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中午過後來了幾個日本軍人。軍銜不低,瞥明誠一眼,直接進明樓的辦公室。明誠看他們的背影,輕微吞咽。

明誠若無其事走回辦公室,翻個白眼:“這是幹嘛呢?”

劉秘書往外看看,神秘兮兮做了個“梅”的口型。

梅機關的人,新政府态尚皇。

等了半天日本人都沒出來,周佛海的李秘書長煙瘾犯了出去抽煙,正好路過秘書處。明誠跟着出去。周佛海有個毛病,聞不得煙味,身邊的人不能抽煙。李秘書長每次犯煙瘾都得長途跋涉下樓跑後花園,明誠敬他時下最貴的進口濾嘴香煙,“土耳其”,幫他點燃。李秘書長眯着眼吐煙:“嗯,好煙。”

明誠往裏一偏臉:“日本人怎麽來了?”

李秘書長舉着煙,咬上嘴唇的死皮:“說是發現咱們這裏有人背景資料作假。新政府意義重大,不能出纰漏。”他左右瞄瞄,低聲道:“咱們這裏有人涉蘇。”

明誠挑眉:“不能吧,涉蘇的話還能招進來?”

“所以說材料作假。其實擱以前蘇聯跟日本熱乎的時候留學蘇聯算什麽事兒?這不諾門罕戰役日本人輸了麽,剛賠進戰車師團。日本唯一的戰車師團,國寶,完蛋了。”

明誠低着頭擦燃火柴,擦了好幾下才成功,送到嘴邊點煙,點了半天愣是點不着。

李秘書長直樂:“老弟你不會吧?第一次抽煙都這樣。”

明誠終于把煙點燃,咳嗽幾聲,臉色發白:“這年頭當官的都一個毛病,明長官跟周長官一個樣,就讨厭煙味。”

李秘書長把一盒土耳其都拿走了。明誠對着花園,抽完一整支煙,火星在他唇間抖。

日本人在明長官辦公室呆了很久,期間竟然還有笑聲,笑得秘書們面面相觑。明秘書長從外面回來,挺平靜:“裏面開茶話會呢?”

您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啊。秘書們趕緊低頭亂畫。過一會兒日本人終于出來,和明長官握手道別,操着撇腔拉調的中文邀請明長官哪天一起欣賞茶道。

明樓送走梅機關的人,看明誠一眼:“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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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秘書長進辦公室,明樓關門:“你身上什麽味兒?”

“怎麽回事?什麽檔案作假?”

明樓走回辦公桌:“你。”

明誠心裏一沉:“他們看出我的背景資料有問題?”

軍統給明誠重新做了份履歷檔案,到法國混了幾年買了個文憑,很多富家子弟這麽幹。

“日本人看出你的檔案裏有個時間錯誤。和你的出入境上海記錄不符。”

明誠冒冷汗。

“不要把日本人當傻子。”明樓喝一口咖啡,“不過咱們這裏真的有人檔案作假,隐瞞留學蘇聯的事情。你這事兒我随便圓過去,我們之間聊的重點也不是你。”

明誠着急:“我的事就這麽過了?”

明樓看他一眼,輕笑:“他們用得着我的時候,這件事就不重要。”

這幢鬼影森森的大樓裏,每個人都心懷鬼胎。都是叛徒,叛徒最怕秘密,但背叛本身就是最大最無恥的秘密。

明樓晃晃咖啡杯:“涼了。”

明誠接過來:“大姐說,今天下班就回家。”

明樓感覺自己的臉有點火辣辣地疼。昨天晚上冷敷,消了不少。他用食指蹭蹭左邊的顴骨:“嗯。”

明樓和明誠下班,明誠直接把車開去明家。車頭上飄揚的日本旗被明誠拆掉,他不敢帶着日本旗進明公館。

十多年沒回家,明公館,恍如隔世。一進內廳門明誠有點吃驚,以前沒發覺明公館這麽敞亮啊?

有個小巧玲珑細眉細眼的小女孩自衛地手持雞毛帚橫在胸前,看明樓,再看明誠。明樓她認識,那麽後面跟着的這個男人……

“大,大,大少爺,二少爺……”

明誠一聽就笑:“你叫我啊?”

阿香被他禾禾的笑聲吓一跳,驚恐的倉鼠一樣看着他。明誠有犯罪感,只好閉上嘴。

明樓溫聲道:“大姐呢?”

阿香攥緊雞毛帚:“大小姐出門了……她吩咐說等大少爺二少爺回來,你們就要去小祠堂跪,跪,跪着……”

明誠笑:“不要這麽叫我。這個家裏最小的不肯喊我哥,要不你叫我一聲哥?”

