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現在想想,一切的起因,是明誠揍了一個波蘭小流氓。
民國十七年三月份,明樓收到明鏡的電報。蔣中正的軍隊在上海逐店逐廠要求捐款。明樓揣着電報走出電訊公司,站在街邊等過馬路。
去年三月份,上海一些資本家同意向蔣中正提供三百萬圓,要求他必須中止各種工人運動,清除共産黨。到了四月十二日,蔣中正幹得很漂亮。
只是他的軍費一個月兩千多萬圓,三百萬圓真是什麽都不夠幹。去年四月二十五日各公司再湊了七百萬圓。
不夠,不夠。
上海有拒絕捐款的“資本家”失蹤。有些人收到恐吓,明鏡收到一封信,裏面塞倆子彈殼。她簡直樂不可支:明氏一貫該捐的沒少捐,這也就算了,拿倆空殼吓唬她,起碼也得是真子彈吧!
“我是不會打槍。要是有把槍,我把子彈給他們‘送’回去。”
明鏡電報上說,請神容易送神難,蔣中正不會輕易離開的。當年在陳其美身邊的時候,父親就不是很喜歡他。
寧漢合流之後蔣中正又缺經費了。他跟汪兆銘的恩怨是“奴有一段情啊唱撥拉諸公聽”,纏綿悱恻得很。這一次明氏捐了不少,明鏡特別生氣。明樓看到那個數字,第一個反應竟然是千萬不能讓明誠知道。蔣中正在籌辦南京政府,更需要錢,風聞說是要發行“公債”。
明樓暗嘆,完了。上海這幫算錢無比明白的人精不知道數沒數清楚自己的賣身錢。
怪不得寫信給我呢。
明誠日子過得不錯。他是個黃種人,是個中國人,剛進中學的時候很是讓同學驚異。比利時動物園裏關過黑種人,當時觀光游客激增,都去看新鮮。明誠往講臺上一站自我介紹,一堆女生笑嘻嘻。
明誠一眨眼,飛個眼神。
他成績不錯,相當于在中國完成了中學第三級學業,到法國進入高中第二級,即國內的高中一年級。老師們喜歡他,因為他勤奮優秀。同學關系還成,他不是很在乎。有個波蘭人不知道為啥總找他麻煩,大聲取笑甚至罵他。
這樣欠揍的,當然要揍。
明誠跟這個波蘭流氓約架,法國同學自動理解為決鬥,還挺轟動,并且很默契地沒有報告老師和督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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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鬥那天明誠把小流氓揍了個實在,一點沒客氣。小流氓倒地之後嘴裏不幹不淨用波蘭語罵明誠,罵一句明誠抽他一嘴巴。
這種單方面毆打令同學們看不下去,明誠的同桌,一個和善的胖墩上來拉明誠:“ZEN,別打了,他現在是在求饒。”
胖墩叫多瑪,因為胖,處于被半歧視狀态,因此很容易和明誠建立友誼。明誠細細瘦瘦,多瑪圓圓胖胖,正好一套煎餅果子。
明誠把那家夥收拾了,心情也并沒有好。多瑪在放學路上勸他:“那人就是個神經病,大家都不愛理他,天天吹波蘭以前如何強大,是什麽選帝侯,俄國都要仰他們鼻息。地大物博歷史悠久布拉布拉。”
明誠抿着嘴看多瑪,多瑪吓一跳:“怎麽了?”
“沒什麽,聽着耳熟。”
老子祖上闊過。
明誠回家一晚上沒睡。起床輕輕開門,看到對面明樓的屋子燈還亮着。最近明樓心情不是很好。他從不表現出來,奇怪的是明誠就是知道。他輕輕走進廚房,熱了一小鍋牛奶,用托盤端着,敲敲明樓的門。
“還沒睡?”明樓開門,戴着眼鏡。明誠看見明樓的眼鏡很愉快:“沒睡。”
他把牛奶放在明樓桌上,把托盤放回廚房,然後飛快竄回明樓房間,縮上床。晚上天氣到底是裏涼,明誠披着衣服不抵寒。
“大哥忙什麽?”
“睡不着,看看書。”明樓略帶困倦的聲音沉靜溫和,“你小孩子一個,也鬧失眠?”
明誠掃一眼桌上攤着的書,英文的,看上去像是研究美國經濟奇跡的。
“沒什麽,我突然很想了解波蘭……這個國家大哥知道嗎?”
明樓在燈下翻書:“我念書時寫論文研究過它。當年是輝煌過一段時間,平原地形,适宜耕種,農業發達。大戰前後俄國還管它叫‘波蘭地主’,特別是西裏西亞的無煙煤赫赫有名……怎麽了?”
