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美國的經濟危機還是有波及中國,只是……中國本來就在泥塘底,整體上實在是沒地方跳水。上海倒是真的被放了血,民國十八年明臺就真切感受到了空氣的緊張。證券所門口排隊,叫罵,哭號,有人跳樓。
明鏡又是連着幾天沒回家。兩年過去,上海各種公司銀行炸禮花一樣一個接一個破産,明鏡硬是沒讓明氏倒。誰也沒想到明鏡真的能扛起明家,直挺挺地站在風雨飄搖的上海,咬着牙決不低頭。
明臺四平八穩長到十二歲,比同齡孩子高一個頭。淳姐看着他驚奇:“你打算長多高?”明臺狼吞虎咽吃東西。
民國十九年七月的時候,家裏曾經來過一個人。
明臺正在放暑假,聽到車響,突然起身蹬蹬蹬沖下樓,結果看到進來幾個不認識的人。走的還不是正門,是後門。明鏡對其中一個人很客氣,那個人對明鏡鞠躬道謝。明臺站在樓梯上往下看,那幾個人很快悄悄從後門退走,明鏡擡頭看見明臺,對他招手:“明臺下來,見見客人。”
明鏡身邊站着個男人,白白淨淨特別矮,不如明鏡高。穿衣打扮倒是很有品位,但……太矮了!明臺驚恐地看那個男人,再看大姐,這是我姐夫?
明鏡假裝沒看出他犯病:“明臺,下來跟佐野先生打招呼。”
日本人?明臺更驚恐,不行,我堅決不同意!
明鏡眉毛一豎:“磨蹭什麽?”
明臺蹭蹭挨挨下樓梯,勉強打招呼:“佐野先生。”
他悄悄拿眼睛比量,佐野先生和他差不多高。
佐野先生笑得很斯文:“你好,小明先生。我叫佐野學,多得明大小姐照顧,來府上叨擾幾天。”
嗯,中文流利,口音不重。而且,“小明先生”叫得明臺舒爽,第一次被人這麽稱呼。哦喲,大小也是個“先生”了呢。
明鏡幹脆把淳姐也叫來,向他們宣布:“佐野先生要在咱們家住一個月。世界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希望咱們明家的牆能起碼擋住一個月的風。你們倆我就不瞞了,佐野先生住咱家的事必須保密。”
明鏡早就開始精簡明家的人。明銳東在時明家烜赫一時,專門伺候明鏡的女仆就有七八個。明銳東一出事,明鏡就懷疑是家裏出了內鬼,對方得手太容易。那時候她就辭了一批。上年紀的明鏡不忍做絕,打發回蘇州老家由明園的老管家安排個閑差養着。經濟危機,內門裏的傭人除了淳姐明鏡全都辭掉。外門的園丁司機門房進不了內門,明鏡也甄別了一番。現在明鏡和明臺能自己動手則自己動手,收拾打掃樣樣來得,和淳姐一家人一般。
淳姐看看佐野先生,佐野先生沖她一鞠躬,吓她往後一跳:“哎呦先生使不得,您中午想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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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臺撓撓頭:“那就……那就行呗。”
佐野先生又一鞠躬:“給你們添麻煩了,請多多關照。”
佐野先生似乎在日本也是貴族出身,待人處事禮數特別講究,搞得淳姐不好意思:“大小姐,您給佐野先生說說,我就是個廚娘,他不用天天對着我鞠躬……”
明臺正在喝粥,差點嗆着:“他給你鞠躬不好?該的,你受着。”
佐野學一般不和明家人一起吃飯。他一直在一樓客房中奮筆疾書,淳姐到點送飯進去。
明鏡嘆氣:“我知道你對日本人有意見。但佐野先生……你要對他客氣一點。”
明臺翻個白眼,嚼小籠包。
明臺有個日本同學,日本駐滬領事豬射石太郎的侄子,明臺看見他就手癢。這小鬼子很有志氣,挨揍也不回去告家長,大不了卷土重來,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其他同學忍不住勸明臺:“你老揍他幹嘛,哪天他忍不住告訴豬射,你可就麻煩大了。豬射那癟三哦,你不是不曉得……”
明臺陰着臉:“那小赤佬罵中國人,讓我聽見了。既然聽見,就不能當他沒說過,請他吃吃生活!”
那同學好奇:“怎麽罵的?”
明臺冷笑:“日本人能怎麽罵中國人。”
不客氣地說,明臺眼裏的日本人都是豬射一家小鬼子。
吃完早飯明鏡上班,淳姐忙進忙出收拾,明臺照例撬書房的鎖打算進去看書。明鏡新換了門鎖,高級一點,撬起來費勁。他撅着屁股拿明鏡的發卡捅了半天,沒捅開。明臺直起腰活動,突然看見佐野對着他笑,唬得他一驚。
佐野覺得他有趣:“小明先生,您在做什麽?”
明臺懶得理他:“撬門。”
佐野點頭:“打擾了,您繼續。”
明臺氣呼呼地亂捅,竟然給他捅開了。他仰着下巴進書房,抄起一本書仰着下巴出來。淳姐端着衣筐出門晾衣服,見怪不怪:“明臺啊,別亂撬。撬壞了鑰匙都打不開。”
佐野可能是寫東西寫累了,難得出來溜達。和淳姐打過招呼,看到明臺胳膊下面的書擡起眉毛:“哦,英文版的《共産黨宣言》。您看的懂嗎?”
