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三月初,又下大雪。

雪景最好,特別是大雪。無風的話,天色森森,深沉安靜,是最偉大廣博的幕布。雪片繞着氣流纏在身上,令人産生自己是影片主角的錯覺。

明誠穿着長長的黑色鬥篷式大衣,在雪中漫步。街上的姑娘們看他,挺拔的黑衣少年穿行于紛紛雪色。

明誠在計算花用。在上海時感覺還不深,到法國發現動一動就是錢。按理說他是官費生,每個月有津貼的。直到現在,一分錢沒落實。學生辦公室的人告訴他,很快要有新政策,以後國內的官費生不招中學生,江浙滬地區考生必須畢業于指定大學。明誠剛剛好趕上最後一年。中學的學費政府承擔,大學學費就懸了。

明誠氣壞了。

明樓看他生氣的小樣,笑一笑。他最近神色郁郁,難得開懷,明誠心裏難過。大哥到底在憂愁什麽?明誠沒問。他真的擔心自己問了,大哥答了,自己卻聽不懂。有時候明誠想問大哥,能不能等等自己。

不,應該是自己太慢了。

雪片柔軟冰冷,粘在臉上,旋即融化。明誠抹把臉,下了決心,用功讀書,中學先不想外快的事情。他打聽了,現在工廠根本不要低等勞動力,大學生找工作都困難。開源夠嗆,目前得節流。水電費算着用,煤油汀也得算着用,本來打算發下津貼,買一塊上好的牛排犒勞大哥,最近上班太辛苦。這下津貼沒着落……牛排還是買!

不知道哪裏飄來鋼琴的聲音。

流利清脆,顆粒細碎卻流淌婉轉。大姐最會彈鋼琴,大哥會一些,明臺小胖蘿蔔指也能敲琴鍵,偏偏明誠費勁。明誠能記得什麽時候按哪個鍵,彈出來的曲子卻讓大姐焦躁:要融入感情,感情知道嗎?

不知道啊。明誠莫名其妙,彈鋼琴而已,要什麽感情?

他緊緊領子,走進肉鋪。

明樓回複陳祖燕的信。陳祖燕中文說還可以,寫不行,所以往來都是英文,措辭客氣親切,虛拟語氣拿捏得恰到好處。

天知道明樓多恨。

現在上海非常不安全。蔣中正大概是得了陳其美啓發,特別會利用幫派分子。他不好出面的事情,交給幫會去辦——尤其是青幫!明樓攥着鋼筆,咬着腮幫骨。這段時間上海富人人人自危,綁架,敲詐,暗殺,幾乎隔幾天就有有錢人家的人失蹤。

明家在青幫裏也有老面子,說到底明銳東去世這麽多年,面子還剩幾分不知道。明鏡每年過年都要去給青幫的“伯伯”拜年送錢,卻從來不讓明樓露面。明樓非常後悔,這次回國應該等元旦後走,他真的應該親自去青幫磕頭。

Advertisement

明鏡要求他保持從容與傲氣,姐姐一直在保護他。

這次出來本來要帶着明臺,只是明臺實在太小,跟着明樓明鏡不放心。

大姐……

明樓覺得自己太陽穴在跳,一柄錐子突然紮進來,他悶哼一聲。

明誠抱着東西回來,在玄關抖雪。今天是禮拜六,很多店鋪不營業,他走了挺遠。家裏煤油汀是限時的,白天不生,因此屋裏溫度不高,回家只脫大衣。明誠摘了圍巾,喊一聲:“大哥?”

沒回答。

明誠沒在意,換了鞋子抱着購物袋進廚房,洗手燒水準備咖啡。忙了半天明樓屋裏沒動靜,明誠突然轉身沖進去,看見明樓趴在桌子上抱着頭。

明誠慌了:“大哥?頭又疼了?”

明樓有些委屈:“找不到阿司匹林。”

明誠連忙拉開抽屜:“就在左手邊我放了一些應急的,怎麽總是記不住……我馬上去倒熱水。”

明誠兌了杯溫水,倒出藥片伺候明樓吃了,然後麻利擰了個冷水手巾。明樓犯頭疼最舒服的姿勢是趴在桌上,太陽穴塗上薄荷油再敷冷水手巾,刺激的涼意能緩解灼熱的痛感。

明樓吐口氣:“謝謝小明誠,離了你可怎麽辦。”

明誠嚴肅:“那我就不離開大哥。”

明樓舒服了一點,明誠去準備午餐。他離開房間之前掃了一眼桌面,上面有一封封好的信,地址寫的是英文。

“大哥這封信要寄嗎?”