阿香一臉堅定:“阿誠哥……可是這樣你還是要去跪着……”

明鏡出去很晚才回家,進門問:“他們倆呢?”

阿香擺放晚飯:“在小祠堂……”

“跪了多久?”

“三個多小時了……”

明鏡冷笑一聲:“上去叫他們下來吃飯。吃完接着跪。”

阿香上樓叫人,好一會兒明樓明誠互相攙扶着一瘸一拐走下樓。

陳箓住在愚園路,這條路明臺非常熟悉,對着地圖能準确講出各家住宅。愚園路多數是巨富高官,每家都有警衛,加上有英國巡防隊,他本人是非常反對在愚園路動手的。

劉戈青叼着鋼筆帽,把計劃做最後的完善。他性子沉穩,以至于給人的印象是比較腼腆,完全不像軍統最好的殺手。明臺慣會順杆爬,管他叫大師兄,都是老王門下嘛。

劉戈青看明臺一眼,這個小孩子完全不明白去執行任務是什麽意思。

“我完全反對在愚園路動手。”明臺很堅持,“我們換個地兒吧。”

劉戈青看明臺,沒生氣,沒不耐煩。他被王天風從上海召回就有心理準備,明臺本身也不是很惹人厭。

“知不知道為什麽一定要七號動手?”

“呃,禮拜六,陳箓生日,他難得返回上海?”

劉戈青拿下鋼筆帽,慢條斯理:“不,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天,汪兆銘離開上海。”

明臺眨巴眨巴眼睛。他天生嚴肅不起來,總是似笑非笑很嘲諷。雖然大多數時候他故意的。

“根據線報,十月七號,汪兆銘帶着自己的心腹一早離開上海赴南京,要和日本人在南京密約。這個不歸我們管,但你要知道,他會帶走上海最菁英的情報安全高手。”

“啊?”

“知道金陵毒酒案麽。”

“咱們的人做的……”

“對,雖然只死了兩個日本低等官員,足夠吓破他們的膽。”

明臺真的沒想到去殺個人還有這麽多門道,他以為殺完能跑就行了?

劉戈青坐在他對面:“我教你一條寶貴經驗,你以後一定會用得上。對于咱們來說,最難的不是清除目标,而是善後,不要在高手眼裏挂號。刺殺陳箓,離開上海,返回黔南。七號是個絕好的日子,高手們離開上海,剩下的大顆呆,一個和一群,有區別麽?”

明臺沉默很久。劉戈青繼續就着臺燈看地圖,明臺突然冒一句:“我要是汪兆銘,我可不敢去南京。”

劉戈青笑一聲,沒擡頭:“我覺得最應該害怕冤魂索命的是唐生智。”

六號一早,一切都很普通。明臺照舊出操訓練,軍用飛機中午到達黔南訓練營,下午送他們到上海。這一天是送給養的日子,有軍用卡車往山上開,好幾輛。

一早明樓發覺明誠有心事。明樓說自己手臂不方便,需要明誠照顧,所以明誠睡明樓卧室。明誠翻身一晚上,明樓什麽都沒說。

明誠開車,明樓坐在車後座閉目養神,等着他開口。明誠蠕動嘴唇,還是沉默。

到了辦公室,明樓看桌子上擺放好的需要他審核的文件,明誠出去準備咖啡。秘書處接了個電話,劉秘書不耐煩:“不買不買,侬腦子瓦特了!”

明誠看她一眼,再看一眼挂鐘。

準時上午八點。

他端着咖啡走進明長官辦公室。

黔南訓練營通訊霎時間全部中止。電訊班慌忙跑去找王天風,給養車正開進訓練營大門。深山中沉靜如淵薮的訓練營突然拉起警報,全部進入戰備狀态。

忙亂中明臺被人拉住。

明誠把咖啡放到明樓桌上:“大哥,我要救明臺。”

明樓擡起頭:“你說什麽?”

明誠重複:“我要救明臺。你我都知道,明臺一腳踩進來,就一輩子出不去了。”

明樓捏緊鋼筆,蹙眉:“你怎麽救?”

明誠再看一眼牆上挂鐘:“明臺在黔南軍統訓練營。我們有三分鐘時間……不,一分半鐘,切斷訓練營通訊,用給養車帶明臺離開。”

明樓倏地站起脫口而出:“你好大膽!”

明誠站得筆直:“大哥,明臺不能摻合進來。”

明樓第一次對明誠震怒,明誠清晰地看見他面部肌肉輕微地抽動。

“你剛在日本人面前招眼,你瘋了?”