明臺蹙眉:“我英文成績一直第一。”
佐野微笑:“失禮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小明先生對于‘共産主義’有着怎樣的理解呢?”
明臺随口道:“一種主義。呃,也許是教義?。”
佐野溫和地看他:“共産主義不是教義。恩格斯說過,共産主義不是教義,是運動。或者根據馬克思的話,‘共産主義的是那種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
明臺有點沒聽懂,他拿着《共産黨宣言》,只好承認:“我确實沒怎麽看懂。每看一遍,都覺得将要找到我想要問的問題的答案,每次都仿佛只差一點點。”
佐野一直很溫柔地觀察明臺:“我可以幫您嗎?”
小明先生抿着嘴,自己在心裏嘟囔,不恥下問,不恥下問,于是跟着佐野進了他的房間。
佐野學的房間是明家最好的客房。幹淨雅致,配着盥洗室。佐野的書桌上攤着稿紙,厚厚一疊,明臺問:“我能看嗎?”
“請吧。”
佐野的字不錯。挺拔幹脆,工整清秀。
《物觀日本史》。明臺翻了翻,連蒙帶猜,只看漢字,也……沒看懂。他突然對日語産生極大興趣,以前只覺得日語是作踐漢字,鬼畫符。
明臺擡頭,很确定:“你是共産黨。”
佐野只是笑,不反駁,不同意。
租界裏一段時間之內談論共産主義是時髦,特別是現在經濟大危機,很多人活不下去,共産主義擡頭。明臺不是對共産黨一無所知。
“大家都說共産黨的事。我不是傻子,你是共産黨。蔣中正滿上海捕殺共産黨,反而讓我們都知道還有‘共産黨’這麽一說。你藏到我們家來,我大姐知道你的身份嗎?”
佐野學無奈道:“小明先生不要告發我呀。明大小姐的确是位了不起的女性,她願意幫我們的忙。總之還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明臺一伸手往前推:“你等會兒,你先別鞠躬,我想想。第一你真是共産黨。第二你藏到我們家來躲蔣中正,說明你身份不低……你是日本共産黨的高層嗎?你神經病嗎既然是日本人為什麽要是共産黨?”
佐野學嘆氣:“小明先生,我得指出,中國的共産主義最初是從日本學習引進的。我是日本人,當然也可以是共産黨。我最仰慕梁先生,他說過,‘舉國皆吾敵,吾雖悲而不改吾度’。”
明臺瞪着佐野學,看了半天。
佐野學輕輕道:“我們都要拯救自己的國家和民族,拼盡全力……不惜一切。小明先生。”
接下來一段日子,明臺白天沒有異樣,佐野學縮在屋裏寫東西,明臺看書寫作業出門游玩。晚上明臺溜到佐野學屋裏,佐野教他日語,跟他講共産主義,唯物主義。明臺以前只是糊裏糊塗亂看,想要什麽并不了解。這下終于有個真正的老師給他指點,明臺欣喜若狂。
談話中明臺得知佐野還真是大貴族出身。他很震驚:“您這樣……為什麽還要堅信共産主義?”
佐野沉默良久:“小明先生,我背叛了我的階級。有很多和我志同道合的人一樣,一起背叛了我們的階級。因為我們忠于我們的祖國和人民,我們忠于我們的信仰。這樣一聽很荒唐,中國人常說,‘裏外不是人’。但……我早說過,我最欽佩梁先生。舉國皆吾敵,吾往矣。”
明臺沒有說話。
佐野學在明家藏了将近兩個月,一天突然離去。明臺放學回家,看到客房已經空了。佐野的書桌上留着一張字條,鋼筆寫的。
雖千萬人,吾往矣。
明臺把它收起來。
他沒有停止學習。
這只是明家的一個小插曲,有一個客人借宿兩個月。淳姐不甚在意,其他人不知道。一天淳姐無意間發現明臺換洗衣服兜裏有日本字的單詞本,心想,喲,明臺學日語呢。轉頭便忘了,她要思索晚上做什麽飯。
民國二十年,公元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
日本軍隊侵占沈陽。
明臺沖回家,把珍藏已久的佐野學的字條揉爛扔進字紙簍。他暴躁地在屋裏打轉,憤怒頂得他控制不住表情,他急促地呼吸,眼淚長流。轉了許久,明臺把字條從字紙簍裏拿出,撫平。皺皺巴巴的一句話,攤在明臺面前。
雖千萬人,吾往矣。
明臺坐在地上,頭頂着床邊,大哭。
九月十八日日軍入侵中國沈陽。法國的媒體報道很平淡,畢竟中國就是個雜亂無章的戰争泥潭,四分五裂亂七八糟,要想再吸引眼球很難。明誠躺在床上,把懷表放在胸口,聽外面廣播講了一句話,然後報道美國電影演員離婚。明誠一動不動,廣播裏說,哪個女演員,離了三次婚,要離第四次,把她的情史翻得巨細無遺。
明樓接到秘密通知,顧順章叛變,他極有可能已經暴露。
九月十八這一天王同學站在碩大的新聞欄前面看日本人軍隊耀武揚威開進沈陽的照片。他沒有像同學們以為的那樣,暴跳如雷罵罵咧咧,他異常平靜,沒發表任何意見。
今天又是枯燥的出操隊列練習。所有學員整隊,烏泱烏泱站着。明樓整理一下軍裝,向他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