,用明誠的派司又開一個。經紀拿着兩大摞紙,明誠每一頁都得寫“已閱同意”然後簽名。這大概是明誠人生當中第一次簽署法律效力的文件,他卻簽得渾渾噩噩。

把銀行的事情辦好,明樓領着明誠回家。明誠有點驚恐:“大哥,你剛剛在銀行幹嘛啦?”

明樓很平靜:“以後你管賬吧。”

明誠瞪大眼睛:“可是……”

明樓微笑:“沒有你管賬,我稀裏糊塗把錢都花了怎麽辦。”

明誠的臉微微發紅,可能是被冷風吹的。

對明樓來說,錢是個結算工具,研究經濟時需要使用的貨幣符號,帶着單位的各項數字。明樓很會玩錢,可又不屑于去玩,夠用即可。回上海幾個月買了輛車,也就一輛車,再多并不需要。

明樓看到明誠閃閃的眼神,忍不住笑:“以後我得和明臺一樣了,按月領饷。”

明誠伸出手指搔搔紅紅的臉。

法國的冬天是可愛的。明誠穿着鬥篷大衣,抱着一束花,穿過廣場上的鴿群。鴿子一群飛起,掠過他的大衣衣角,雲霧一樣散開,帶起的風吹過他的圍巾。

明誠看着這些鴿子感慨,北京的鴿子是在天上飛的,法國的鴿子是在地上走的。法國人愛用面包屑喂鴿子,這些胖鴿子懶得飛,愈發往走地雞發展。

兩道視線紮明誠的臉,他轉頭一看,附近的長椅上坐着個老太太。典型的法式打扮,穿着長裙矮跟皮鞋,帶着帽子和皮手套,挎着小皮包。她怒視明誠,明誠眨眨眼,看她。老太太還是很憤怒。

明誠莫名其妙,感覺自己沒有做出冒犯女士的行為。他輕巧地走到她身邊,坐下,用圓圓黑黑的眼睛看她。透亮如琉璃盈光的眼神帶着笑意,對老太太打招呼:“您好呀。今天天氣真好。”

老太太敗下陣:“您這樣看着我,我要是再年輕一點,就吻您了,亞力克山德羅斯。”

明誠彎着眼睛:“您過獎啦。您為什麽生氣?”

老太太嚴肅:“您是中國人?”

“是呀。”

“中國人會吃這些可愛的鴿子。”

明誠被噎個半死。中國留學生抓法國廣場的鴿子炖着吃不是這幾年剛出的新聞。

“我……沒打算吃它們。”

老太太氣度不錯,脖子上戴着珍珠項鏈,還化着妝。明誠贊同這種生活态度,所以和她很親近:“您放心。”

老太太沒吭聲。

明誠樂呵呵:“您今天看上去真美,要高興一點。”

老太太笑一下:“有個漂亮的小少年和我聊天,是值得開心。”她看看明誠手裏的花兒:“您來上學麽?”

“是呀,跟着哥哥來的,念中學。二月份開學。”

老太太挑眉:“法語不錯,沒什麽奇怪的口音。”

明誠笑眯眯:“謝謝。”

老太太點頭:“剛才很抱歉,我誤會您了。”

明誠搖頭:“您太客氣了。”

白萊果廣場很大,遙遠的中間有個路易十四的雕像看起來特別小。明誠和老太太坐着聊天,知道老太太姓馬蒂諾,她特別強調:“我的出生姓。”

不是夫姓,看樣子不是離婚就是未婚。明誠指着自己:“我姓明,叫誠,誠心的意思。”

馬蒂諾夫人上下看他:“您的教養不錯,您一定有個很好的家庭。”

明誠樂滋滋:“是的,我有姐姐哥哥和一個弟弟。”

馬蒂諾夫人退休前是個教師,非常嚴厲的那種。明誠和她聊天,被她訓斥法語程度還是不夠,居然覺得挺爽快。老太太起身離開之前問他還會來嗎,明誠點頭:“我就住附近。”

馬蒂諾夫人道:“那希望我們再見,算個約會吧。”

明誠露出白色整齊的牙齒:“好的,夫人。”

明誠回家,驕傲地和明樓宣布,自己有約會對象了。

明樓平靜地喝咖啡:“挺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