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新年明樓和王天風誰都沒心思過。
明樓忙着到處拜訪親友,到裏昂看望古蘭教授,哄一哄古蘭教授圈子裏的老頭們。哄好了返回巴黎,拜會歐內斯特和阿爾貝·阿夫塔利昂教授,并遞上自己寫的幾篇經濟論文。歐內斯特看見明樓非常高興,熱力邀請他到索邦大學來共事,并且幫明樓找到了住處。王天風不知道住哪兒,三天兩頭往明樓家跑,理由很理直氣壯:你家敞亮。
明樓坐在寫字臺前寫東西,王天風翹着腿坐他身後沙發上翻報紙,有意無意道:“過年你都不去看你兄弟。”
明樓硬着嗓音:“沒什麽好看的。”
王天風笑一聲:“你們兄弟感情不好啊。”
明樓接着寫:“你天天粘着你弟弟麽。都是成年男人。”
王天風很無所謂:“我哪兒知道我沒家人。”他站起來,走到明樓身後,彎下腰,在他耳邊輕聲道,“我才發現,幹我們這一行,孤家寡人是個優勢。”
明樓心一沉,面無表情:“哦。”
王天風嘎嘎笑起來:“你怎麽就是不生氣呢。”
這一路坐船過來,明樓時有和他争論,乃至争吵,可不是“生氣”,明樓的心混着鋼筋水門汀,堅固不可摧,他對什麽都不走心。
王天風直起腰:“今天吃什麽?”
明樓陰着臉:“你要在我這兒吃,就只有沙拉,還要麻煩你去買法棍。”
王天風嗤之以鼻:“小氣。”
明樓不看他。
一月底,法國成日陰着天,沒有新的一年的喜慶。要下雪不下雪,醞釀情緒。屋子裏溫度非常低,明樓想大概王天風家漏風,凍得他待不住。
王天風溜達幾圈:“寇榮那孫子到法國來了。你知道吧。這要是在國內就簡單了,随手收拾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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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樓瞥他一眼:“別輕舉妄動,別把法國人想成傻子。除非你想被遣返回國。”
王天風在國內野慣了,到法國束手束腳心裏憋屈。他樂呵呵地想了一會兒,神秘兮兮道:“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他去自己大衣那裏翻了半天,拿出一只大信封,掏出來,是一張極薄的地圖。王天風一抖,巴黎街區在明樓眼前徐徐展開——紅色的,密密麻麻的小點,在巴黎的大街小巷如溪流彙河。
“這是什麽。”
王天風得意:“這是青瓷。”
明樓沒反應。
“沈陽交通站被破獲,共黨吓草雞了。被迫無奈啓用一個新人,最近這個‘青瓷’活動得比‘煙缸’頻繁。到底是新人,被自己的‘組織’當炮灰了都不知道,指不定怎麽高興呢。”
明樓準備轉身接着寫,王天風舔舔自己的牙:“青瓷行事越來越老練,雖然也沾了在法國我們行動不便的光。但是我覺得我在見證一個優秀特工的成長——是不是很有意思?捉住她我要問問她,當地下黨是不是又刺激又好玩?哦順便說一句,我覺得這是個活潑可愛的姑娘。啊我好期待。”
明樓徹底不打算理他。
“你弟弟有個女朋友叫蘇珊。”
明樓猛地站起伸手揪住王天風領子一氣呵成兩步把他頂到牆上,微微眯起眼睛看王天風,王天風觀察着他臉上的肌肉因為盛怒而微微顫動。
“啊……你生氣了。”王天風大笑,“終于生氣了啊。”
明樓仿佛馬上爆發的火山,卻慢慢地,慢慢地笑了:“我提醒過你,我弟弟是個學生,不要去打擾他。”
王天風也笑:“你猜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對你弟弟感興趣。”
明樓和顏悅色地逼近他,手絞着他的領子越來越緊,笑意越來越濃。
明聖人一笑,閻王到。
王天風破口狂笑:“操你大爺的,你竟然真動殺意了。你剛剛是真想殺我。明聖人,你不是八面大風吹不動麽?這就被一屁打過江來了!哎呦他娘的吓死我了,來來來,殺,殺了我戴老板的人追殺你到天涯海角。別忘了咱倆是……生,死,搭,檔!”
