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諸伏景光的注意力下意識停在那雙眼睛上。
這是一張彩色照片,但從少年的衣服到背景構圖都是一片黑白色,只有少年的眼睛是其中唯一的色彩,但盡管如此,少年的眼神也談不上明亮,反而帶着一種被雨水打濕的陰影感。
他就那樣看着鏡頭,也像是透過照片,在看着諸伏景光。
隔着數年的時光。
“啊,就是他。”
老院長從諸伏景光的身後走了過來,盡管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麽久,他的記憶力也在随着年紀的增長逐步下降,但他依然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曾經在他這裏生活過的孩子。
“唉,這孩子可乖了,只是命不好,”老院長聲音帶着嘆息,“從出生就體質弱,是被人抛棄在街上,最後才送到我這裏的,但因為體弱,最開始也一直沒什麽人願意領養他,好不容易等到好心人,結果卻變成那樣。”
“不過阿尋那麽好的孩子,在天上也一定會過得很好的。”
諸伏景光先是一愣,然後迅速回過頭:“您叫他什麽?!”
老院長被他突然擡高的聲音吓了一跳,諸伏景光立刻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表現有些不妥,放緩了聲音問道:“不好意思,我剛才沒怎麽聽清,您剛才叫那個孩子什麽?”
“叫阿尋,”老院長說道,“他剛被送過來的時候問什麽都說不知道,也沒有名字,所以我就給他取了一個。”
見諸伏景光的神色非常奇怪,老院長疑惑道:“這個名字有什麽問題嗎?”
“沒什麽……只是,”諸伏景光的視線重新回到那張照片,“我認識一個人,他剛好也叫這個名字。”
“是嗎?”老院長并沒有多想,“那可真是巧啊。”
雖然尋這個名字不算常見,但也沒有特別稀奇,偶爾遇到撞名的情況也很正常。
但……這真的僅僅只是巧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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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伏景光看着照片上的少年,腦中下意識回想起了羽柴尋的樣子。
少年的面容和他記憶中的青年并不完全相似,這是很正常的,就算是同一個人,少年狀态和青年狀态看起來也可以完全不同,但就算僅從他們眉眼間的那些相似點判斷,照片裏的少年和羽柴尋哪怕不是同一個人,之間也必然有着一定的親緣關系。
但是不對。
諸伏景光第一眼看到照片就感到了熟悉,但他第一時間也并未把少年往羽柴尋身上去想。
理由很簡單,羽柴尋是白發。
照片裏的少年卻是一頭純粹的黑發。
孤兒院裏的孩子自然不會在這麽小的年紀就去染發,顯然,這就是那個少年天生的發色。
可羽柴尋同樣沒有染發的跡象,事實上,染發的效果是很明顯的,如果真的是後期染上去的顏色,諸伏景光不可能看不出來。
諸伏景光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
又或者,對方的發色其實是自然變成那樣的。
可羽柴尋也就只有二十出頭的年紀,照片裏的少年僅有六七歲,這種衰老帶來的變化顯然不應該出現在他的身上……
老院長看着眼前的男人神色忽變,然後立刻去旁邊給人打了個電話,他有些不明所以,但老院長也沒有去追問什麽,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很多事情他都搞不明白,因此也不去想。
他的目光緩慢又遲鈍地回到那張邊緣有些磨損的照片上。
人老了就是這樣,看到熟悉的東西就會去回憶以前的事,在老院長的記憶裏,阿尋的體質一直不是很好,他也曾經帶對方去看過醫生,但得到的回答都很統一。
如果沒有足夠的經濟條件提供專業的療養環境,他是很難好起來的。
這也是大部分
領養人過來的時候第一眼總是先看上長相精致得像個人偶的阿尋,但卻在了解具體情況之後選擇放棄的原因。
大部分領養人都更傾向于領養一個足夠活潑健康的小孩,而不是光是療養費用就是一個無底洞的病患。
這也談不上善不善良,只是現實而已。
而且阿尋也從來不會笑,人類第一眼總是會喜歡漂亮的東西,但領養人想要帶走的也并不是真的人偶,當發現對方沒辦法給予自己相等的回應之後,就算是那些願意帶走阿尋的人,最終也還是免不了心涼。
老院長就記得有一對夫婦一直有意想把阿尋帶走治療,雖然他們的家庭并不算特別富裕,但咬咬牙也還是可以支撐起一定的治療費用。
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這對阿尋都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但最後拒絕他們的,也還是阿尋。