“今天送給養,只有這一個機會!不救明臺難道看着他跳下來嗎?”

明樓和明誠喘氣粗重。

“大哥你昨天睡覺做惡夢了對吧。你喊明臺,你也想救他。”

明樓隔着桌子雙手揪住明誠的領子壓低聲音怒道:“可你怎麽能擅自行動?”

明誠被他拉得站不住,雙手撐住桌子,看着明樓,不說話。

明樓閉上眼,強令自己冷靜:“聽着,我是你的上級。我說過除非事關生死你無權做一切決定。”

“就是事關生死,事關明臺生死。”

明樓決定不糾纏這個:“有取消行動的辦法嗎?明臺不走呢?”

明誠回答:“我告訴他們暗號。如果明臺環境安全但不走,三分鐘是極限,他們就立即撤離,不能讓人發現。”

明樓捏明誠的肩膀:“你再這樣,我會撤銷你所有職務,所有職務,你給我滾回後方!”

明誠咬牙:“是,明長官。”

明臺震驚:“這算什麽?執行任務之前最後的考驗?你們誰啊?我為什麽要走?”

拉住明臺的男人确定這是明家小少爺無誤:“你趕緊跟我們走,這是你離開這裏唯一的機會!”

明臺掙開他:“抱歉我不走。”

拉明臺那個人急道:“培根卷金針菇和白蘭地贻貝!”

明臺回頭:“你什麽人?”

那人跺腳:“要救你的人!”

明臺環顧四周,全營備戰,要求就是三分鐘準備完畢。時間馬上到,明臺推他:“我不走,你們趕緊走。告訴讓你來救我的人,我很好,我在履行我自己的人生。快走!要不然你們都走不了了!”

王天風離開辦公室,觀察奔忙的人群。劉戈青表情淡然地走來,點點頭。

王天風笑。這不是毒蛇的手筆,這應該……是那位小朋友做的。啧,還差火候。

劉戈青收起手裏的匕首。

王天風給他下達的任務。

如果明臺有異心,格殺。

給養車離開黔南訓練營。

明誠走出明樓辦公室,剛要開門,頓住。他想起明樓沒壓住的那一嗓子,蹑手蹑腳返回去,拿起明樓手邊的咖啡往自己身上一潑,把咖啡杯一摔,震天響,轉身往外走。明樓眼皮也沒擡低聲道:“再端一杯進來。”

明誠站在門前一聲咳嗽,打開門。門口沒有異樣,秘書處的秘書們愣愣地看明秘書長一身狼狽,滿臉怒容。明秘書長悻悻一揮手:“幹活!”

明臺沒走,計劃取消。黔南訓練營的通訊一頓折騰,幹擾到中午準十二點才停止。四周是山林,找不出幹擾源在哪裏。王天風心裏罵,操,這個應該就是毒蛇的……問候了。

毒蜂致毒蛇:舉國抗戰,人人皆可犧牲,令弟憑何例外?

明樓對着明誠苦笑:“明臺……明臺就是不能死啊。”

明誠用薄荷油給明樓按摩太陽穴。

“王瘋子這個人,最招人恨的地方就是他始終言行合一。為了抗戰他不拿自己當回事,也不拿別人當回事。”

“大哥,回他嗎?”

“問候他全家。”

明誠輕聲道:“我們可以奉獻自己的一切,但……我們不能奉獻親人。”

明樓攥住明誠的手。

七號一大早,汪兆銘領着新政府的班底離開上海奔赴南京,帶走幾乎所有安全高手,包括梅機關的日本人。

七號晚上,發生一件震驚上海乃至全國的刺殺案:新政府外交部長陳箓被刺于家中,身中數槍,血肉模糊,臉上用血糊着一張紙條:抗戰必勝,共除奸僞。

八號的清晨上海新聞業沸騰,報童叫賣報紙喊着聳動标題:“二十員保镖随身護衛,巨奸陳箓終登鬼箓”“面目糊紙共除奸僞,老賊賣國至死無顏”。

軍統密令上海站毒蛇想辦法搞到汪兆銘赴南京與日本人的賣國密約。

明樓級別不夠,根本不能随行去南京,怎麽搞到密約?明誠有些焦慮,他在想如何竊取情報。怎麽竊取?偷密約?

明樓看報紙,氣定神閑地欣賞版頭上驚悚的陳箓屍體,還有那張共除奸僞的紙。來得正是時候。

“赴南京的都有誰?”

“粱鴻志王克敏這倆是汪兆銘對頭。汪兆銘自己的人,肯定有陳公博周佛海,還有陶希聖高宗武。”

明樓微微一笑:“弄不到密約,把知道密約的人送回去,不就行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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