明樓笑:“要寄航空的。”

“好的,下午我去寄。”

“我以為你會心疼錢。”

“該省要省,該花要花。大哥的事情都很重要,耽誤不得。”

明樓趴着笑。

中午的午飯是牛排。明樓明誠對着坐,明樓盛贊明誠的手藝:“越來越棒了。肥嫩不膩,火候也好,口感不柴不老。”

明誠得意,那是。這是最好的菲力牛排。明樓的牛排價格趕上明誠那份的三倍了。

不過明誠樂意。

吃完飯,明誠收拾廚房。他喜歡做飯,不怎麽喜歡洗碗。明樓表示可以幫忙,他又不願意讓大哥幹家務,到最後還是自己打掃戰場。

“大哥我去寄信……嗳呦您的鋼筆怎麽回事?”

明樓站在廚房的窗前遠眺,聽見明誠舉着鋼筆跑到廚房:“大哥這是你捏的?”

這金筆非常貴,差點就被明樓撅斷了。明樓一愣:“哦……我沒發現。”

明誠翻白眼:“這麽貴的東西!等我回來修一修。您先用蘸水筆吧。”

明樓看着他充滿活力的表情,微笑:“好。”

明誠寄了信,又買了點日用品。大雪洋洋灑灑,到下午起風了。明誠冒着風雪回家,撞見明樓穿大衣。

“大哥你要出門?”

“我看你這麽久還不回來想去找你。”

明誠潇灑一揮手:“我是不會迷路的。雖然我有點不分東西南北。”

這小子是不分東西南北,但從來都不迷路,指哪走哪。明樓說起方向頭頭是道,西南東北運用純熟,一到實地就懵。在上海時明樓開車,明誠就坐在一邊指路:包子鋪右拐。電影院左拐。

明樓脫大衣:“回來就好。”

家裏太冷,明誠不讓生煤油汀,明樓就随他了。明誠回屋念書,念到晚上準備晚飯。明樓坐在廚房裏:“還在研究波蘭嗎?”

明誠一邊切菜一邊點頭:“對呀。我覺得比起英美法,波蘭對于我們更有意義。”

明樓看明誠做飯。明誠很習慣明樓的目光。大哥想問題想累了,就愛盯着他。他洗衣服,拖地,做飯,明樓就在一邊兩眼放空地出神,頭部無意識地跟着他晃來晃去。

窗外是呼嘯的風雪。

窗內是暖融融燈光下忙着做飯的人影。

暫時……貪戀這一會吧。明樓想。

睡前可以生兩小時煤油汀,這樣洗漱不會太困難。明樓一個月前就預約改管道,一個月了還沒動靜。洗漱要提前燒熱水。不能天天泡澡,隔幾天沖一下就算了。

“大哥晚上睡覺冷嗎?”明誠一邊刷牙一邊問。

“不冷。”明樓在一旁洗臉,動作要快,慢了水會涼。

“我擔心窗透風。”明誠嘟囔:“進風的話要換一個厚一點的窗簾。”

“你冷不冷?不要凍到了。”

“不冷。”明誠刷完牙,對着鏡子咧一咧整齊的白牙,非常滿意:“冬天很快就要過去了。”

明樓喟嘆:“是呀,很快。”

晚上明誠的房間燈很晚才關。明樓閱讀教授回複他的信,整宿睡不着,枕着胳膊看明誠房間的方向。小家夥忙忙叨叨一天,終于睡下。窗外風雪沒有減弱的意思。老舊的樓,到處漏風,窗簾被風撩得顫動。

明樓睜着眼看了半天,确定明誠睡着。他披着衣服起身,離開被窩的瞬間涼氣抽他一下。他活動活動,輕輕下床,把煤油汀推到明誠門口生起,悄悄打開一條門縫,等了等,明誠均勻安穩的呼吸聲傳出來,明樓把門縫推大。

明樓幾乎每天晚上都這麽幹。燒一燒很管用,明誠一大早起床準備早餐不那麽遭罪。只是他每天都抱怨煤油汀太吃油,隔兩天就得補。

明樓坐在餐桌前,看報紙,不吭聲。

窗外風停了。雪依舊在下,洋洋灑灑,非常溫存。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