阿尋向來是個情緒波動很少的孩子,不管是說什麽話語氣都很平淡,但這樣其實是最傷人的。
等那對夫婦失望離開後,老院長曾經問過他是不是不喜歡那對夫婦,當時阿尋似乎是想了一下,但最後也沒有回答喜歡或是不喜歡,只是用很平靜的聲音說:
“我不适合當他們的小孩。”
只是這樣而已。
而那之後,阿尋的身體越加不好,願意領養他的人就更少,直到那對外國人夫婦出現在孤兒院。
和大部分領養人一樣,那對夫婦一眼就看中了一直安靜待在角落的阿尋,而在問及情況的時候,老院長也沒有隐瞞,直接說明了阿尋的身體狀況。
那會兒老院長其實已經對阿尋被領養走不抱希望,不過那也沒什麽,孤兒院雖然負擔不起高昂的療養費用,但總是養得起一個小孩的。
最後讓老院長意外的是,那對外國人夫婦并沒有因此減少對阿尋的興趣,甚至直接表示,他們的家庭條件并不在乎他所說的療養費用,如果可以的話,他們打算過幾天就直接辦理領養程序。
這當然是個好事,但一想到上次的經歷,老院長也不免有些擔心阿尋會不願意。
但當阿尋和那對外國人夫婦相處了幾天之後,阿尋卻出乎意料地表示自己非常喜歡他們。
盡管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依然沒有什麽情緒,但這還是老院長第一次聽見阿尋對領養人表示喜歡。
這下子自然皆大歡喜,只除了一些說阿尋嫌貧愛富為之前那對夫婦抱不平的風言風語,老院長當然不覺得阿尋真的是因為對方的經濟條件,只是真心地為他高興。
但是好景不長,因為有些在意阿尋的情況,老院長便按照之前那對夫婦留下來的號碼打過去,想要問問阿尋的近況,最後接電話的不是阿尋,也不是那對夫婦,而是一個提供房屋出租的房東。
按照對方的說法,那對夫婦已經搬走很久了,而老院長所記挂的那個孩子,因為體質太弱,之前高燒了一個晚上,最後甚至沒能等到醫生就走了。
人類的命就是那麽脆弱。
老院長遍布老繭的手掌覆上照片上少年的藍眼睛,很輕很輕地嘆了一口氣。
諸伏景光正在等待話筒對面的回應。
不知道過了多久,對面翻查資料和鼠标的點擊聲終于停下,然後對諸伏景光說道:“佐井的實驗室裏确實有對衰老的研究,如果我們之前的調查沒錯的話,組織的研究應該也和這方面有關。”
“……我明白了,多謝。”
和調查組的同事說了幾句之後,諸伏景光挂斷電話。
這個調查組的成立目的和他相同,是專門為了對抗組織成立的機密部門,畢竟卧底哪怕是在警察廳的同事面前也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讓他們幫忙調查組織的情報,做些事的只能是和諸伏景光以及安室透一樣不能經常出現在大
衆視線中的人。
諸伏景光想到了佐井實驗室裏那些失敗的衍生藥。
盡管他現在還不能确認老院長口中那對外國人夫婦的具體身份,但那個叫“阿尋”的黑發少年就是其中一名衍生藥服用者的概率已經非常大了。
而少年有着和羽柴尋一樣的名字,以及相似的面容。
如果前一個猜測是真的,那羽柴尋的白發也有了相應的解釋。
那很可能是藥物的副作用。
但諸伏景光的疑惑并沒有因此減少,事實上,他反而覺得更亂了。
羽柴尋是組織特別看重的技術人員,甚至可以說,組織的整個技術部就是以他為核心建立的,而從朗姆對羽柴尋的态度來看,不管組織的最終目的是什麽,他們都不會希望羽柴尋死掉。
這樣重要的成員,為什麽會變成組織衍生藥的實驗者之一?
這不符合組織行事的邏輯。
……不對。
諸伏景光立刻意識到了時間上的問題,應該是反過來才對。
羽柴尋是先成為組織衍生藥的實驗者,而在那之後,他才成為組織的關鍵技術人員。
那對外國人夫婦,應該只是羽柴尋加入組織的契機。
所以可能的情況是,因為羽柴尋在服藥後幸運地沒有死亡,而組織在這個過程中發現了他的潛力,轉而把他發展成了組織成員。
這是很有可能的,羽柴尋被帶走的時候年紀還不大,就算他表現的非常平靜,但對于組織的人來說也僅僅只是一個少年,而對待這樣年紀的小孩,欺騙對方相信自己其實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更不用說組織的人還僞裝成了和善的領養人。
按照老院長的說法,因為身體上的缺陷,黑發少年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人願意領養,而在這種時候,一對願意領養自己并且提供治療的夫婦對于一個從小就被抛棄的孩子來說,是根本無法拒絕的溫暖。
就像飛蛾會下意識地把足以致命的烈焰也當成無害的螢火。
諸伏景光垂落在腿邊的手指緩慢收緊。
但總有一天,他會被徹底燒盡的。
“你說這些話一點也沒有說服力。”
傑德頓了頓說道:“想和人打感情牌的時候,情感表現至少要豐富一點,你連這點都不懂嗎?”
