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明誠回到酒店包房,檢查房間門發現明樓已經回來。他進門急道:“大哥我查到航班名單但是我看不出蹊跷……咦怎麽不開燈?”
房間裏漆黑一片,明樓背對着月光,坐在沙發裏。明誠伸手要開燈,明樓出聲:“別開燈。”
明誠立刻聽出他聲音異樣,輕輕走過去,眯着眼借着溶溶的月光觀察明樓。明樓沒什麽異常,就是……左右臉有點不對稱?
明誠的手指輕輕撫摸明樓左臉,明樓一躲。
“你……”
明樓笑一聲:“大姐打的。你別開燈,一個大巴掌印。”
明誠坐到他旁邊,伸手摟他的肩,他略微一抖。
明誠蹙眉:“大哥?”
明樓陷入無盡的夜色。今夜難得月光清澈,照不到他的臉。
“大姐……讓我對着父親的牌位講我在僞政府裏做什麽,我什麽都不敢講,我也不敢看父親的牌位。”
明誠馬上抓住重點,大姐動家法了。打明樓哪裏了?剛才一哆嗦……
“大姐……怎麽知道的?”
“報紙。她看到我的名字了。我對不起她,我什麽都不能告訴她。”
明誠不知道說什麽。
明樓嘆息:“你坐到我右邊。我左胳膊擡不起來。”
明誠站起,坐到他右邊,明樓伸手摟住他,在他耳邊輕聲道:“重複一下組織給你下達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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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誠一猶豫:“保護你,必要時命令你撤離。”
“如果我暴露了呢?”
明誠不回答。
“說,如果眼鏡蛇暴露青瓷如何做?”
“眼鏡蛇暴露……青瓷……青瓷立刻帶着情報撤離上海……”
明樓閉上眼,感覺着明誠皮膚上帶着熱度的清潔的味道,用氣音道:“對……非常對……到我暴露那天,你不要悲傷,因為那将是我最開心的一天,知道嗎?你得笑,為我笑。全上海都會知道明樓是個自尋死路的蠢貨,可他不是漢奸……”
明誠眨着眼睛往上看。他懂,大哥就是過不了坎。
明樓自幼學的就是仁義惇慎,素志忠貞。這些陳舊的,無用的,該死的信條活活要勒死他。
“我需要一晚上的時間。馬上就好,馬上就好。”明樓自言自語,“馬上就好。”
明誠到他身前,半蹲下,把他的右手搭在自己肩上,圓眼睛認真地對着明樓。
月光在他眼睛裏。
明樓俯身摟住他:“謝謝,謝謝。”
明樓緩過勁,終于肯開電燈。明誠一開燈,兩個人被光刺得睜不開眼,半天明誠才看清明樓的臉……大姐打的時候看樣子的确下死勁,半邊臉不能看了都。
明誠完全沒笑:“大哥我查到明臺當時坐的航班名單,你過目。”
明樓深沉,端詳半天:“王成棟。”
明誠專心看他。
“王天風以前的化名。”
明誠愣住,記憶裏震天的槍聲突然震得他眼前一黑。他是心存僥幸,覺得明臺自己跑了,跟以前離家出走考察法國一樣。這沒關系,他絕對不生氣。他全身汗毛立起,動物最原始的應激反應:“所以真是軍統把明臺擄了?”
明樓陰着臉。
明誠憤怒:“我馬上聯系重慶,聯系特務處!”
明樓道:“既然發現晚了,就不必着急。現在不知道王天風在哪裏,是不是在重慶。你今天去查乘客名單,一旦離開馬上就會有人去問你查的什麽。只能祈禱重慶那些笨蛋做得幹淨一些,別露馬腳,要不然咱們兄弟三個,老大老二在汪僞,老三在軍統,那就有意思了。”
汪僞一窩漢奸叛徒,他們自己也覺得對方不可信。明樓覺得這很幽默。
他扶着沙發站起來,抽冷氣。
明誠輕手輕腳幫他脫衣服,脫掉馬甲襯衣,左臂腫的非常厲害。明誠心疼:“傷沒傷到骨頭?”
明樓苦笑:“大姐哪有那個勁。皮肉傷。”
明誠引着明樓伸胳膊,問他什麽感覺,然後輕輕按壓,問他疼不疼,麻不麻。
明樓驚奇:“你……于醫學也有研究?”
明誠去盥洗室擰毛巾準備冷敷:“軍校裏教過一些應付跌打損傷的方法。來敷一敷。”
晚上休息,明誠睡在明樓右邊。兩人都沒睡。
明天是任職第一天,是一場漫長戰役的第一天,結果未知,聽天由命。
明誠握住明樓右手,他們十指相叉,安靜地一同沉進幽暗深海中。沒有聲音,沒有氧氣,只有無盡的墜落,等待沒入深淵。
“這枚小小的種子到了應當的時刻,便會開出花兒來,成為一首詩。”
“美與善,在傳說和歌謠裏獲得永恒。”
明臺沒睡,他在為赴上海執行任務做準備。剛過中秋,月色還足。十月七日,農歷八月廿五是陳箓生日,必定返回上海。大概王天風就沒指望明臺一個碎催能起什麽作用,他只要不搗亂即可。劉戈青從上海回重慶,和王天風密談一天,明臺坐在外面等,等到入夜。
……還是挺冷的。明臺跺跺腳。
等劉戈青出來,看明臺還坐着。他拖着步子走過去,腳步聲很大。幹他們這一行,腳步聲大一點算不成文的禮貌,提前打招呼了。
明臺一抽鼻子:“你給老王帶好煙了。土耳其?”