“戴老板是不相信我,派你試探我。試探幾個月了,試出結果了?”
王天風也很和藹,拍拍明樓:“相信我,你有軟肋就好,每個人都有軟肋,沒有軟肋的不是人,是……鬼。”他用氣音湊到明樓耳邊,“內鬼。”
明誠檔案怕是早被特務處翻爛了。孤兒,沒爹沒媽,被明樓抱回家,不清不楚住下,說是明樓領養的又不是。以前似乎有個養母,失蹤了。成績很好,某些地方可以說很驚人。學習能力非常強悍。王天風曾經說,把他招來,說不定比他哥聽話。
王天風在偵查巴黎中共地下中轉站,這個中轉站月初剛送走一個人。他對信息管控嚴格,明樓并不能知道全部,只能按兵不動。他無法分辨目前是不是王天風逼迫他跟組織聯系扯出煙缸,唯有以不變應萬變。
王天風特別熱情:“看過《水浒》沒?落草為寇,要幹嘛來着?”
明樓攥緊鋼筆。
“投名狀。”王天風嘎嘎笑。
明誠越來越出色,他幾乎沒有接受過系統特工訓練,但他的應變力和敏銳度尋常人不能及。有人天生就适合當特工,他們的堅韌與耐力異乎尋常,不可想象。
明誠問過為什麽他代號是青瓷。組裏其他人都起得挺随意,他的代號顯然是貴婉斟酌過的。當初上報時,她踟蹰很久。
貴婉溫和地看着他。帶着少年銳氣的青年,目光清澈堅定,一往無前。
“明誠同志,你聽着,這些話你一定要記好,記到心裏。‘瓷’可深埋地底幾千年而不稍損氣度,重見天日之時光華不減。我們注定要深埋,潛伏,不見天光,我希望你能保持你的心,安神定志,哪怕沒入黑暗與死亡,終不可奪。”
她擁抱明誠,像姐姐深愛着弟弟那樣捏他的臉:“是的,我的确有私心。我希望你是青瓷,你能守得雲開日出,但見雨過天青……千峰翠色來。”
明誠心裏一疼。貴婉怕是有預感,根據她的經驗地下中轉站危矣。
“我以為,青瓷的意思是,哪怕碎了,也是鋒利的兇器。”
貴婉怒道:“胡說!聽着,哪怕我們都不在了,你要堅持下去。這是我給你的任務。記住了麽?從今天開始,你進入冬眠,不要再行動。”
明誠蠕動一下嘴,最後挺胸擡頭:“是,保證完成任務。”
王天風愉快:“快點,要去拜訪你弟弟,你磨叽什麽?”
明樓繃着嘴。
王天風笑嘻嘻:“我突然發現一個好玩的事情,想要殺你太容易了,我給我自己一槍,你就完了。”
明樓挺直肩背往前走。
王天風雀躍:“你猜我敢不敢?”
明樓在衣兜裏攥着拳,手心冒汗,他真想殺了他。
絕不可暴露。
這五個字像魔咒勒住他的心。明樓,地下黨最後的幾張王牌之一。不到啓用的時候,絕對不能暴露,更不能死。
艱難地走到明誠家樓下,明樓擡頭看,樓上柔和的黃色燈光洋溢着暖意,那是一個永恒溫柔的巢,平靜溫馨。他自己不要,他……不能要。
王天風根本知道明誠住哪兒,他徑自上樓,敲門。門裏面有人應:“來啦。誰呀?”
這一聲,紮明樓一下。
明誠打開門,看到王天風愣了,還有站在他身後的明樓。一瞬間他恭敬道:“先生,您來了。”
王天風往門裏走:“叫‘先生’啊?你們兄弟感情真生分啊?”