提到安托裏的願望時,羽柴尋也還是那副沒什麽情緒起伏的平靜語氣,明明是勸人好好活下去這種本應該很讓人感動的話,他卻硬是說得像是念劇本臺詞,還是毫無感情的那種。
“這樣嗎?”羽柴尋想了想,而後很坦然地說,“下次我會注意的,不過這一次,我也只是陳述事實而已。”
演出情感充沛對羽柴尋來說沒什麽難度,但他之所以沒有那麽做,是因為沒必要。
因為這确實是安托裏的願望。
傑德自己也知道。
沉默了好一會兒,傑德開口道:“……我很不喜歡你的行事方式。”
哪怕是感情,對羽柴尋來說也不過是可以拿來使用的籌碼之一,傑德對此并不奇怪,他當自由殺手的時候見多了這種事,根本沒什麽稀奇的,但傑德覺得厭煩的是,羽柴尋絲毫不在他面前避諱這一點。
哪怕是他的委托人,提到他哥哥的時候也會做出感同身受的樣子,并且一副只要研究出結果就一定會第一個給他使用的樣子,傑德心底當然知道他們并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麽好心,但有時候,人類是需要一點謊言的。
哪怕他們心知肚明那是假的。
而羽柴尋連基本的掩飾都沒有。
可奇怪的是,傑德自嘲道,他現在居然真的在考慮對方的提議,并且相信對方真的能做到他答應自己的事。
雖然委托人告訴傑德,他盜取樣本之後他們就會為他準備假身份,并保證組織不會查到他的身上,但傑德能從組織手裏成功取得樣本,自然不會愚蠢到完全相信他們的說法。
事實上,在決定去盜取樣本之前,傑德就已經做好被組織追殺一輩子的準備了,而這樣的追殺,恐怕只有等他死後才會停止。
那時候傑德是無所謂的,如果委托人真的可以因此創造奇跡,那就算他沒辦法完成和安托裏的約定也沒關系。
可羽柴尋的出現打破了他的希望,并且沒有任何掩飾地拿安托裏的願望作為籌碼。
“我完成你的要求,”傑德看向羽柴尋,“而你會保證我之後可以像普通人一樣不用擔心追殺,沒錯吧?”
“當然,”羽柴尋想了想,說道,“如果你需要的話,關于你哥哥屍體後續的保存費用,我也可以一并支付。”
傑德一言難盡地看着他:“……你背後的人怎麽會想到派你過來談判?”
完全不掩飾意圖就算了,連說話都直白得紮心。
屍體的保存費用……根本是在和他強調安托裏已經死了。
——偏偏自己還是落套了。
也許是因為比起虛幻的未來,他心底其實早就已經知道什麽是真實了,只是如果有一點希望,也比什麽都沒有要好。
“我有一個問題。”
羽柴尋回過頭:“什麽?”
“你能保證自己永遠保持理智嗎?”傑德問道,“如果你的親人愛人,或者說就是你自己,你發現自己命不久矣,你也會像現在這樣對組織的研究毫不在意嗎?”
誰會不想要奇跡?組織能得到那麽多人的支持,就是因為他們的研究宣稱可以制造奇跡。
“沒有人可以一直保持理智,我當然也不行,不過如果你是特指組織的研究的話,我倒是無所謂。”
“生命就是因為只有一次,”羽柴尋回答道,“所以才有趣。”
事情雖然和羽柴尋之前的計劃完全不同,但卻是好的變化。
不過這麽一來,自己之後的安排也得改一改,首要的一點就是,羽柴尋不能讓琴酒或是安室透把傑德帶回組織。
看來短時間內自己是沒法離開這裏了。
羽柴尋想到多半不準備放過自己的琴酒和安室透,頓時有點頭痛。
早知道就不用那麽浪的方式打擂臺吸引傑德的注意力了——這也有他當時确實很想上去打一場的原因,但後續的影響還是有點超過羽柴尋的預料。
等下。
不過這麽一來的話,自己的出現剛好也可以幫傑德吸引一下他們的注意力。
“秋山,”羽柴尋立刻叫住秋山,“幫我聯系一下貝爾摩德。”
羽柴尋回來之後就一直在想事情,秋山也就沒去打擾對方,突然聽見對方叫自己,秋山先是一愣,然後立刻回道:“好的,不過是有什麽事情嗎?”
