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明樓一路走回旅店,王天風堵在旅店大門口上下打量他,突然湊近,深嗅:“嗯,好大的香氣。”
明樓冷眼看他。
王天風上嘴唇有一層胡茬,他最近愛摩挲着說話:“不是化工原料兌的香水。是純植物的味道……我想想,城市裏這麽大的花香,你去花店?不對,按照你的矯情程度,你去花店不會不買花。你去找人,這個人在花店花圃工作。誰呢。”
明樓伸出兩根指頭在王天風鼻子下面晃。王天風往後一仰:“幹啥。”
“煙。”
王天風一愣,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只煙盒,裏面整齊列着他早卷好的煙絲。他抽出一支遞給明樓,自己叼上一支。明樓自己從他煙盒裏拿出火柴在牆上一蹭,像模像樣用手擋着火苗點煙,然後驚天動地咳嗽,吓王天風一跳。
“……你不會啊。”
明樓彎腰拄着膝蓋咳得喘不上氣,王天風難得好心給他敲背:“點煙第一口別吸太狠。看你蠢的。”
明樓擦把咳出的眼淚,直起腰。王天風蹭燃火柴,在明樓面前舉舉,悠然點煙。
“看着點,會了沒?”
明樓陰着臉,笨手笨腳終于把煙點燃,沒敢跟王天風一樣從鼻子裏噴煙,吸一口在嘴裏過一遍趕緊吐。
“你多大開始吸煙的。”
“十七。”王天風松松叼着煙,略略歪着頭。他這個動作是端槍瞄準養成的習慣。習慣成自然,他似乎随時透過槍械的準星看人,眼神陰狠淩厲。本來誰都不在意,卻令歐洲的女士們心碎尖叫。
“……太小了。”
王天風老練地用鼻子噴煙:“那時候怕死。我們團長遞給我一支煙,我被嗆得流淚,嗆完就好了。”
明樓不确定王天風的來歷,但他肯定不是廣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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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受祺是廣西人。
明樓終于把一支煙消耗完,王天風點燃第二支用嘴唇叼着,微笑:“大徹大悟了?”
明樓面無表情。
王天風拍拍他的肩:“想開就好。下午出趟門。”
國民黨在巴黎和裏昂有聯絡站,比較隐秘,根本沒告訴明樓,一切國內來的情報都是王天風負責。來法國許久,王天風突然提出帶明樓去聯絡站,明樓腦子飛快運轉。他聯系不到組織,戴笠明顯防着他。他不确定自己到底暴露沒有。現在他立于汪洋大海中央的礁石,四處絕路。
王天風什麽意思?明樓不動聲色:“我胃不大舒服,要去喝點熱茶。一起?”
王天風雙手插兜,站在凜冽的冬風裏微笑:“不必,你去吧。晚上我們讨論一下住處問題。畢竟經費有限,不能一直住旅店。”
明樓看他一眼,走向附近的咖啡廳。
貴婉一臉憔悴,好幾天沒有休息。明誠正在花店裏照顧花朵,一手剪刀一手噴壺,看見貴婉進來的臉色,有點吃驚:“怎麽了?”
貴婉很鎮靜:“有任務交給你。”
明誠一愣,強自按壓喜悅激動,竭盡全力繃着臉:“保證完成。”
貴婉左右看看,明誠低聲道:“放心,就咱倆。再說店主他聽不懂中文。”
貴婉幾乎孤注一擲。出現叛徒,小組面臨暴露。所有人都有巨大危險,只有明誠是剛剛加入,生面孔。
“去火車站接一個人。中國人,男性,三十九歲,上海寶山縣人。下午三點到火車站。”
明誠認真:“姓名?”
貴婉稍一遲疑:“譚忠餘。”
明誠點頭:“明白了。
貴婉看他一眼,剛剛成年的年輕人……全身都是熱切和希望。她告訴明誠接頭暗號,明誠全部記在心裏。
譚忠餘也是要去蘇聯。明誠有些向往。
“我就抱着玫瑰花去?”
