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上海淪陷,一些人的雅興一點不受影響。比如嫖,比如毒,比如賭。
很多高級會館紛紛開設地下賭場,順便兼着煙館。大煙鬼們一管煙下去什麽都說。
賭場裏人聲沸騰,牌桌上渴望金錢的一雙雙眼滴下血來,所有人在被剁手砍腳丢黃浦江之前都很信自己的運氣。
一個清瘦高挑的影子站在地下賭場門外。幾個彪形大漢一看是他,立刻恭恭敬敬打開門,鞠躬:“誠先生來了。”
瘦,高,西裝革履,叼根未點的煙,地底下的上海新出現的“誠先生”。有個汪僞高官大哥,背靠日本人,穿行于濃郁稠密的混着哀嚎的大煙雲霧。他是個謎,他左右逢源,他對誰都游刃有餘,愣是在擁擠的地下勢力裏插一腳。風聞他和杜先生有關系。嘈嘈切切的私語傳說着秘聞,誠先生身上有當年掐着上海脖子的杜先生的影子。“誠先生”三個字的意思就是金錢,金錢,金錢。“誠先生”身後還有一個人,從來不露面的人。這個人更是個傳奇。
他手指縫裏漏一絲財富,人間就下大雨。
一陣穿堂的清風鞭笞着烏煙瘴氣,賭得急眼的人還能分出神智來吆喝一嗓子:“誠先生來了!”
明誠連連笑着打招呼:“玩好玩好,不用不用,快坐下!”
他走過賭場,一陣此起彼伏的問安,他擺手微笑,直到走到後門。又有保镖開門,明誠走進去,大馬金刀坐進沙發,雙腿交疊翹茶幾上,半仰着下巴,眯起眼睛,薄薄的唇玩弄香煙。
門外又進來個人,矮胖肥腫滿臉油,笑得倒是和氣,身前身後都是保镖,幾個粗壯漢子把鬥室塞個滿。
明誠懶得正眼看:“來了啊。講講傅宗耀作什麽死。”
胖男人姓柯,是傅宗耀的助手,外號“大掌櫃”。柯掌櫃面皮被脂肪漲得緊迫,竟然還能讓他笑出褶子:“傅市長只是要把自己的私人存款提出來。”
明誠突然大笑,禾禾禾半天:“我操傅宗耀也是倒黴,姓傅幹嘛都是副的。”
柯掌櫃噎一下,只是又笑:“雖然中彙銀行是杜先生的,可我們傅市長不是也有投資麽?股東沒道理不能提自己的存款。”
明誠拿下香煙,終于看柯掌櫃一眼。他睫毛太密,垂下來的時候讓人覺得他還睜着眼,作蔑視的表情效果不理想:“哦呦。這個事兒咱們得捋一捋。從傅宗耀當年喪家犬一樣躲青島開始。”
柯掌櫃身後有個人要動,被柯掌櫃攔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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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誠當看不見:“傅宗耀站錯隊支持孫傳芳對抗北伐,北伐勝利被蔣中正通緝,姓傅的躲青島,投靠日本人,托人給蔣中正磕頭才回上海,得了杜先生收留,在中國通商銀行任總經理,是不是?”
柯掌櫃沒回。
“繼續。杜先生自己私人的中彙銀行剛成立,傅宗耀為了拍杜先生馬屁投了一大筆錢。上海淪陷杜先生去香港避難傅宗耀說杜先生到頭了,是不是?”
柯掌櫃還是不說話。
“中彙銀行遇到點問題,傅宗耀釜底抽薪要提錢,還是一次性提取。這是趁杜先生病要杜先生命啊。”
柯掌櫃沉着臉:“我們來這裏,是看你大哥的面子。你這一口一個傅宗耀姓傅的,也是好家教。你們兄弟被日本人捧得高,面子大,所以我不能說你們倆不要臉。既然如此,何苦難為我們傅先生?現在上海這個世道,無非為了活着。傅先生急用錢,要提自己的錢,哪個銀行都沒道理不放。都是投靠日本人的,你打算如何?”