劉戈青驚異:“你聞得出來?”
明臺樂呵呵:“匕大哥。”
劉戈青一偏頭:“走吧。”
明臺站起來,比劉戈青高一點。匕首是軍統赫赫有名的殺手,知道他的人不多。趁着他回重慶彙報計劃,王天風要求他帶明臺。
“你那時候是誰帶着?”明臺好奇。
“王老師。”
“哦。老王。”明臺點頭,還有點期待,“抱歉,我盡量不添麻煩。關公當不了,當個周倉綽綽有餘。”
劉戈青看表,過了子時,已經是五號。
“六號到上海。”劉戈青拍拍明臺的肩膀,走了。
明臺在冷風裏瑟縮,目送劉戈青。去殺漢奸。明臺心裏熱血沸騰,覺得自己終于有點用處,恨不得馬上抵達上海為民除害。
民國二十八年十月五日,著名經濟學教授,新任政府財政部經濟司首席顧問明樓的車停在政府大樓前。他的助手兼秘書長下車,打開車門,記者蜂擁而上,問明長官對于上海現在破破爛爛的經濟到底有什麽解救之法,以及新政府對上海的經濟有什麽計劃。明長官不說話,在秘書長的護送下走上臺階進入辦公樓。明長官的秘書長長身玉立擋住企圖往政府大樓裏沖的記者群。
“政府政策在未公布之前都是機密,抱歉我們無可奉告。”
“那您就等着看明天上海的雜志經濟欄印‘無可奉告’四個字嗎?”
明誠沒有表情:“如果你想,照登吧。不用通知我,我不關心。”
明樓去向財政部長周佛海報到,然後來到自己的辦公室前。明誠已經等他,沉靜的眼睛看他。明樓點頭,明誠一推門,明樓擡腳往裏走,明誠跟着他……走進屬于經濟顧問,海關督察長明長官的辦公室。
一馬兒踏入了唐世界,萬裏乾坤扭轉來。
“單槍匹馬能扭轉乾坤嗎?”
“怎麽也得兩個人。”
明誠花了兩個小時把各路妖魔鬼怪認了個全,和大家打成一片。所有人覺得秘書處明秘書長比較好相處,不像明長官那麽吓人。明長官得到周先生和陳先生的同時器重,政府大樓裏對明長官更另眼相看,抱不上明長官大腿,還抱不上秘書長的大腿麽!
不過根據八卦,明長官和明秘書之間的關系差不多類似于……古時候公子狀元及第書童成了淮南雞犬。誰知道,反正都姓明。
明秘書長一陣春風般拂進政府大樓,化雨的和煦撩起各樣沸騰的心思,緊鑼密鼓準備上演好戲。他坐在觀衆席鼓掌,看得興致勃勃,興高采烈,興趣盎然。
明誠正式開始自己的秘書生涯。第一天上班也沒什麽好做的,會計部門正在審核一些預算,審核完畢送來,明誠煞有介事地抄抄寫寫,等人送文件。秘書長如此勤奮,其他秘書只好也跟着勤奮,在紙上亂畫。
明誠正出神,走廊有人敲門,有人挺恭敬地問:“請問,明長官在這裏麽?”
明誠瞥一眼,中等身材的人,打扮得裝模作樣,還緊潮流拄根手杖插大蔥。滿臉奸詐笑容,一身歪風邪氣。
“您要見明長官?有預約麽?”
那人看明誠是尊人物,估計是管事兒的,點頭哈腰:“您好您好,我是特務委員會直屬行動組的梁仲春,您是……”他掃明誠桌子上的工位牌,“您是明秘書長,幸會幸會!”
明誠一抽鼻子,上下打量他:“……哦,幸會。”
明長官辦公室揿內線,明主任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一聲。秘書長立即起身,進茶水間泡咖啡。梁仲春有些吃不準,看他忙完了離開秘書處,直接推明長官辦公室的門,送咖啡進去。
梁仲春拿眼睛看其他秘書,有個秘書一聳肩,盡在不言中。
明誠回來,梁仲春站在走廊裏等他。
“梁組長不忙?”
梁仲春一點尴尬都沒有,非常坦然:“明長官是經濟顧問,海關總署督察長,當然也是特務委員會副主任,也是咱們七十六號的頂頭上司。我做下屬的,來見見自己上司,彙報一下工作,展望一下未來,應該的。”
明誠實在欣賞他:“明長官今天沒空。你有事兒,倒是可以跟我說。”
梁仲春還是那非奸即盜的笑容,他可能自己覺得挺誠懇:“明秘書長,明長官日理萬機,我本來也是不敢打擾他的。您可是明長官得力助手,有您在,一樣讓我們這些下屬安心工作。”
這馬屁拍得明誠很舒爽,于是決定給他好臉色:“工作的事不急于一時。梁組長如果需要彙報的事情多,不如我們改日再談?”
梁仲春和明誠握手,明誠感覺手裏多一張支票……他目送梁仲春噶噔噶噔走開的背影,心裏恍然大悟:原來這小子是真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