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暑假的某個傍晚,夏知薔用水粉筆在畫室的大鏡子上留下一行字:夏天快過完了,我們可以見一面了吧?
就像之前每一次那樣,長夜過去,鏡子上憑空多出一句對應的答案:
好。
結果,提議的是她,失約的,還是她。
暮春時節,清晨七點,夏知薔站定在自家樓下,随身的包裏揣了一把刀。
這是蛋糕用的奶油抹刀。不鏽鋼材質,12寸直角,邊緣薄而不利,捅人不一定好使,拿來壯膽足夠了。
擡頭看向自家窗戶,想起某位在淩晨闖入的不速之客,夏知薔心跳得快了些,手心也跟着出了一層汗。
好幾個小時前,晚歸的夏知薔剛擰開自家門鎖,忽地,一個沉郁的男聲自她身後的陰影處傳來:
“知知。”
這聲音熟悉到不需要時間反應。
徹底慌了神的夏知薔吓得直往門裏躲。可惜,她合上門之前對方已經從黑暗中沖了出來,一把将人拽住,抵在牆上,欺身壓向她:
“不請我進去喝杯茶?”
聞到他身上濃重的酒精氣息,夏知薔嘴唇都哆嗦了起來:“你、你喝多了。我讓周助理來接你回去?”
她說着拿出手機。
對方笑了一聲,輕視又嘲弄。
“我今天哪裏都不去,就住這裏了。”他說罷就去抓夏知薔的手腕。
輕輕松松制住女人拼命捶打自己胸口的手、似摟似抱地拉扯了幾番後,他搶走夏知薔的手機和鑰匙,将人推進門內,自己也跟了進去。
堂而皇之地在門廳客廳裏轉了一圈,渾身酒氣的男人指着相框中新婚夫婦的合影,質問道:“拉着一個認識幾天的男人就敢往民政局跑……夏知薔,你這麽恨嫁嗎?還是說,你有這麽饑渴?”
夏知薔哪裏顧得上回答。她一門心思只知道将人往門外推,求他趕緊離開。
許是被推搡得煩了,對方抓住她的手強摁在自己胸口,脫口而出:“知知,我離婚了。”
見夏知薔傻傻地怔住,他滿意地繼續:“你也離婚吧。只要別再惹我生氣,我們會相處得很好,比以前還要好。”
這話說的,好似結婚離婚就跟吃飯喝水一般簡單。
夏知薔沒什麽大本事,這輩子唯二擅長的就是在無知無覺中惹人生氣。
這次也一樣。
開口,她不過答了簡單幾個字,便徹底激怒了對方。
至于後面發生的事……
理了理身上新換的一套衣裙,夏知薔咬住下唇,不願再回想。
她現下只佩服自己,居然會慫到将“入侵者”留家裏,再甩上門自顧自落荒而逃,造成如此被動的局面。
哪怕動刀,哪怕見血,她都一定要把樓上那尊大佛請走。
不然等另一個人回來了,會出大事的。
電梯在七樓停下。
站定在家門口,夏知薔低頭于包中翻找鑰匙。
對面那戶的門不期然間被人打開,一位阿婆從裏頭探出身子:
“小夏回了啊。”
夏知薔慌張轉身,差點就要拔刀相向。等強自鎮定下來,她擠出個笑:“早上好。”
鄰居婆婆姓田,年初才搬來,兩人打過幾次照面,不算熟。
田婆婆耳朵背,打招呼不是回回都能聽見,可只要左鄰右舍鬧出點動靜,她總能在第一時間捕捉到。
所以當老太太問起“你家裏是不是來客人了”時,夏知薔一點兒都不意外。
她沒來得及回答,田婆婆又問:“吃早飯了嗎?”