明誠笑:“姓傅的見好就收縮着點。日本人還要拉攏杜先生,姓傅的想取而代之,也太不拿我們當流氓了。”
柯掌櫃也笑:“我佩服誠先生一點,什麽時候都敢‘單刀赴會’。”
他身邊一個漢子立刻掏槍瞄明誠,沒想到明誠跳起來踩着茶幾一腳踢飛手槍,踢折他的骨頭。保镖慘叫一聲,所有人一起掏槍。
賭場裏人聲鼎沸,暗室裏一陣槍響,沒人在意,頂多是賭得傾家蕩産的人賠命而已。
過一會兒暗室外面的賭場保镖聽不到動靜,恭敬地開門。無論是誰活着,他們都保持中立。誠先生把香煙塞進嘴裏,拿着手絹蹭西服上的血漬,很不高興。
“對付你們這幫雜碎,我一個人也就夠了。”
誠先生看看兩個木雞一樣的保镖:“通知你們賭場的負責人,把裏面打掃打掃,髒死了。”
誠先生出了賭場潇灑一倒車,飚了出去。
他着急回家做飯。
明樓在辦公室裏練字,補功課。昨天晚上夢見林先生拿拐棍敲他,問他最近是不是讀書松懈了。第二天右手果然又痛又麻,似乎也是明誠壓的。明誠喜歡矮枕頭,最近發現明樓的胳膊高度正好。
明樓寫着字,等明誠做完飯過來接他。他這幾天加官,入選財政專門委員會委員,很得日本人賞識。不過他心情愉悅,因此沒覺得多惡心。計算日子大姐的船應該到港,到港大姐會拍一封電報。
明誠急匆匆推門進來,明樓看他一眼:“午飯好了?”
明誠關上門低聲道:“大哥,塞爾維亞的櫻到港。”
明樓捏着鋼筆,一筆一劃寫着。
明誠安靜地等待。
“清除。”
“是。”
“傅宗耀的人按您的計劃解決掉了。”
“非常好。”明樓當然信賴明誠強悍的執行力。他從不擔心。
所以他問:“晚上吃什麽?”
“……午飯還沒吃,先生。”
梁仲春在跟人比劃,形容一個妓女的長相:“大鼻孔大牙縫,滿臉畫的,一左一右兩條眉毛,一上一下兩條嘴唇。”
電訊處的人送來電訊,梁仲春一看,立刻頭大,怎麽又死一個!
汪政府風水不好還是姓汪的妨人啊?
十月份死了二十多個,進入十一月份還是有人被暗殺。七十六號壓力很大,天天被日本人罵被汪主席罵,幹脆亂抓人。處決名單丁副主任李秘書長都通過,偏偏這個明樓打回,不同意,還把梁組長叫去罵一頓:“十四歲的賣花姑娘都是抗日分子,你在諷刺新政府?”
對面看梁組長臉色難看,知趣閉嘴。梁仲春不知道怎麽往上彙報,新政府的一個啥啥人又被殺了……梁仲春以前也是軍統,他知道軍統這麽做的目的。人心惶惶,幹活的人都跑掉,新政府就是光杆司令了。
梁仲春認命,他剛嘲笑過明誠死認錢,他這也得加緊攢錢,跑路保命的時候用得上。
晚上回家,吃完晚飯明樓奔回書房,明誠翻個白眼,出息,又沒讓你洗碗。明樓在書房等半天外面沒動靜,他出來,看到明誠站在客廳畫畫。
專注的神情一直未變,還是那時用菜板子夾畫紙坐在廚房畫畫的小少年模樣。
畫有個大致輪廓。樹林小溪木屋,恬靜安逸。技法或許有問題,但畫面卻美好得像個夢。
明樓站着看半天,一時沒忍住:“空間層次感虛了點。”
明誠想拿筆在他臉上塗。
“我就追求這種虛幻感,這叫中西結合。”
“不謙虛。”
“我要那麽謙虛幹嘛?”
“你畫我就挺好。”
明誠轉臉怒視。
“好吧好吧。其實這裏你可以……”
客廳電話鈴響,明誠去接電話:“不要亂改我的畫!”
明樓撓撓臉。
明誠瞪着明樓,讓他亂動試試,一邊接了電話:“嗯,是你。這麽晚了什麽事。能說,先生不在。又怎麽回事?那一船不是放進來了?你他媽太貪了吧?四成利。沒得商量,屁話!除了打點我你還打點誰!”
明樓終于沒忍住,拿起畫筆塗了兩筆。明誠犀利的目光使勁往他身上戳,嘴裏跟梁仲春打哈哈:“當然有風險,先生知道得扒了我的皮!”
明樓差點笑出聲。
也行吧,起碼在外人眼裏,我在明家,還是說了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