明誠裹着被子,一對眼睛有盈盈的光:“我們班上有個神經病,波蘭人,不停地吹他的祖國曾經多強盛,多繁榮,多偉大,多傲視群雄,多歷史悠久,當過歐洲的老大。可是現在波蘭是歐洲擦鞋墊呀,于是班上同學都孤立他,笑話他。您知道嗎,我一點也笑不出來。”
明樓寫着字的筆一戳。
“我笑不出來呀,大哥。”
明樓翻一頁書:“沒人規定笑話不能凄怆悲涼。”
明誠低着頭。
明樓放下書本和筆,站起來,坐到明誠身邊,呼嚕頭毛:“我去找你們老師了——抱歉我說過不幹涉你,這不表示我不關心你。你的老師很欣賞你,說你聰明用功。但想當思想家還早了點,你可以着眼于現在,比方說你的成績略有下滑。”
明誠不好意思:“大哥你知道了啊。”
明樓道:“還有。”
明誠縮在棉被裏裹成一個球:“沒了。”
“坦白。”
“好吧,我打架了。揍的就是那個波蘭人。”
“就是說打贏了?”
“當然。”
“我很奇怪,家裏大姐除了唠叨幾乎不會跟人紅臉,明臺小小孩頂多調皮,你這麽暴力是怎麽回事?跟誰學的?”
明誠突然很堅定:“我要保護大姐和明臺。”
明樓一頓,摟着明誠的肩:“幹得好。”
“大哥你還沒說在研究什麽?”
“華爾街。”明樓揚一揚筆記簿,“但願是我杞人憂天。”
明誠一邊上課一邊開始在圖書館尋找有關波蘭的書。附近大學的圖書館他都去逛了一圈。明誠以前對歷史不感興趣,他的國家歷史足夠漫長,漫長得像個重得壓死人卻不知道能放在哪裏的行囊。明誠一直以為歷史就是阻礙人前行的累贅。
直到他看了好幾天波蘭的歷史。
波蘭是個很有意思的國家。它以前的确闊過,它的子民至今還生活在它曾經輝煌的迷夢中。中世紀時它是最民主的國家,有“貴族民主制”,甚至能自由選王。貴族階級對誰是波蘭王沒有感覺,只要自己城堡大門一關,領地的利益不受侵犯即可。最強盛時是歐洲的老大,俄國都得靠波蘭的糧食活。
後來麽,一七九五年至一九一七年,一百二十二年的滅亡狀态。
明誠對這個國家燃起前所未有的興趣。他的祖國正在追求民主,圍繞着民主兩個字所有報紙都在口誅筆伐。波蘭那可以自由選王的民主聞所未聞,這難道不先進嗎?明誠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麽波蘭會滅亡一百二十二年?
明樓發現明誠在自學波蘭語。明誠學習語言的方法很簡單,甚至稱得上野蠻:先背單詞,背足一千個常用動詞名詞,記熟變位用法,然後背簡短文章,最後背整本書。這是明誠根據明樓念書的狀态自行總結的,就是背誦,逮什麽背誦什麽。
不得不說,很管用。
明樓看了看明誠的成績,一直都不錯,最近有提高,所以也就不去管他。也許他想當個史學家或者語言學家,都很好。
這兩天陽光不錯,馬蒂諾夫人又開始和明誠約會。他們只在公園裏,甚至不去咖啡廳。明誠不去咖啡廳是因為不想花錢,馬蒂諾夫人不去咖啡廳是因為嫌氣悶。
總之他們真是合拍的約會對象。
明誠刻苦研究波蘭引起了馬蒂諾夫人的注意。她面無表情:“你幹嘛研究波蘭?”
話出口之前明誠猶豫了一下。他想回答,不光要學習成功對象,也要研究失敗典型。中國國內提起“國外”只知英美法,他卻割舍不下一個蜷縮一隅念叨自己昔年輝光的國家。多麽悲傷的親切感。
“哦……我覺得波蘭的歷史很壯闊,我很沉迷。”
馬蒂諾夫人沉默許久。
“我祖上就是波蘭人。”
明誠擦把冷汗。
“其實……我還很好奇一個問題。您看,波蘭的民主制度在我一個中國人看來是很先進的,竟然可以自由選王!這在中國幾千年不可想象。可是,無意冒犯,波蘭滅亡一百多年。”
馬蒂諾夫人冷笑:“你是說波蘭的貴族民主制?貴族選出波蘭王就不管了。波蘭王沒有軍權,沒有財政權,日常開支得求大貴族。他能甘心嗎?就賣波蘭國家的利益呗,賣來賣去倒黴的是平民百姓。多了我不說,你去查查‘科希秋什科’這個人。”
明誠聽着似乎是波蘭人民起義的領袖。
馬蒂諾夫人平靜下來:“起義失敗,很多波蘭人流亡到了法國。拿破侖需要戰鬥力,于是編了幾千人組成波蘭軍團,波蘭人以為可以和拿破侖達成協議,只要為了法軍一路向北戰鬥就能打回波蘭複國。波蘭軍團浴血奮戰之後,拿破侖把六千波蘭戰士運往加勒比海鎮壓黑人起義。兩三百人生還。我祖先很幸運,作為少數波蘭軍團戰士被當作禮物送給那不勒斯國王。”
明誠沉默。
馬蒂諾夫人輕輕哼起一支曲。
根據波蘭瑪祖卡舞曲譜寫的波蘭軍團戰歌。
第一句,波蘭沒有滅亡。
明誠緊了緊大衣領子,覺得大哥是對的。沒人規定,笑話不能凄怆悲涼。
“你如果真的打算學習波蘭語,我可以幫忙。”小老太太高傲,“你可以用波蘭語給我寫信。情書也可以。記住,我叫蘇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