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葉琢堂從南京回來就進了醫院。說是吐了血,非常嚴重。明鏡連忙過去,葉琢堂的兒子和秘書守在病房外面,看明鏡來了,起身打招呼。
明鏡着急:“葉伯伯怎麽樣了?”
葉琢堂的兒子溫聲道:“醫生說要靜養,現在狀況還好。”
“是不是吐血了?”
“從南京回來吐了一場,嘔吐物裏有血絲,所以趕緊送來醫院。傳來傳去傳成什麽樣了。”
不一時醫生出來,輕聲問道:“哪位是明鏡女士?”
明鏡上前:“我是。”
醫生點頭:“葉老先生要見你。”
明鏡快步走進病房。醫生在外面,輕輕掩上門。
葉琢堂躺在病床上,幹瘦幹瘦埋在被子裏。他勉強睜開眼,吞咽一下,向明鏡招手。明鏡湊上前,葉琢堂仔細打量她。明鏡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被葉琢堂抱過。那時候他是真的高壯,結結實實一個男人,一點不輸明銳東。兩個人喜歡在一起打羽毛球打網球,體育競技搞得像角力厮殺。
父親已經不在。葉琢堂重病纏身。
明鏡情不自禁,湧出眼淚,不停地淌。葉琢堂長長地吐了一口劫後餘生的氣:“你下次去看你爸,別忘提一提,說我葉琢堂總算還他一回。”
明鏡閉上眼點頭,眼淚砸下來。
大戰停戰紀念日明誠發動工友做了很多法國小國旗,胸花,花束賣。明誠紮的虞美人胸花和花束特別好賣,組織也算小賺一筆。他是新人,平時并不多話,聚會的時候只是安靜地聽着。
貴婉領導的小組實際上是個地下中轉站。顧順章叛變,上海許多同志為了安全要離開國內,分別從不同的路線撤離,往蘇聯走。一部分同志取道西歐,途徑法國,進入東歐。貴婉的小組已經秘密送走兩個人。
明誠還在考察期,一般不參與行動,只知道這些人進入蘇聯會接受進一步特工訓練,有些羨慕。他沒有正經學習過特工課程,目前的作用大概是……為小組賺活動經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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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他很郁悶。
他一直堅持學習,研究波蘭。研究波蘭就絕對不會忽視跟它恩恩怨怨糾纏不清的俄國。關于波蘭的衰敗和俄國的發展對比讓明誠很着迷。他現在可以熟練使用波蘭語交談讀寫,堅持給蘇珊寫情書。雖然蘇珊從來不回,但只要堅持,總有進步。有波蘭語的底子,慢慢學習一些俄語很有幫助。貴婉撞見他背俄語文章,笑道:“你想去蘇聯?”
明誠不好意思撓頭:“我對蘇聯很向往。前幾天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剛成立,我很好奇布爾什維克的發源地。”
貴婉看着年輕的小夥子笑着搖頭:“你的求知欲望很重,總是對什麽都感興趣。保持好奇心是好事,這也意味着你基本上沒有定性。你看,你的用詞是‘向往’‘好奇’,而不是‘探索’‘求知’。他們去蘇聯并不像你來法國,是為了‘留學’而已。”
明誠雙肩下塌:“好吧,我還沒有通過考驗。”不過他并不妥協,“我還是想親自去看看将馬克思主義繼承發展的地方。特別是列寧主義……現在列寧主義也有繼承了。我一直以為我們中國封建社會才有‘正統繼承人’這一說,原來馬列主義也搞這一套。托洛茨基和斯大林争誰是嫡……”
貴婉飛快打斷他:“馬上閉嘴,明誠同志。聽着,這種話不要再對着人說,哪怕是我。”
明誠看貴婉臉色實在難看,馬上老實:“我道歉。”
貴婉肅着臉:“這是你的保證,記住了。”
明樓和王天風漂在海上一個多月,倆人都很痛苦。
戴笠有點良心,沒給王天風買三等艙,買了個二等艙。他直接沒管明樓的票,明樓自己買了個頭等艙。這一節王天風沒放在心上,頭等艙二等艙之間的隔門對他來說就是個擺設,只要他願意,他随時能去頭等艙浪。只不過,他确實不在意幾等幾等,他心裏沒想這個。他和明樓的差異不在船艙上,而在于思維上。他們同時覺得對方不可理喻,不能交流。即便如此,還是要天天争論一些注定會令他們更加認定對方是蠢貨的問題。
“我真想揍你。我揍過你嗎?沒有。足以證明我很有修養。”
明樓不搭理他。
他們這一次去法國,主要任務是清理共黨在法國的主要交通站,切斷他們的外逃路線。王天風覺得這不是什麽難點,他一直很努力學習法語,現在能和寂寞的法國女人調幾句情。白種男人到了年紀就衰得勢不可擋,法國女人很少見王天風這種帶着少年風情的成熟男子。他像一只新鮮又足夠熟甜的大果子,水靈靈脆嫩嫩,女士們恨不得咬他一口嚼一嚼。物以稀為貴,在船上他比長相歐化的明樓受歡迎非常多。王天風當了半輩子大頭兵,頭一次感受到蜜蜂掉進花叢中的甜蜜的焦慮。
明樓在心裏好好嘲諷他一番。
王天風顯然知道,把這當做明樓嫉妒。
閑下來他們不打算吵架的時候,王天風計劃如何鏟除中共在法國的交通站。
“一九二二年國共國外合作,國父委托一幫共産黨在歐洲籌備組建國民黨歐洲黨部。同年十一月份……周恩來在裏昂成立國民黨旅歐支部。雖然後來基本上都是解散的狀态,順藤摸瓜找出法國的共産黨還有哪些,太容易了。比如這個,楊堃。”
“楊堃回國了。”
“調查楊堃在法國的社會關系。你在培訓班學的東西都吃掉了?”
