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極司菲爾路附近的居民整夜整夜無法入睡。
白天有市聲,大概可以蓋一蓋。入了夜,哀嚎和慘叫貫徹夜空。那簡直不是人能發出的聲音,那是十八層地獄裏冤魂的嘶叫。
很多人做惡夢,夢見鬼。不成人形的鬼,索要自己的頭,索要自己的肢體,索要自己的命。夜晚的極司菲爾路是陰間的路,冤魂在七十六號門口徘徊不去,淋漓的血彙聚成河,緩緩流淌,靜靜淹沒。
七十六號後面原有個小公園,現在沒人敢去。
荒草裏有屍體。
十月過後無論是國民黨還是共産黨的特務,成批成批投降。只要逮着一個,後面的自己就尋上門來自首。一車一車進進出出,審訊室加緊值班。有些人梁仲春還認識,見面能打個招呼。
梁仲春覺得自己在做一個荒誕的夢。
一邊為了汪政府的人被暗殺焦慮,一邊還要處理一堆一堆“轉變者”。實在太多七十六號塞不下,五十五號招待所能塞一部分。轉變者唯恐自己的情報不受重視,全都誇大其詞往嚴重裏說,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認識軍統裏的少将級別卧底。
這無疑地增加了七十六號的工作量,刑訊也是要人力的。梁仲春殚精竭慮之餘還能掙紮着繼續走私,憑借的就是頑強的意志力。
“吹得太過,你看看,啊,就這些蟹腳能認識少将參謀長級別的間諜!數一數都六個少将參謀長了!國民黨現在的軍銜是不大值錢,也不至于少将都跑來當間諜啊?”梁仲春呲着尖牙冷笑,“這群癟三。”
審訊室張主任道:“這裏還有個少将……七個了。不過這個有區別。他說……咱們七十六號裏,有個國民黨少将級間諜。”
張主任看梁組長。梁組長是轉變者,轉變者只能當最瘋的狗咬人,否則總是第一個被懷疑。梁組長對着張主任微笑:“是呀,少将級別間諜,是誰呢。”
梁仲春強打精神應付明誠。這才是個催命的鬼,不光要命,還要錢。他幾宿沒睡,眼下發黑,對着明誠讪笑:“明秘書長,這麽早。”
明誠不滿:“廢話,昨天晚上誰半夜給我打電話?”
梁仲春打個哈欠:“對不住對不住,一時忘了時間。最近兄弟忙得天昏地暗,分不了白天黑夜。”
明誠對他的工作不感興趣,着重詢問他的船。這次的船從馬六甲來,經手人還是衛利韓公司。明誠驚嘆:“梁組長,你的手夠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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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仲春賠笑:“不是我手長,誰讓上海是世界的富貴眼呢。”
明誠和梁仲春探讨他們的船,進港出港通關手續。七十六號外面的慘叫聲沒斷過。明誠不耐煩:“所以明長官就不愛過來。你們也不怕。”
梁仲春又打個哈欠:“還是有成效的,真抓到幾個軍統地下黨有真材實料,很快能問出些東西……”
梁仲春的辦公室外面有人敲門,梁仲春拄着拐棍出去,不一時拿着份電訊遞給明誠:“誠兄弟,這個怎麽辦?”
明誠一看,臉色微微一動。
早上出門前,明誠拿出汪僞的海軍軍服,今天明樓要主持一個上海財政協商會議。明樓看明誠拎着那玩意兒嫌刺眼:“你放下。”
明誠嘆氣:“大哥你得穿。”
明樓陰着臉換上軍服,不照鏡子。明誠只好充當鏡子替他收整:“其實挺不錯的。你什麽時候穿……咱們的軍裝。”
明樓笑一聲:“上海金融界形容明家老大八個字你知道麽。”
“風度翩翩,一表人才?”
“非常感謝,是惡貫滿盈,只手遮天。”
明誠不知道該不該笑。他拽一拽明樓的肩部布料,讓制服看上去更平整。領章是上校,降銜兒了。
明樓手頭經營着周佛海的一部分私産,已經開始見效,陳公博想投資。汪僞的“立泰銀行”原本是個不入流的地下錢莊,放放高利貸,改組成為“銀行”一直半死不活。明樓接手運營,非常有起色。錢的問題其實簡單無比:不是你的,就是我的。想多賺錢就要搶同行,明樓玩得溜溜轉。
明家老大把持海關,經營銀行,仗着日本人的勢,在上海金融業興風作浪。
明樓很懷疑大姐去香港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躲一段時間,眼不見為淨。
“明誠是明樓的鷹犬爪牙。”明誠一聳肩,“好吧我的形象也不佳。”
“小漢奸。”
“大漢奸。”
送了明樓,明誠開車來七十六號。梁仲春迷迷瞪瞪被他套話,套來套去沒套出有用信息。梁仲春可能的确不知道。只是他稀裏糊塗地說七十六號最近要來個“貴客”,丁副主任親自請。
再往下,什麽都問不出。
梁仲春終于把催命鬼給送走,心裏松口氣,打算補補眠。明樓的大姐和小弟被困在香港的酒店裏,梁仲春吃不準明長官是不是還要這兩個人活着,幹脆讓明家人自己商量。日本天皇特使高月三郎,外號“塞爾維亞的櫻”在香港被槍殺,日本人勘測子彈是從街對面的一個大酒店裏射出,不依不饒鬧到英國出動警察封鎖整座酒店。英國人現在并不想在遠東和日本人起沖突,只好公事公辦“破案”找殺手。酒店的全部人都有嫌疑,挨個排查。
上海淪陷,通貨膨脹愈演愈烈。日本人在經濟上難以和租界抗衡,必須想點其他辦法。例如開一個大會,把所有叫得上名的商人聚集到一起,一起探讨如何共建大東亞共榮,協力對抗“白禍”。
大商人大金融家們被“請”來,默默地坐在政府大樓的會議廳裏。有一些死硬老家夥就是不來,也承擔得起不來的後果:“讓你們明長官自己來槍斃我。他把我打死了,我見着他父親也有話說,誇誇他明家祖墳冒青煙光宗耀祖了。”
不肯來的人,有葉琢堂。
葉老先生致力于幫工廠內遷,胃病越拖越厲害。早該去美國治療,但他放心不下上海,放心不下中國。工廠內遷尚能保存幾息活氣,在淪陷區跟日本人周旋就真的什麽都不剩。大規模的工廠內遷導致他十分惹眼,日本人記着他。
也不能真把他怎麽樣,葉老先生躺在醫院裏,根本無法起身。
明樓坐在自己辦公室裏練字,練到終于心平氣和,攥着拳往會議廳走。他醞釀好微笑,堅決不能松動。明誠慌慌張張跑來,在明長官耳邊低語:“大姐和明臺被困香港。”
明長官的微笑一絲兒變化都沒有。
他穿着日式海軍制服,離開辦公室,沿着走廊走,拐彎,上樓梯。會議室裏有很多人在等他,他知道他們想什麽。他們等着看他的漢奸相。
……和這一身狗皮。
會議室裏的老年中年青年默默坐着,他們唯一能做的抗議。走廊響起腳步聲,一步一步碾他們的心髒。他們感覺到帶着殺氣的死亡迎面走來。在流言傳聞裏異常陰森可怖的“明長官”停下步伐,會議廳裏的氣流霎時間被卷出去。無與倫比的氣場和他們只有一門之隔,恐懼的一瞬漫長無比。
門被推開,凝固的瞬息中能夠執掌生殺的英俊男人逆着光走進。
“大家好。我是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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