夏知薔順嘴說沒吃,老太太便進屋拿了兩份打包好的早餐出來,牛肉餅小籠包加現磨豆漿,還冒熱着氣。
“買菜時給女兒女婿帶的,他們趕早班飛機沒來得及吃。喏,拿去吧。”
老太太不由分說将袋子塞她手上,夏知薔拒絕不了,只能先胡亂接住,說:“真的不用了。”
“怕吃不完啊?”田婆婆眨眨眼,“跟你那個‘朋友’分一下不就好了。男人食量大,還不一定夠呢。”
“他不吃……不對,我家裏根本就沒什麽客人,您看錯了。”
“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你花一樣的年紀,談戀愛正常。”田婆婆笑道,“那小夥子我看着不錯,高高大大,模樣也精神。就是脾氣急了點,上來就動手。”
夏知薔無語:所以這老太太不僅聽見了,還專門爬起床扒貓眼上看了半天熱鬧?可真有精神。
她正不知如何作答,就聽見咔嚓兩聲開門的響動自身後傳來。
同時,田婆婆的視線往夏知薔後面看去,臉上堆滿疑惑——怎麽換人了?半夜那個可不長這樣的。
難不成買個菜的功夫,少看了什麽熱鬧?
“這個小夥子……又是誰啊?”老太太問道。她嗓門不小,語氣抑揚頓挫。
田婆婆嘴裏拖得很長的“又”字,用得十分之靈性。它讓夏知薔轉身看見某個人之前有了些心理準備,不至于當場昏厥。
此時,一身淺花灰色寬松棉質衣褲的馮殊,正靜默地站在自家玄關處。
似是剛洗過澡,馮殊的頭發只吹到半幹,腦側有幾根亂發不安分地翹着;沒站太直,他單手插兜,上眼簾如夢游一般要睜不睜,通身圍繞着一種散漫、潔淨,且松弛的氣場。
可若細看,馮殊眼底似乎罩着一層不知所起、尚未褪淨的戾氣。
見夏知薔石化般站原地不動,嘴唇還一直微張着,馮殊便又将門拉開了些,聲音懶懶的:
“不進來麽?”
“啊?進來,就進來。”收住兵荒馬亂,夏知薔朝人走出幾步。
田婆婆不依不饒地在後面追問:“小夏,這位是誰呀?你給阿婆介紹介紹啊。”
“他——”夏知薔回過頭,話說一半又重新看向馮殊。對方也在看她,或者說,馮殊一直在看她,從剛才到現在。
莫名一陣心虛,夏知薔的聲音變得很小,很小,很小。
“他是我……”她讷讷道,“老公。”
不算客氣地合上門,馮殊将所有的打量與窺探盡數攔在了外面。
夏知薔進門後,先探着腦袋大致掃了眼門廳和客廳裏的情況:沒有第三個人在。
看來,那人應該是在酒醒後自行離開了,萬幸,萬幸。
她剛小小地放松幾分,冷不丁地,馮殊開口:“在瞄什麽?”
“我……”夏知薔頓了下,“我找拖鞋。”
像是聽到什麽拙劣的笑話,馮殊嗤笑一聲,伸腿将放在門口、完全不必費時尋找的拖鞋踢到夏知薔腳邊:
“有空去配副眼鏡吧,以免生活不便。”
體味出對方話裏的揶揄,夏知薔讪讪一笑,低頭換鞋。
她剛彎下腰,那把奶油抹刀就從沒合上的托特包裏滑了出來。随着哐的一聲,它直愣愣地砸在地上,也砸在了她慌張脆弱的心髒上。
馮殊自然看見了。
他先一步撿起那把抹刀,拿手上看了幾眼,問:“帶刀回家幹什麽?”
“……切西瓜。”
“瓜呢?”
