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顧順章被捕,國民黨情報系統全部轟動。中組部調查科這是立了一個大功,徐恩曾恐怕要加官進爵。

戴主任一片平靜。他點了根煙,煙霧缭繞,松松地籠着他。

“這下,上海的共黨完了。”戴笠咬着煙,從兜裏翻出懷表看了一下。他桌子邊上侍立的軍官打扮的秘書小心翼翼:“戴主任,那邊這一回逮到大魚了。”

戴笠鼻腔裏噴出煙。

過了一會兒,戴笠取下煙,彈彈煙灰,笑一聲。秘書不明白他什麽意思,只好閉嘴。

立功?

是不是立功,不看你做了什麽,要看總司令認為你做了什麽。至于總司令……戴笠微微眯眼。

天底下,沒有比戴笠更了解蔣中正的。連蔣中正的新老婆都不行。戴笠曾經是蔣中正的貼身警衛侍從,蔣總司令是個什麽人,他琢磨得透透的。徐恩曾實在看不起戴笠,不過……他這一點,永遠輸戴笠。

“看着吧。”戴笠擰滅煙蒂,突然像是自言自語:“姓徐的天天吵吵清理內鬼,我這訓練班裏,有沒有共黨?”

秘書吓一跳:“怎麽可能?不會的。”

戴笠看他一眼,秘書低頭。戴笠笑了:“有,肯定有。不光我們這裏有,徐恩曾那裏恐怕也不少。他那個‘特工訓練班’裏肯定有更大的魚,可惜他找不出來……蔣總司令身邊,絕對也有。”

秘書腦袋上冒汗,心說戴主任你大不敬啊。

戴笠用手指敲桌面,慢條斯理:共黨……

會是誰呢。

顧順章有些聰明,更有大氣派。他被抓之後,報菜名一樣報中統在全國各地的特派員,然後指明要見徐恩曾在武漢地區的特派員蔡孟堅。武漢行營偵緝處副處長蔡孟堅被他唬住了三四分,聽他說自己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将信将疑。顧順章交代出湘鄂邊區特委,中心軍委武漢交通站,一共二十多個中共秘密機關,百發百中。國民黨抓共黨特務從來沒這麽痛快過,直接清洗武漢上海中共老巢。顧順章告訴蔡孟堅,他知道中共在黨國埋下的幾條線,這些暗線将會是蔣總司令的心腹大患,因此他必須面見蔣總司令。

“共産黨在你們組織裏可是下了不少釘子。這些釘子在等待時機,一旦冒頭,就會要你們的命。你們……看着辦。”顧順章流氓出身,估計也算是“久居上位”,有那麽兩三分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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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等了幾天,不光沒見到蔣總司令,徐恩曾都沒搭理他。顧順章早就想寫信給蔣中正,該說什麽醞釀好幾年,這時候愈發着急,幹脆咬出在上海的中共中央總書記的向忠發和在蘇州的恽代英。向忠發投降得痛快,一五一十全交代。恽代英寧死不屈,英勇就義。

共産黨遭遇毀滅性打擊。

“我要見蔣總司令。我知道你們的內鬼,最大的,你們根本想不到的內鬼,就在你們身邊。”

葉琢堂誕辰,五十六歲不靠九,不用大辦。他身體不大好,胃總是不舒服,也不耐煩見人。所以只是請了些人,随意在家小聚。

明鏡帶着禮物上門時,葉琢堂正在花園裏坐着曬太陽。客廳裏的人跟葉琢堂的兒子應酬,根本不敢去煩葉老先生。明鏡可不管,站在客廳裏嬌聲道:“葉伯伯呢?我來看您啦!”

一屋子人看她往客廳後面走,徑自推開玻璃門走進花園,面面相觑。葉琢堂聽見她聲音,沒睜眼:“鏡兒來啦?大呼小叫,沒規矩。”

明鏡半跪在他腿前,帶點小女兒的嬌憨:“下次不敢了葉伯伯。”

葉琢堂沒有女兒,明鏡從小就得他喜歡。他曬着太陽,惬意道:“什麽敢不敢的,反正我糟老頭子一個,等閑你也想不起來要探望。”

明鏡捶腿讨好道:“我該打,我該打,葉伯伯不生氣哦。”

葉琢堂指指茶幾:“好久沒聽你念法文詩。”

明鏡跪坐在葉琢堂腳邊,清淩淩地開始念法文。葉琢堂不通法文,早年跟法國人做生意,覺得法文有趣,喜歡聽人給他念,尤其是明鏡念。

念了一會兒,葉琢堂終于消氣,睜開眼:“別跪着了,坐吧。記得要常來看看。我曉得,你是怕給葉伯伯添麻煩。你葉伯伯活了這把年紀,什麽風浪沒經過,還怕你這一點水花?”