“我需要十七號房間的複制品,”羽柴尋說道,“你就這樣跟她說,她會知道我的意思的。”
十七號房間,指的就是失竊的十七號實驗室,而複制品,其實就是實驗樣本。
這東西雖然每一個都在組織裏有标記,但對于地位特殊的貝爾摩德來說,私留幾個并不困難。
如果沒有樣本,琴酒他們肯定不會離開這裏,更不會放過傑德,既然如此,幹脆就讓他們把樣本帶回去。當然,傑德那邊的樣本不能動,不然傑德的委托人也不會放過他。
既然如此,就只能讓貝爾摩德再拿出一個了。
秋山點了點頭,雖然他不清楚羽柴尋說的是什麽,不過他的工作也只是傳話而已。
接下來的兩天,羽柴尋
就繼續用受到驚訝的理由一直待在房間裏,別的不說,這裏的住宿區還是比較安全的。
一直到貝爾摩德讓人把東西送進來,羽柴尋才終于準備出門。
不過出門前,羽柴尋也沒忘記提醒秋山。
“我離開之後,你就立刻離開這裏,現在這個身份短時間內也不要用了。”
秋山一愣,頓時緊張起來:“你要去做什麽?”
換身份倒是沒什麽,幹他這行的基本人手四五個假身份,反正不行就換,都不帶心疼的。
但既然提到換身份,就意味着羽柴尋接下來要去做的事非常危險。
羽柴尋心說他準備玩個大的。
BOSS的任務畢竟是第一位的,所以就算琴酒和安室透想抓自己,最後權衡考慮肯定也會先去找傑德。
這種情況下,羽柴尋想要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就必須拿出點更有分量的東西。
比如實驗樣本。
再說了,橫豎那兩個人也一直在懷疑自己,羽柴尋心說比起繼續躲躲藏藏,倒不如直接和他們“坦白”。
幹脆讓他和安室透以為自己就是和傑德一夥的,這樣一來,他之前的各種可疑表現也就都有了解釋,然後這鍋就可以直接扔給傑德的委托人了。
反正他們現在躲組織的人還來不及,更別提和琴酒澄清自己的身份。
之前一直被動,羽柴尋心說也該輪到自己主動一回了。
唯一有點麻煩的地方就是秋山,自己的身份“暴露”,秋山肯定也會被懷疑,所以對方最好趁早離開,只要琴酒那邊抓不到人,羽柴尋之後就有的是辦法把秋山也安排成那個委托人的手下。
總之就是仗着委托人那邊現在不敢出來說話。
畢竟委托人找傑德盜取樣本是真的,自己這樣做幫了傑德也是真的,那自己和秋山怎麽不能算是他們的人呢?
把自己的計劃在心底重新捋了一遍,羽柴尋就直接出發了。
因為已經準備好“暴露身份”了,羽柴尋雖然還是女裝的妝容,但衣服全換了更方便行動的,比如穿着比腳铐還腳铐的高跟鞋就被他扔了。
不管是琴酒還是安室透都不好對付,羽柴尋得是缺心眼才穿着高跟鞋去和他們拼近戰。
思考了一會兒琴酒他們可能的路線,羽柴尋往右邊的走廊走去。
琴酒看着無人的走廊眯了眯眼。
這個時間點,競技場今天的最後一場比賽也已經結束,和之前一樣,琴酒和安室透繼續默認地采用了分頭行動的方式——除了這樣找人效率高,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想找的人并不只有傑德。
有個麻煩的家夥在身邊,行動上多少有點桎梏。
不過和羽柴尋想的一樣,琴酒還是先去找了傑德,畢竟這才是BOSS派給他的第一任務。
而就在不久前,琴酒已經鎖定了傑德的位置,不過他沒有立刻上前,比起傑德本人,對方手上的東西更為重要。
如果能借此抓到他背後的委托人,當然也更好。
但傑德中途似乎也發現了什麽,一路躲躲藏藏,硬是和琴酒繞了好幾個圈。
琴酒也沒放在心上,垂死掙紮而已。
忽然,琴酒眸色驟冷,而就在他的手指扣上扳機的同一時間,一只手已經無聲無息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琴酒先生。”
蒙着輕巧笑意的聲音羽毛一樣落在他耳邊。
“抓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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