明樓閉着眼吐口氣,不敢看明誠,垂着眼跟着王天風往裏走,聲音硬邦邦道:“這位是王天風,我的……同事。”
王天風坐在沙發上:“客氣客氣。我要紅茶。”
明誠笑道:“好的,這就來。”
王天風大模大樣翹着腿,四處觀察。這是一個普通學生的公寓。又不普通,因為太整潔,都是書,各種各樣的書。
“赫,真是讀書人。”王天風掃了一圈:“全是書。”
明樓淡淡道:“我們家的孩子,都會讀書。”
明誠用托盤端着兩杯紅茶,輕輕擺好:“兩位先生,請。”
明樓表情平靜。
王天風用手指頂着太陽穴,一直那樣似笑非笑盯着明誠,從上到下,從下到上。明誠大大方方,沒有反應。王天風看了一會兒,開口:“一般人被我這麽盯,要麽生氣要麽害怕。你是第一個什麽反應都沒有的人。”
明誠含笑:“我不能丢明家的體面。”
王天風接:“對麽,家生子。”
明誠舍不得生煤油汀,屋裏比外面冷。明樓和王天風進屋都沒脫大衣,他伸手從懷裏拿出眼鏡盒,打開,戴上眼鏡。
王天風在不斷地進攻,激怒他,也許也有明誠。人盛怒之下幾乎沒有理智,王天風最擅抓住時機。
明誠沒上當:“是呀。”
兄弟倆都不生氣,王天風覺得沒意思,看到半幅油畫:“呦,小明誠畫畫呢。”
明誠腼腆:“畫得不好。”
王天風點頭:“我更喜歡壁畫。盛大,華麗,永恒的奢侈。”
明樓冷笑:“俗人。”
王天風微笑:“是的,我是俗人,喜歡一切奢華,比如說……這香味兒。”他陶醉地一嗅,“嗯,香。”
明誠還是笑:“明堂哥要求我學化學,幫他配香水。所以我一直在花店花圃工作,昨天試着蒸餾花瓣,今天還有香氣。”
王天風點頭:“化學啊,我知道點。如今香水公司個頂個說自己‘純天然’,屁話,熬煮花瓣湯能放個幾天。不過是從煤焦油中提煉大量芳香族化合物罷了。其實萬變不離其宗,煤焦油裏還有燃料,阿司匹林,糖精……TNT。”
他說TNT的時候,微微歪頭,他面前架起準星,瞄準明誠。
明樓突然略帶呵斥:“明堂叫你學什麽,你就學什麽,下次叫他給你交學費。”
明誠對王天風笑:“王先生博學。”然後對着明樓略帶愧疚,“我在勤工儉學,能賺不少。”
王天風站起,拿起一瓶香水,湊近,非常不雅地嗅了嗅。
明誠站着:“我新配的香水。王先生既然賞臉,就送給王先生了。”
王天風把香水往懷裏揣:“好好好,我就喜歡茶花味。叫什麽名字?”
明誠面無表情:“比翼雙飛。”
明樓用手指一頂眼鏡。
“呦,談戀愛呢。追姑娘要使勁,追上沒?”
明誠臉色發粉:“快了,不過……這是專為新婚夫婦定制的。我也……總有一天能用上吧。”
明樓喝了一口紅茶。
“不要耽誤學業。”
明誠朗聲應道:“好的,先生。”他一直站着,笑道,“我做飯吧,先生應該也想我的手藝了。”
明樓突然想起那杯涼水,隐隐胃痛。王天風爽朗:“好,多謝小明誠。”
明誠去做飯,王天風玩味地看着他的背影,轉臉笑道:“煙缸的味道。”
明樓蹙眉:“什麽?”
王天風笑意深深:“煙缸的味道……那麽馥郁而馨香。”
“我們家的孩子,不涉足政治。”
王天風慢條斯理拿出香水瓶,往空中一噴。“比翼雙飛”的香氣四散彌漫,劈頭蓋臉,泰山壓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