“忘、忘買了。”
馮殊又笑了。
“別吃瓜了。你應該多吃點核桃,起碼能……”将抹刀還給夏知薔,他拿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補補腦。”
說罷徑直去往客廳沙發。
茶幾上擱着一臺工作中的筆電。
馮殊從整理到一半的托運箱裏抽出幾本期刊和專業書,坐下,開始一邊翻閱,一邊在鍵盤上飛速敲擊,安靜而專注。
看樣子并不打算再主動搭理夏知薔。
一時間,屋子裏只聽得見噠噠的鍵盤敲擊聲。
兩人還遠沒達到老夫老妻之間無聲勝有聲的境界,從現狀來說,沉默約等于尴尬,讓人頭皮發麻的尴尬。
刀扔進垃圾桶,又将田婆婆給的早飯放在餐桌上,夏知薔跟到客廳,主動搭話:
“你怎麽回了?”
馮殊沒擡頭:“這裏是我家,我想回就回來了。”
隐約發覺自己說錯了話,夏知薔重新來過:“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問,你怎麽提前回國了。飛機不是下午五點鐘才到嗎?”
“是上午5點到達,不是17點。”馮殊敲擊鍵盤的動作停頓幾秒,“你大概,沒仔細看我發過來的航班信息。”
微微一怔,夏知薔幹笑兩聲:“我弄錯時間了。”
兩人結婚還沒滿一個月的時候,馮殊便按原計劃出國進修去了,在德國一待就是大半年。
闊別許久,聚少離多,夏知薔也想過專門去機場迎接他,只可惜,因為一點“小小”的疏忽沒能實現。
面對她的不上心,馮殊狀似大度地彎彎唇角:“不要緊。你沒記錯日期,已經比我預想中好很多了。”
“……”
被怼得無言以對,夏知薔不再厚着臉皮沒話找話,而是來到托運箱旁替馮殊收拾行李,将功補過。
她才拿出幾件衣服,馮殊就說:“先把地板清理一下吧。”
“?”
“很髒。”
會過意來,夏知薔看了眼馮殊的腳,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人在家居然穿了拖鞋。
作為一名外科醫生,馮殊身上唯一能跟潔癖沾邊的特征,就是對地板的潔淨程度要求極為苛刻。因為,他在家時一定要光着腳,除了去衛生間和廚房,幾乎從不穿拖鞋。
夏知薔忙說:“前天昨天都讓鐘點工來打掃了的,地板很幹淨。”
“不夠幹淨,”馮殊的視線往某個方向掃了掃,“上面這麽多鞋印,你看不見嗎?”
鞋……印?
借助蹲下的姿勢,夏知薔瞄了眼地板,果然看到了一連串從門廳綿延至客廳的鞋印,它們散亂無章地落在反着光的實木地板上,格外刺目。
這些都是某個闖入者留下的,男性尺碼的鞋印。
眼前一黑,夏知薔心裏飛速閃過兩個如山大字:完了。
“這、這是怎麽回事?”她裝傻似地自言自語,走過去,在最明顯的一個印記上拿腳蹭了蹭,妄圖掩蓋證據,“進小偷了嗎……”
馮殊點頭表示同意,旋即拿出手機作勢要打110。夏知薔攔住他,賠笑道:“會不會太誇張了點。”
“哦,那就讓物業把樓道監控調出來看看吧,到時候,發生了什麽一目了然。你覺得呢?”
“我——”
夏知薔能覺得什麽?她覺得難堪,覺得窘迫,覺得無地自容,覺得脊梁骨像被人抽掉了一樣無力。
若真的調出監控,她會徹底玩完——因為夏知薔解釋不了對方是誰,以及自己為什麽會衣衫淩亂地跑出來,還把人單獨留在家裏。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越來越沒底氣的夏知薔咬咬牙,開口道:“別麻煩物業了,”她破罐子破摔一般地反問,“你剛到家的時候,有沒有碰到什麽……不太正常的事情?”
或者撞見什麽陌生的,形跡可疑的男人。
好似終于等來期待已久的問題,馮殊啪地合上筆電,雙手環胸向後一靠,擺出副準備長談的架勢。
他的聲音短促而利落:“有。”