貴婉嘆氣:“本來應該是我去,我抱着玫瑰花。現改來不及。”
明誠道:“放心吧,保證完成任務。”
一過中午,巴黎下起雪。臨近聖誕,細碎的雪花氣勢越來越大,随風揚起玉塵。明樓喝了點熱東西,胃裏總算不造反。他不大能吃涼的,從小就這樣,夏天都很少吃西瓜。王天風譏笑他資本家嬌少爺,“嬌滴滴的”。明樓不上他當,不搭理他,搞得他很無趣。
兩個人冒着風雪前行,王天風用圍巾把自己裹得只剩眼睛,在前面走。明樓跟着他,手心裏冒汗。他想了無數暴露的後果,最可怕的是他暴露被秘密處決,組織家人不知道。他雖然死去,還是成為一個要挾組織家人的把柄。明樓攥着拳,奮力想如何把自己的死訊傳出去。
毫無辦法。
巴黎地下組織突然全體保持靜默,應該是家裏出事了。有叛徒。不止顧順章。明樓太陽穴一跳,有要痛的征兆。幸虧風雪寒峭,低溫令他鎮定。
王天風似乎沒有心事,他在街邊左右瞄着,眨眼看到遠處十字街口有一束火紅的玫瑰一閃而過。有人在風雪中抱着一束玫瑰,又浪漫又神經病。
王天風笑起來。
他們走到一處偏僻的煙雜店。王天風敲敲門,再推門。門上的拉鈴一震,狹窄的煙雜店後面轉出一個人。中國人,女性,面目平庸。王天風和她對了暗號,她鎖上煙雜店門,領着王天風明樓繞進後面。
煙雜店前面褊狹,後面卻寬敞。女人再把門關上,從地板暗格裏搬出電報機,戴上耳機,準時抄收信息。
王天風抱着胳膊等,明樓站在旁邊默默看。這一套碼在培訓班裏學過,加了密但不複雜。明樓右手自然垂下,食指跟着滴滴聲的節奏在拇指上敲,強悍的大腦幾乎同步譯電。
王天風彙報了近期情況。一切順利,鎖定目标。電報發出去,不一會女人開始抄收。這女人是個獨立電臺,可以全權收發譯電。明樓一直沒聲音。王天風眼睛向下一掃,掃過明樓右手。
食指,敲拇指。
“哈爾濱……警察局……破獲……共黨地下中轉站……”
明誠抱着玫瑰花束在漫天大雪中走。灰白的畫面,漂亮的青年仿佛抱着一束火焰,豔紅的顏色在他懷裏燃燒。
像一幅油畫。
明誠搭電車去巴黎北站。等着接人的不少,有舉牌的,有抱花的,明誠反而不太紮眼。他站在那裏,靜靜等。
“一人……轉變……巴黎……中轉……”
譚忠餘提着箱子出了巴黎北站。他實在是不懂法語,一路靠着一張寫滿法文的紙應急,到了巴黎,應該有同志來接。中國人,抱着玫瑰花束,穿棕色長外套。巴黎北站并沒有比上海火車站好很多。人多,無序,廣播裏聲嘶力竭機槍一樣法語,掃射來,掃射去。譚忠餘站在站臺上一籌莫展。忽然他看見一個青年向他走來……他穿着棕色大衣,抱着一束火紅玫瑰花。
“先生,中國有玫瑰嗎?”青年微笑,用滬語輕聲問。
“煙缸……煙鬥……”
明誠領着譚忠餘往外走,順便把玫瑰花束賣給一位等着接人的先生。譚忠餘輕聲道:“怎麽會是你?煙缸呢?”
明誠嚴肅:“煙缸臨時派我來。不要多問,跟着我。現在不能回小組,你跟着我回家。我要把你平安送出巴黎,這是我第一次出任務,必須完成得漂亮。”
譚忠餘起疑。他們對了暗語,長長幾句都是對的。眼前的人打扮也相符,就是太年輕,他沒見過。他袖子裏藏着水果刀,眼睛不停地看四周。火車站人來人往相對安全,想溜容易。出了火車站就失去屏障。
明誠沒回頭,只是不住嘆氣:“煙缸料到你不會信。你袖子裏的刀随時能給我一下,我大概反抗不了。或者你幹脆賭一把,跟我回家,煙缸在我家等你。”
譚忠餘蹙眉:“她自己怎麽不來。”
明誠回頭,對着他笑:“你自己問她。”
“新加入一人……”
譚忠餘一直保持警惕,明誠平安把他領回家。貴婉在明誠家坐立不安。譚忠餘一腳踏進來,貴婉上前握住他的手:“對不住了,我沒有去。情況緊急,你今天晚上就走。”
譚忠餘看到貴婉,才放下心。他蹙眉:“怎麽啦?出叛徒了?”
貴婉沒回答。
“青,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