趕在聖誕節之前,明樓王天風到達法國。依舊是那個路線。馬賽入境,坐火車北上。路過裏昂沒有停,直接去巴黎。王天風決定從巴黎開始着手,順着巴黎往裏昂找。明樓堅持觀賞火車外的景致,一聲不吭。
王天風不在意道:“你在法國有個弟弟。”
明樓冷着臉:“是。”
“改天去拜訪拜訪。”
明樓抄起餐刀插在王天風面前的三明治上:“我弟弟是個學生,你別去找他麻煩。”
餐刀矗立,随着火車節奏無辜地顫抖。王天風嗤笑:“幼稚。”
到了巴黎,明樓懶得管王天風死活,自己上街溜達。在複興社特務處培訓班封閉式訓練一年,幾乎不和外界聯系。大姐偶爾寫信拍電報,都被特務處攔截下來,拿給明樓,讓他回。反正特務最會作假,特務自己就是假的。一年糊弄明鏡沒生疑。說來說去內容都是些唠叨,吃好穿好別不舍得花錢,明鏡自己估計都想不起羅嗦了些啥。為了回信特務處調查了明誠的近況,他在哪兒上學,住在哪兒。明樓雙手揣在風衣裏,漫無目的游蕩。他很想幹脆走丢算了,偏偏腦子下意識分得清楚東西南北。這令他懊喪……他稀裏糊塗走到一處公寓樓前。
特務處告訴他的地址。
明樓默默站着,觀察底樓的郵箱。九樓,907,MINZen。明樓的眼睛使勁在這六個字母上掃過,數了很多遍。
要不……留個信?
他站在門口,尴尬地左右看看。鄰居進出,都要看他一眼。明樓實在受不了,拿出日程本和筆,頂着牆發呆。
開頭……開頭寫什麽?
弟弟?親愛的弟弟?明樓寫下“親愛的弟弟”,自己一激靈,劃掉,翻頁。
不用中文,用法文。
親愛的誠。
中文看起來肉麻得不知所謂的稱呼,換成法文立刻變成尋常禮貌。明樓舒氣,開了頭,一切就簡單。他流利地用花體字寫道,非常抱歉沒有正式信件,來巴黎來得突然。分別一年,不知道你最近如何。什麽時間合适拜訪。
明誠的郵箱冷硬地張着嘴等待明樓,明樓撕下那頁紙,折疊,塞進去。生死未蔔,聽天由命。
聽天由命。明樓低着頭,風吹過他額前的頭發,擋了半張臉。
第二天明樓和王天風下榻的旅店收到了一封信,轉交給明樓。明樓把心一橫,拆開信。明誠熟悉的法文字跡溫柔禮貌地告訴他,自己很想念兄長,這周禮拜三邀請明樓喝水。
……喝水?
王天風伸個頭看信在一邊冒一句:“法國請客能請水?”明樓吓一跳,面色不善收起信。王天風聳肩,“真要這樣也不錯,多省錢。”
對,省錢。
明樓陰沉地獨自上樓回房。
到了禮拜三,王天風有事一早離開。明樓穿大衣出門,臨出門的時候略一猶豫,還是把眼鏡給戴上。他用食指推一推眼鏡,離開旅店。
反正吧,終于到了明誠家。明樓敲門,明誠開門。開門的一瞬間,倆人都有點僵硬。明誠沒表情,明樓不知道用什麽表情。明誠挺客氣,把他讓進門,像一般客人那樣。
好香。明樓在明誠開門的一瞬間嗅到一種熟悉的味道,這種柔和的食物馨香包圍他三年。
明樓有點感動和懷念,他坐在廚房的餐桌邊,看明誠轉身給他端……端了一杯水。
明樓伸手摸摸。嗯。還是涼的。
廚房很幹淨,剛剛收拾過。明樓不能判斷香味從哪裏來,他只是對着面前一玻璃杯水沉默。明誠客氣禮貌地跟他聊天,詢問他這一年過得如何。一年沒聯系,他很擔心他。
明樓嘆氣,拿起玻璃杯,把涼水一飲而盡。他習慣喝熱水,涼水讓他從嗓子眼一路冷到胃。
明誠沒想到他真喝,倆人相對無言。過了一會兒,明誠終于問了一句實在的:“你……你怎麽這麽瘦了?”
明樓苦笑:“吃不好。”
明誠低着頭,沒接話。
明樓起身:“不打擾了。看你還好,就好。明堂跟我講了你的近況,他說你很出息,我很為你驕傲。”
明樓禮貌地告辭,輕輕地關上門。明誠一直坐着,雙手扒着膝蓋。坐了許久,他站起打開碗櫥,裏面是他精心制作的菲力牛排。昂貴的,明樓最愛吃的牛排。
這麽貴的東西,明誠從來都舍不得吃。
他突然很生氣,拿出刀叉氣勢磅礴地切割,往嘴裏塞,嘴來不及吞咽,手一直塞。塞着塞着明誠哽咽一聲,接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