明鏡眼圈一紅:“多謝葉伯伯理解。家父……走得不明不白,明氏病病歪歪給我拖着,好歹沒死全。我上門勤了,葉伯伯不多心,別人還以為我是專門打抽豐來的。”

葉琢堂仰着,搖椅有規律地晃動。許久,才幽幽道:“這麽多年,也是難為你。銳東兄當年有恩于我,你們姐弟我說什麽都不能不管。”

明鏡感激道:“這麽些年,多虧葉伯伯幫襯。要不然我一介女流,哪裏撐得起明氏?”

葉琢堂看明鏡,看了一會兒,笑道:“下次,讓明樓來給我磕頭。我虛長銳東兄幾天,你們姐弟幾個頭我還是受得起的。”

明鏡笑着應了。

葉琢堂又閉上眼。他年輕的時候非常魁梧,上了年紀一直鬧胃病,消瘦得厲害。五十六的人,看上去比六十五都老。明鏡專門帶來些養胃的東西,吩咐葉琢堂的仆人要怎麽做。葉琢堂聽她珠落玉盤似的一篇下來,心情好:“阿瑞今天有事不來,本來我還想跟他講講,事不可做絕這個道理。上了年紀我才算參悟透,你們年輕人卻不愛聽。”

明鏡給葉琢堂揉腿,低眉順眼。

明誠一直聽說英文課要來個新講師,貌似中國人。法國人最看不上英國人,覺得英語簡直不是語言,然而大學裏該學還得學。只不過教英文的先生相比其他學科,實在是不受重視。中國的英文講師……中式英文對陣法式英文,明誠自己樂不可支。

一上課,真來個中國人。是名女子,大高個子,挺威嚴,胳膊底下夾本書——明誠脫口而出:“孟小冬!”

那女子生得嚴肅,脾性不錯,和顏悅色看明誠,對全班同學道:“我姓貴,叫貴婉。你們可以稱呼我‘婉’。”

明誠有點他鄉遇故知的激動,當初被他用自行車撞的女生,在南京路上,發傳單那個!也許自己變化有點大,她沒認出來。怪不得有人喊她“小碗兒”,原來叫貴婉吶!說起來貴也是個姓?

貴婉教書水平不錯,沒有中式英語。她穿衣打扮素淨,短發,表情恬靜,令人心生好感。左手無名指戴着戒指,已經結婚。明誠多日孤獨郁悶的心情被她一掃而空,他決心下課請她喝咖啡,嗯要比較好的那種,和她一起用中文聊天。

明誠自顧自興奮,貴婉和藹地看他一眼,他沒發現。

南京訓練班期滿,明樓通過了文化課結業考試。戴笠第一次辦訓練班,還沒有琢磨出固定的模式,只是觀察這些學員的情況,讓他們自由組合搭檔。結論是,明樓大概是最受歡迎的人,誰都願意跟他組搭檔。王同學是最不受歡迎的人,除了一個姓段的能和他湊合。體能考核時戴笠在觀禮臺上用望遠鏡看着軍官們厮打成一團,仔細觀察每個軍官的表情。

姓王的是把雙刃劍。用好了是悍将,用不好傷人傷己。姓明的很危險。他具有指揮能力,能讓人下意識地服從他。大概就是“領導人物”壓迫性的氣質。人類是群居動物,天生有點賤性,絕對權威的控制反而能令人産生安全感。

明樓天生具備這種安全感。

戴笠觀察着,噙着微笑:“徐恩曾怎麽樣了?”

秘書低聲道:“新來的消息,不确切,姓徐的嫖娼時被人暗算了。”

“嗯?”

“說是他的機要秘書……可能是共黨。”秘書自己也是秘書,說到此處心裏有點虛,“徐恩曾沒有聲張,眼線能探聽到的不多,其實武漢來密電報告捉到顧順章的時候姓徐的在逛窯子,沒接到。他機要秘書姓錢,接到了,馬上通知了共黨,共黨最大的那條‘魚’跑了。”

難怪姓徐的這兩天不見嚣張。戴笠放下望遠鏡:“通知學員,體能考核之後開會。”

明樓酣暢淋漓打了一架,算是舒緩了這幾天的抑郁。所有學員洗澡換上常服,明樓對着鏡子戴上軍帽,整理領子。

王同學在他身後路過,冷笑一聲。

會議室不大,甚至有點逼仄,不透光。高壓的氣氛,令人絕望。戴笠喜歡在這裏開會,開久了,容易讓人冷汗涔涔。

他坐在上首,仔細地觀察這些軍容肅整的黨國菁英們。

“前段時間,共黨高層落網。此人姓顧,自稱是中共政治局委員,知道共黨所有機密。他改邪歸正,效忠黨國,清剿了共黨武漢上海的巢穴。此人還說,共黨最擅長埋閑棋冷子,長線暗釘——內鬼,就在我們身邊。”

不少人驚異,表情不大,依舊坐得板板直。

戴笠用手指敲桌板:“你們說,誰是我們中間的那枚‘閑棋冷子’呢?”

明樓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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